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看海

淮北平原上有海，那就是一望无垠的麦海。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淮北平原上的麦子是从上一年的秋分节气开始起身的。麦子出土很慢，墒情好的田块大概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出齐苗。遇到干旱的年份，出苗期会更长，有时可以延续到半个月。麦子幼年吃苦很多，它一出世就会受到严霜的袭击，有时甚至没有力气在深秋的早晨抬起头来。但倘若麦子在深秋就开始涨潮，麦子的主人也会愁眉不展的。他们或者慷慨地招呼牧羊人将成群的羊阵赶进麦地放牧，或者干脆套了牛，拉着小石磙子将疯长的麦子碾下去。这样做，麦子既保存住了体内养分，又遏制住了身高，以防扬花灌浆时被大风刮倒，颗粒无收。

新年到了，元宵节过后，淮河岸边的柳树在灰暗的天幕下，已经悄悄摇出了点点鹅黄，早早地将春来的新闻发布了。这时候，不再硬冷的风也从淮河的浪尖上欠起了身子，走上岸来，向平原和村庄上摸索着，收拾着冬天残留下来的碎片。麦子呢，也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它们一边吮吸着大雪化成的奶汁，一边直直向上伸出了嫩绿的小手。年前，它们手掌边缘的淡红和枯黄，现在业已盈满了鲜绿的汁液，开始变嫩变亮，有的就像是夏季的一片乌云，黑得发亮，充满了汹涌澎湃的欲望。

小雨，也很懂得麦子的心思，三天两头前来拜访。有时候，它们竟然可以嘀咕上两三天不休息。没有人能听懂它们都说了些什么，但我们却能看到，只要小雨来访一次，麦子就会长高一寸。此时，不甘愿退出舞台的冷风，偶尔还会搬运来一阵阵的寒气，妄想把麦子重新赶进被窝里。但麦子一旦有了阳光雨露撑腰，哪里还向冷风低头。它只是把冷风搬运来的薄霜当成了化妆品，搽在了脸上。霞光里，夕阳下，麦子手挽起手，排成方阵，开始齐声唱起了大海的童谣。

到了四月，麦子激情四射，它们早已结束了分蘖过程，完成了对空间的横向扩展。开始踩着阳光雨露，步步向上，向着纵向的空间发展。每拔出一节，就舒展开一片叶子；每舒展开一片叶子，麦地就向着四周晕染出一片绿色。天宇下，一片片麦子排出一列列庞大的方阵，宛如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巨大兵团，汹涌出了一汪绿色的海洋。

无风时，麦子亭亭玉立，麦海波澜不惊。大风骤起时，麦海就像一块巨大的面团子，四面都在鼓，鼓了就陷，陷了再鼓；接着就向一边倒，漫地而行；呼地又腾上来了，飘忽不能固定；猛地又扑向另一边去，再也扯不断，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经完全没有方向了。然后一切都在旋，麦子都在往一处挤，绿似乎被拉长了许多，往上扭，往上扭，叶子冲起一个偌大的蘑菇长在了空中。“哗”的一声，乱了满天波浪，绿全然又压扁开来，清清楚楚看见了里边掩藏着的坟头和沟渠。

下雨了，麦海上空，绿雾弥漫。村庄霎时都变成了一座座连绵的岛屿，静立在一片绿色的波涛声中。四月的雨简直就是麦粒，一颗颗不仅落进了麦子的身体里，而且还落进庄稼人的心里。这时候，我的父亲就会安然地放平了身子，把自己的麦子交给了这远道而来的雨。不用下田，躺在床上，父亲就能看到麦子吮吸雨水的样子，听见他们含苞孕穗的声音。父亲、雨水、麦子早已融为一体。我虽然能涂抹出点文字，也常幻想着自己的文字能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但和父亲、雨、庄稼三者所形成的氛围相比，我文字的境界还只是停留在生活的表面。父亲不会写文章，他只会看，只会听，只会想。在他内心深处，那一道道雨水就是他的情感在流动，那碧绿的麦子就是他养育出的情景交融的文字啊。

天晴了，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此时，你的目光倘若在麦海上纵横驰骋，会不经意间被镶嵌在麦海中的一块块金黄的油菜花绊得一个踉跄。那黄是鲜黄，但并不耀眼，仿佛是泥土深处燃烧出的黄色火焰，又像是阳光汇聚的太多，浓度太大，蓦然一个节奏凝固而成的闪亮湖泊。其如火如荼之阵势、排山倒海之气派，让你会不由想起了黄巢那豪情四溢的诗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平原上的麦海是会变的。当布谷鸟唱着歌飞来时，平原上的麦海就会逐渐变成了一汪金色。到了那时候，倘若你面对麦海，你根本分不清哪儿是阳光，哪儿是麦子，眼前只是一片潮水般漫卷开来的金黄。你只能感觉到有一股撼人魂魄的热流，在血液中燃烧，在生命中激荡。你可以听那麦芒滑动着阳光的声音，听那麦穗和麦穗互相摩擦着的声音，听那布谷鸟呼唤着村庄的声音，听那麦粒胀裂着麦壳的声音，听那镰刀与青石磨砺着的声音，听那石榴用陶罐酿酒的声音，听那日子学着高粱拔节的声音……听那宁静中起伏着的波浪，听那沉稳中蕴涵着的激情；听那整齐划一的和谐，听那质朴自然的神韵。

那声音浑厚质朴，纯粹激越，任何声响都只能模拟出其形体，但永远不能模拟其本质。那是苍穹下的一部雄浑的乐曲，是阳光与麦浪的交响，是汗水与黄土的交响，是自然与纯朴的交响，是金黄的肤色和铜质天空的交响。那乐曲可以洞穿你的肌肤、你的骨骼、你的灵魂；那乐曲不需要华丽的舞台，更不需要绚烂的装饰。那是来自大地深处的音籁，那是通过太阳从天堂吹来的风声。在高亢的安塞腰鼓声中，你能感受到这种乐曲的热烈；在《敕勒歌》辽远的意境中，你能感受到这种乐曲的苍茫；在黄土高原厚重的沉默中，你能感受到这种乐曲的凝重；在粗粝的风磨砺出的淮河捞沙号子中，你能感受到这种乐曲的激昂；在父辈们被太阳镀成的古铜色的面孔上，你可以触摸到这种乐曲朴质的灵魂。

平原看海，让波涛汹涌的麦浪带着你，一路走向迤逦的村庄之岛，走向幸福而丰饶的黄金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