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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西部》2021年第3期|耿翔:父亲书

2023-03-23抒情散文耿翔
一位画家在画一条极美的河流时,心中这样想:它是有远方的水。

是啊,马坊这地方,离真正的河流太远了,比如黄河、渭河、泾河。它不只远离大地上动脉一样的河流,也远离大地上静脉……

一位画家在画一条极美的河流时,心中这样想:它是有远方的水。

是啊,马坊这地方,离真正的河流太远了,比如黄河、渭河、泾河。它不只远离大地上动脉一样的河流,也远离大地上静脉一样的河流。它所拥有的那些河流,至多可以称之为大地上的毛细血管,而在一年中的很多时候,它们是干枯的、堵塞的,它们让马坊的身体,像一个常年贫血的人,病恹恹地躺在我们的脚下。

马坊的河流,都不在地上,而是在很深的沟底,绳子一样地流着。

流出它们的沟,依次为延府沟、桥杖沟、木杖沟、来家沟、西河沟。

在陕西地名志上,最终留下名字的,是西边的漆水河。它发源于罗家岭,流过马坊南边的沟底,一路接纳了其他沟里的水,流进了五峰山下的三岔河。

它在我们村南边的沟里,聚集起了一块不大的水面。流下岩石时,原本寂静的沟里,突然发出很响的声音,村人就叫它响石潭。

每年到了小满,也是麦子最需要雨水的时候,父亲就想,这些水怎么不在地上流呢?如果流在地上,他可以把它们一滴也不损失地引到村上的麦地里。

站在沟边,望着沟底里那些不大的水,他心里很苦涩。

他不知道,这么细小的水,也是有远方的。

在羊毛湾水库上遇见狼

这时的小麦,用一身油绿,把村子里的大小地块都占满了。

有风没风,它们都会向着某一个方向倾斜自己的身子。麦子大面积的倾斜,不仅让走在地上的人和牲口感觉大地都要倾斜了,就是钻在云朵里的飞鸟也感觉天空要倾斜了,它们扇动的翅膀,好像一时对不上气流的方向。

这时的父亲,也不在村上。

远在百里之外的羊毛湾水库上,父亲和来自周围县里的民工,每天吃着菜汤一样的饭食,饿着半饥不饱的肚子,干着搬山、运土、填沟的体力活。他们住的地方,就是在库区周围半山腰上打出的没有门窗的窑洞。父亲后来告诉我,刚到工地上的时候,干一天土活,晚上往窑洞里一躺,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就是被人拖出来,撂在原上的野地里喂狼,都醒不来。

饥饿和劳累,让每一个躺下来的人接近了昏睡。

那个时候的乡村,一切都显得荒凉,到处都有狼群出没。

很多人一下子拥到羊毛湾这个地方,摆开这么大的阵势,那些占据着这里的荒山野岭的狼群,也就丢下自己住了好些年的窝,带上一群幼崽,往远处撤退着。有人就说笑话,库区还没移民,狼抢先把自己移出库区了。狼在平原上和山区里养成的天性,就是紧邻人群和村庄,但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白天在窝里睡觉,晚上出来猎食。有人群和村庄的地方,就有各种各样的牲畜和家禽,这些都是狼一生惦记着的好食物。它们一有机会,就会在一些人烟稀少的村子里制造出一些血腥事件。一般牲口,狼不是对手,从人家叼走的多是一些猪鸡。也有一些烈性的狼,扑进村上的饲养室里,知道整头牛太大,叼不走,就用獠牙咬住牛的肛门,掏出一堆血淋淋的肠子,叼在嘴里逃走。被掏出肠子的牛,还忍着疼站在石槽边反刍,直至轰然跌倒,睁着眼睛死在圈里。

有些逃出库区的狼,大着胆子,晚上转回到老地方,想寻找一些猎物。

有一天,从邻近的窑洞里传出消息,一个睡在窑门口的人,被一只狼咬住脚后跟,使劲拖到土崖边上,人疼醒了,猛地坐起来,狼被吓了一跳,松开口,往后一退,从土崖边上掉了下去,摔死在一堆石头上。那里的民工,顾不得民间不吃狼肉的习惯,就把那头狼连骨带髓都吃了,也算在羊毛湾水库,改善了一次生活。人们把剥下的狼皮铺在那位民工的身下,算是一种补偿。他在狼皮上躺了半个月,再走上工地的时候,是一瘸一拐的。

听着这些发生在人间很有些残忍的事,我想,那都是因为饥饿,让人性和狼性彻底地搅混在一起了。

在羊毛湾水库,有一段时间,父亲是给食堂里找柴火的。

这活并不轻松。那么多的人要吃饭,附近能烧的柴火都被烧完了。父亲就扛上扁担,每日在远一些的山坡上艰难地寻找着柴火。有一天,他看到一个悬崖上有几蓬铁杆蒿,就爬了上去。刚一挥镰刀,铁杆蒿的后面闪出一个洞,洞里是一双发蓝的眼睛。那是父亲一生最近距离地看到狼,也可以说,他们都快要扑进对方的怀里了。父亲没有了退路,狼也没有了退路。他们能给对方的,不是人被狼咬死,就是狼被人杀死。

狼的武器是獠牙。父亲的武器是镰刀。

父亲没有看到狼的眼里露出凶残的光,反而看到一种乞怜。再往洞里看,是几只惊恐的小狼。父亲放弃了那些柴火,急忙退了下来。他扛着扁担,走了很远,身后才传来狼的哀号。他不知道,那是一只正在哺育孩子的狼,对一个放弃进犯它们的人,发出的感激的叫声。

那天夜里,父亲躺在能看见满天星星的窑洞里,没有睡着。

他想了一夜,都是在想一个月前出生的我。

不能像那只狼一样守在孩子身边,他急得抓狂。

过了一段时间,饥饿和劳累把大家都锻打得皮实了。很多人就也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劳累,更不知道想家了。天亮了,成千上万的人从窑洞里走出来,该搬山的搬山,该运土的运土,该填沟的填沟。天黑了,成千上万的人走进窑洞里,该睡觉的睡觉,该抽烟的抽烟,该说笑的说笑。

只有父亲一个人,像一只孤独的狼,在山坡上寻找着柴火。

直到有一天,看到对面土崖上的麦子抽出了手指粗长的麦穗,大家才想起老家的麦子也快要黄了。

麦子黄了,就能有一段时间,回到自己的村上了。

父亲在离开羊毛湾水库的头一天,专门去了那个与狼遭遇过的悬崖附近。站在对面的山坡上,他想望一望那丛铁杆蒿,更想望一望那个洞口。他期望能在一阵带着麦香的风里看见那只守在洞口的狼,那样,他就可以放心地离开这个地方了。

那丛铁杆蒿,没有出现在那里。应该被别的寻找柴火的人砍了回去。

只留下那个洞口,黑黢黢地,像吊在悬崖上。

父亲打了一个趔趄,腿就软了下去。

在回村的路上,他一直想着:那只狼带着几只小狼,会去了哪里?

多年以后,当我出现在羊毛湾水库宽大的水面上时,我的心里没有一点地方,可以装下这里的风景。尽管那天秋高气爽,碧波荡漾,天上的大块云朵也禁不住这么好的风景的诱惑,纷纷把自己羽化的影子映衬在温秀的水里。

我在心里,空出了很大的地方。

我想把父亲当年寻找柴火的那些山坡,原封不动地装进来。

只是库区周围的山坡,一层一层,向着更远处延伸着。

我不知道哪些山坡真的被父亲走过。

夏天的本味就是一种苦

地里的野菜一起开花的时候,我们还不能放下手中的铁铲和笼子。

这段时间,我们挖的野菜太多了。我们的手上、脸上和衣服上,都是野菜的颜色。时间长了,那些原本的绿,就被开始热起来的太阳,晒黑在我们的手上、脸上和衣服上,再被携带着黄土的风一吹,野菜的颜色就成了我们手上、脸上和衣服上的垢痂。

这样的垢痂,一层一层地,像给我们的身体缝上了铠甲。

因此,我很不愿意在文字里描写我们小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的乡村生活,让我们除了两只眼睛还睁得稚气、纯净和明亮之外,我们的身上没有一处光鲜的地方,可供今天回味。就像我们的头发,在头上疯狂地生长着,里面藏得最多的,一定是黄土。那些看见我们的大人,都说这娃长成猫脸了。头发长得不能再长了,父亲就会烧一盆热水,按住我们的头,洗出一盆黑水,然后用不太锋利的剃头刀子,把头周围那些猫脸头发很疼地剃下来,只在头顶上留一撮毽子一样的毛盖。有一天,我们挣开父亲的剃头刀子,不想让他在我们的头上剃出那些太老旧的发式。这说明我们长大了。

那个时候,藏在我们肠胃里的,没有几粒粮食,都是一团一团的野菜。我们打饱嗝上来,自己都能闻到自己的味道,就是野菜的味道。

地里的野菜开花了,用母亲的话说,就是野菜的叶子,不再只是一股鲜嫩的味道,它也有了一定的面水。这个时候的野菜,挖回来晒干,一定能揉出绿里带白、像细面一样的粉末,能当粮食吃,还很顶饱。有两种野菜:一种叫羊蹄眼,叶子细细的,开蓝色的小花;一种叫涩哇哇,叶子宽大又长,锯齿一样,但不扎手。这是我们挖得最多的野菜,也是今天的城里人,一到每年的五月就能吃到的野菜。他们不知道这些野菜叫羊蹄眼,叫涩哇哇,都很文雅地叫它们荠菜。再加上儿化音,好像如此叫上一声,那些本来属于我们的乡愁,就成了城里人的乡愁。

其实城里人只是吃个鲜,解个嘴馋罢了,根本与乡愁无关。

而对于生活在乡下的我们,盼的就是野菜开花。

那个时候,父亲手里的农活再忙,都会起早贪黑,背上我们家里最大的老笼,在地里挖着开花的野菜。每天从地里回来,都背着老笼里塞得瓷实的野菜。我要掏上大半天,才能掏完。野菜堆在院子里,像一座小山。就是这些野菜,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出在土里刨食的人命都像鸡一样,刨得再勤快,饥饿还是每天附在身上。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一只鸡在那里刨食。它不只是专注,你看它的冠子,一直充满了血,像要爆裂了似的。在土里刨食一会儿,它还要昂起头,朝天叫唤几声。我想,就那么一块泥土,里边能有几粒丢弃的粮食,又有几只还活着的虫子呢?

从这笼瓷实的野菜里,我想父亲的背脊上,每天压着多少东西。我知道,一个伺候庄稼的人,没有一副好脊骨不行。但再好的脊骨,在这样长年累月的重体力活里,没有不被扭曲的。父亲在很早的时候,腰就向着马坊的大地,不由自主地弯了下来。

那不是一种骄傲,那是一种委屈。

等到地里的野菜,被疯长的麦子完全覆盖,父亲停止了这种苦活。母亲也把揉下的那些像细面一样的粉末装满了布袋。这就是在麦收之前,村里好多人家要吃的一种特殊的粮食。

那个时候,我们才闻出了夏天的本味,就是一种苦。

因此,马坊人习惯把野菜叫苦菜。

其实,真正懂得了大地的人,就知道大地像一位最好的中医。父亲不会想到这些,但他清楚,这个时候的人,包括自己,心里的火气都很大。这不仅是因为天地转阳,我们身体里也充盈着阳气,诸多揪心的农事也让每一个庄稼人身上的火气都噌噌往上冒。父亲说,麦子正在熟面,天干得瓦渣一样,不掉一滴雨,麦子就在胎心里一天天枯萎了。父亲说,麦子正在灌浆,风越吹天上越干热,麦子得不到水,还要往外出水,死不到镰刀下,先要死在风里了。父亲说,没雨的干热风,把麦子活活吹死了,却把缠死麦子的蚰蚶一夜吹活了。满麦穗上都是一层黑漆漆的蚰蚶,正在吸着麦子里的浆水。父亲说,收麦下的是霸王力,没粮食下到肚子里,力气从哪里来。

父亲说着说着,就是一肚子火。

大地就在这个时候,长出了满地带有苦味的野菜。

这个时候,没有不吃野菜的人。父亲吃了,肚子不再那么饥饿了,父亲肚子里的火也被野菜的苦味祛除了。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种野菜,名字叫王不留。父亲一再叮咛我,挖野菜的时候,不敢挖王不留。在他的印象里,王不留不仅是一种苦菜,更是一种带毒的野菜,吃了是要出人命的。因此,地里那么多的野菜,连根都被挖光了,只有王不留孤单地站在麦地里,开花、结果,直至死去。我有时看见队里的牛,嘴里叼着的青草里也有王不留,就很害怕这头吃了王不留的牛会在夜里死去。第二天,牛被套在木犁上,气昂昂地从地头上走过来,看了我一眼。

留在地里的王不留,就和麦子一起被收割回来了。王不留的种子也就被打碾在麦子里。母亲每次收拾麦子磨面时,花费时间最长的,就是从中拣出王不留籽。母亲在村上是细致人,那些不细致的女人哪里会坐在院子里这样收拾麦子。把麦子倒在簸箕里,上下扇几下,再倒上磨顶,牲口转上大半天,麦子里搅和着的王不留籽就磨成了白面。家家都这么吃,也没听说谁家吃出了问题。

王不留,不一定是毒草,主要是名字叫得怕人。

王都不留,你敢吃吗?

野菜开花的时候,我们发现,把带有苦味的蒲公英揉成一团,再用带有辣味的小蒜缠起来,咬上一口,在嘴里慢慢地嚼,很有味道。那个时候,我们的嘴角上常常挂着几道绿水,在麦地里奔跑着。

由野菜的苦味,也想到那些年我们在乡村里寂寞地成长,能从自己的肉体和精神上体验出,青春的本味也是一种苦味。

很多时候,这种苦味,我们又无法言说。

尝新麦的日子

小满前后,是马坊人一年中心情最复杂的月份,我们叫它五黄六月。

这个时候,麦子在地里一天一个样子。它的叶秆上,绿色开始褪去,很亮的黄色正在层层涌出来。它的穗子不只长得粗大了,也长得瓷实了。我特别注意到了它的麦芒,不再像前几天,握在手心里还是一种绵软的感觉。这下,它不仅扎手,还会挂住我们皮肤的一些粗糙处,有种撕扯的疼。

是太阳搅和着雨水,让麦芒成了真正的麦芒。

马坊人很喜悦。因为新麦,就要吃到嘴里了。

也就是在等新麦吃到嘴里的这么一段时间,让很多活着的人等不住了,也让一些将死的人等不到了。为了活下的人和将死的人,马坊人就有了尝新麦的习惯,久而久之,就演变为一种人神共享的民俗。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遍地的麦神向簇拥在他身边的人群,发了慈悲,提前赐福。

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坐下来,就哀叹村上那些死在五黄六月的人。

在马坊民间,有个普遍的说法,就是死在这个月份的人都属于下场不好的,会引起一些活人的微词,认为这人在世上时,要么做了坏事,要么亏了人,要么太恶了。总之,这人在阳间干了有损阴间的事,鬼神就把他的阳寿掐死在这个很难活下去的月份里,让他看着家里的粮食被数着颗粒吃光了,接不上新麦。而长在地里的麦子能看在眼里,却吃不到嘴边。也就距离收麦不到半月时间,偏偏让他饿死在五黄六月。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很害怕这个月份。

而那些死在这个月份的人,也很让后人没面子。

马坊人也就有了咒语:让你死在五黄六月。

父亲却不这么看。他认为这个时候死去的人,都是村上最可怜的人。他们从冬天走出来,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了春天的土地上,他们是被劳累得等不到吃那一口新麦了。我后来想,父亲的看法是对的。我不能说马坊这片土地自古就只养善,不会养恶。事实是,在父亲生活在村里的时候,那里还真是一片安宁。生活是苦了点儿,但遇到事情邻里都有个帮衬,不至于被生活压垮,还能活出一种没有大喜也不多大悲的人间滋味。至于说在这片土地上干邪恶之事,还真的没出那样的人。被村里人有时挂在嘴上辱没一两句的,也就是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我在村上,知道犯过国法的也就两个:一个是教书的星运,因偷盗被关了几年;一个是在县上工作的民娃,因作风问题坐了两年监狱,又回到了村里。

父亲一声叹息:这端在手上的公家饭碗就这么打了。

因此,在麦黄之前,村上谁家的老人病在炕上起不来,父亲知道了,就会催促他的家人,去村南沟边干旱的地里,割些黄得早的麦穗回来,晒干用棒槌打了,在磨豆腐的手摇磨上磨一把麦面,擀一碗长面,赶紧让病人吃上一口,好坏也是尝过新麦的人。

那些年,马坊走到阴间的人,至少在后人心里都不是饿死鬼。

我的住在南场里的伯父,一生生了五个孩子,大儿子和女儿早早地离开他去了另一个世界,守在他身边的三个儿子都是村上有些脸面的人,按说,这位伯父一生没缺过吃的。在我的印象里,他多年住在别人家闲在那里、破得不能再破的窑洞里。我们白天去他家,坐在炕上说话,像坐在不太黑的夜里,看着伯父的脸面,有些模模糊糊。他在村上多年,属于没有自己的地方住的人。等他住回自己在南场里的院子时,他在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他和父亲一样,都是村里闲不住的人。我的记忆里,他像永远处在很热的夏天,穿一件粗布的汗衫,戴一顶草帽,肩上那把碾麦起场用的木杈没有放下来过。什么时候见了,他都是一脸的汗水,都有忙不完的活。

我的这位伯父,就死在那年的五黄六月。

我们知道后,都赶去了南场。父亲掀开盖在他脸上的麻纸,看了一眼,就问站在身边的三个侄子,给他吃上了新麦面没有。

三个侄子没有说话,父亲也没再问。

晚上,父亲坐在炕上,吸了一阵闷烟,把烟灰弹在炕沿上。看着还处在伯父死后的惊恐和悲伤里、一直缩在炕角的母亲和我,父亲心情凄凉地说了一句话,这人死的还不如鳖子他婆,就合衣躺下了。

我知道鳖子他婆。一个走路很蛮势、头发早早白了、眼睛有些斜的老婆。早年守寡,住在北胡同,有两个孙子:一个会吹唢呐,人灵性得很,就是爱沾染村上的女人;一个有些疯癫,一脸傻笑,没见过女人白活了一生。就是这样一个老婆,死前也吃上了新麦面。据村上人说,是她疯癫的孙子,给她喂得太急,让新麦面把她噎死了。

埋了伯父的第二天,我们村南边的麦子黄了。

收麦的人,手里提着镰刀,朝大片的麦地里涌去。

死人的晦气,也被一村的麦香盖住了。

至于活着的人怎么尝新麦,那就一家一个样子。我能记得的,就是每年总有那么一天,父亲从地里回来,手里会攥着一把麦穗。母亲接过来,揉掉麦芒,在烧热的铁锅里炒上一阵,新麦的清香就弥漫了整个院子。用父亲的话说,炒上一把新麦,就是让人尝上一口新鲜,让神鬼也闻上一阵香气。我很小就从很多民俗里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家,都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神,也吃住在我们身边。就是今天,我回到马坊,也愿意相信这传下来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们也是有信仰的人。

我们信仰的,就是走在我们前边、我们看不见的人。

也可以说,就是我们死去的在天上或在地上的祖先。

对于一些人家,就不是尝新麦了,而是等着充饥。母亲就笑住在前院的叔父一家,每年等不到麦黄,今天割上一梱,明天割上一梱,天天炒着新麦吃。等村上真正割麦子了,他家的自留地里已没剩下多少长着的麦子。好在他家人口多,再等一阵儿,村上会按人头给他家分上好多新麦。

在一村人尝新麦的时候,西村的狗蛋真的去麦地偷麦子了。

有天早上,领着民兵在麦地里巡逻的狗牛,发现村西的一片麦地齐刷刷没有麦穗了,只剩下一地很高的麦茬。熬了一夜的狗牛浑身就来了神,顺着脚印和遗失的麦穗一路找过来,发现是狗蛋家,一脚踢开了头门。偷了一夜麦子的狗蛋真的困了,正睡得四仰八叉,被惊醒的他看见背着枪的狗牛,直着坐了起来,扑通就一声跪下了。

掀开炕席,看见铺着一尺厚的麦穗,手里提着麻绳的狗牛直接把狗蛋捆到了大队。坐在大喇叭前正准备给村上人训话的天存,这回没骂狗蛋,也没打狗蛋,而是从隔壁的房子里取出两个大老笼,问狗蛋还认识不。一直低着头的狗蛋不敢说话,这是他去年在山里偷谷子的赃物。天存还用去年的王法,让他装上麦穗担上去周围的村子,自己拿着介绍信,自己游街。每游完一个村子,要在介绍信上盖这个村子的公章,晚上回来交到大队里。

等盖完全公社十七个村子的公章,麦已收完了。

那些天,村上人看见狗蛋的媳妇一个人坐在麦地里,割上一阵麦,哭上一阵子,人都肿得失了形。见了狗蛋的人都骂着耍笑:我们连头带身子卧在麦地里流汗,你担着一对老笼满公社里转悠。

有人问:你这是假装多年不见的大鼻子货郎呀?

还有人问:去年担谷子,今年担麦穗,明年担啥?

一个村子尝新麦的习惯,就这样被狗蛋糟蹋了。

今天的马坊,谁还有心思去尝新麦呢?很多人家的屋子里,陈麦还垒得山一样高,没有吃上多少,新麦又熟了。只能叫来收割机,在地里转上几圈,就到了忙罢。

想到这里,我对马坊的情感,又变得复杂了。

剩下一半的“天”字

有很多年,我们村的房背上,写满了“人定胜天”四个大字。

高中毕业后,一直在村里劳动种地、娶妻生子的堂哥兴练,站在木头梯子上,提着一个油漆桶,用刷子一样的排笔,在村西头好德家房背上写字。一遇到连阴雨天,我们就蹲在好德家的房背下,整天说着闲话,把“人定胜天”四个大字撇在头顶上,让雨水淋着,淋出一层烟雾。

后来,堂哥兴练手提他的油漆桶,把我们这里不识字的人也能认得的这四个大字,写在木杖沟、延府沟、高刘沟、仇家沟水库的土崖上。那个时候,很多人扛着钢钎、铁锤、头、铁锨在土崖上放炮、挖土的时候,堂哥兴练就看哪些土崖上能写字,一个人爬上去,半天才能给山一样大的字安上一条条胳膊腿。路过的人都说,这人是把那些字的长短和粗壮,尺子一样划在心里了。不管你站在多远的地方看,字的每一个胳膊腿都很好看,都被安在合适的地方。

那时的父亲在木杖沟里修水库。

在大家坐在一块说笑着歇工的时候,他一个人转到堂哥正在写字的地方,在远处圪蹴下来,掏出烟锅,装上烟末,用火镰撇出火,点着吸上一口,在慢慢地吐出烟味的过程中,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土崖和土崖上写字的人。那一刻,他一定想到了上学的我。晚上回到家里,他一再告诉我,堂哥是怎么在土崖上写字的,水库上的人都说好。

父亲眼里放出的,是一道亮光。

堂哥也告诉很多人,他在土崖上写字就像站在大家的头顶上,水库上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第一个看得到。推土机司机出事的那天,他正在写“天”字的最后一笔,看见推土机在一堆石头上挣扎了好一阵子,烟筒里冒出的全是黑烟。突然,一堆石头滚下土崖,产生的自然引力也把推土机牵引下了土崖。他在远处大喊了一声,油漆桶从手里撇了出去。推土机掉下去的地方,腾起一阵土雾。人们从驾驶室里拉出司机,人双腿已经坏了,还有一口气。后来,拄着双拐的司机再也开不成推土机了,只能在工地上修理坏了的机器。水库修成后,他拄着双拐上了一辆卡车,回县城去了。

有一年,公社要在高岭山上会战。接替田邦昌当了社长的张德钧,叫上会写字的堂哥兴练,在遍地蓑草的高岭山上转了一整天,东西定下四个点。那个时候,会战是经常的事,会战也让整个马坊很少有闲下来的日子。那些会战有时是在冬天,有时是在春天。冬天,一场大雪过后,土地冻成了一块铁。你手里握着头,就是要让你撬开大地,把土地倒腾上一遍,在本来平整的大地上修出层层梯田。春天,天气不冷了,肚子却饿着,离收麦子还远着呢。你不能闲在屋里,勒紧裤带也要上山种树。几十年后,看着漫山遍野的洋槐花把马坊染成一片花的世界,人们才有些笑容地说,那时的裤带没有白勒。

领上村上识字的人,堂哥挥起铁锨,先从一人高的蓑草堆里,铲出“人定胜天”四个大字的雏形,然后拣狗头一样大的石块,把那些足有两丈宽的字腿方方正正地铺起来,再从马坊村的石灰窑里,套车拉来白灰,顺着石头的缝隙灌瓷实。

这是马坊人在那个年代,凭着想象产生的行为艺术。

第二天,村里很多人早上起来,走到庄背后的路上,抬头看见这么大的字从高岭山上的蓑草堆里冒出来,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哥说,他是带着一身白灰,被公社社长拉上,从山顶走下来,走到马坊的最南端,站在上了马坊沟的路口,看这几个大字的。社长不放心,拉着他翻过马坊沟,在南边入沟的路口上又看了几遍。确认在这么远的地方,字的每一条胳膊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两人才踏着落日,翻过很深的沟,回到了马坊。

堂哥说,在下马坊沟之前,只要抬头都能看见那几个大字。

社长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县上检查的车队都要从这里过。

几年时间里,被狗头大的石块压着,被一尺厚的石灰腐蚀着,没有一丛蓑草能从“人定胜天”这几个字的任何部位冒死生长出来。诗人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对付蓑草,野火实在不及马坊的一堆石块和石灰。

那个春天,马坊人围着“人定胜天”四个巨大的字,把蓑草挖开,把洋槐苗栽进土里。以后的很多个春天,那些字都在,蓑草没有遮挡住它,是那些长高的洋槐树把它们包围了起来。渐渐地,那些字从人们的视线里一笔一画地消失了。

我很想一个人走进它的深处,把那些字的遗体原样寻找出来。

我记得父亲说过,在红沟子包山庄时,他看到树林和麦地的中间躺着一个巨大的“天”字,知道那是前些年堂哥他们写下的。他不忍心刨掉它,但看着那些地不种庄稼又可惜,就下了狠心,一个人用头挖了三天,才把那个字躺在麦地里的一半刨干净了。他赶着节气在那一半里种上了洋芋。到了秋天,这一半“天”字,就隐身在一大片新种的麦地里了。

我试着穿越这片东西走向的洋槐树林。

因为原生林的高大,也因为次生林的茂密,我不能进入它的腹地。

我没有过多的想法,就是想在洋槐树的浓荫里,也在洋槐花的浓香里,找到那几个躺在山坡上的大字。对于一座高岭山,对于一片洋槐林,对于一群栽树人,对于一段时间,这些石头和石灰浇铸出来的字,就是它们的纪念碑。

我找不到完整的它们了。它们是否被时间之神从人间收走了?

哪怕只找到父亲刨挖的还剩下来的“天”字的一半,我也愿意。

耿翔,陕西永寿人,1958年生。中国作协第六次、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参加诗刊社第九届“青春诗会”,2010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塞尔维亚。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作品,散文《马坊书》《读莫扎特与忆乡村》荣登《北京文学》《散文选刊》年度排行榜。已出版《长安书》《秦岭书》《马坊书》等诗歌、散文集10余部,作品获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及《诗刊》年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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