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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糖的滋味

2023-03-20抒情散文刘萌萌
每到过年,我童年的脑袋瓜里就铺满了花花绿绿的糖纸。当地人不说吃糖,而是“化糖”,意在强调,把糖含在口中,慢慢融化。特别是水果糖,奇妙的水果味道,苹果、橘子、菠萝……像一波波……

每到过年,我童年的脑袋瓜里就铺满了花花绿绿的糖纸。当地人不说吃糖,而是“化糖”,意在强调,把糖含在口中,慢慢融化。特别是水果糖,奇妙的水果味道,苹果、橘子、菠萝……像一波波变幻的炫彩。孩子的舌尖顶着它,滴溜溜转,齿间发出清脆的碎响。那声音,对于眼巴巴的孩子是一种充满诱惑的折磨。

志军在糖厂上班,很多人又是眼馋又是羡慕。工人阶级有力量呀,工人阶级端的都是铁饭碗。人们挂在嘴边的是,“大工人”,紧随其后的便是“铁饭碗”。你看,工人确实是大的,只有“大工人”的胳膊才够粗壮有力,端得动瓷实的“铁饭碗”。22岁的志军,已经是健壮的青年了。夏天,他穿着雪白的背心,站在院子中央,端着牙缸,一柄牙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用力。最后,仰起脖子,漱口水在口腔中“咕噜咕噜”几个回合,“噗”一口,满嘴泡沫吐在地上。单看他刷牙的那股劲儿,就很过瘾。

志军更正我们这帮小屁孩说的,糖厂生产的不是糖果,而是白砂糖和红糖,就是商店里面用黄草纸包的一堆一堆的细糖粒。红糖水专给产妇喝,我们把白糖撒在水里,加些白醋,摇匀,口感酸甜,装在瓶子里,带到学校喝。童年害怕白开水,一点甜味都没有。童年喜欢甜,一门心思念甜,齁得喉咙生疼也不在乎。

我怀疑,志军女朋友的声音是用白糖水浸泡过的,要不,咋那么绵软、甜丝丝的呢?不知从哪天开始,每到傍晚,院子里便多了一种纤细、美丽的声音,柔声柔气,像是怕惊动了什么脆弱的东西:“小军……小军……”那声音,像一只翩跹的蝴蝶,在志军家的窗下抖动着透明的翅膀。不多久,院门嘎吱一响,一个年轻女子的窈窕身形闪进了院子。院子很静,女子架起的自行车轮还在急切地转动,“嗒嗒嗒嗒”直响,像在诉说着密集的心事。大院的人都知道志军在处对象,问起来,志军刷地涨红了脸,嗫嚅几下,也没说出什么,逃也似的匆匆走掉。大人们哈哈笑,说这孩子,还害羞呢。

1985年那个秋天的夜晚,人声杂沓。乱七八糟的脚步踩疼了绷紧的神经。先是一个人急促的脚步,然后是紧急的叫门声。对门儿的灯“啪”地亮了。慌乱的脚胡乱探索着鞋子。脚步乱套了,有人慌慌张张往外跑。铁门咣当一声带上了,所有的狐疑不容分说被关在漆黑的夜色里。

糖厂还会爆炸?听说那天晚上,志军右眼被炸坏,我仿佛跌到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白砂糖多么金贵啊,偷偷用勺子挖一点,托在手心,舌尖慢慢地舔,舍不得让它过早融化的美好滋味……母亲小心存放在罐子里的好东西,怎么会爆炸呢?我们吃下去的那些白砂糖,有一天,会不会把我们的肚皮也炸个洞呢?想到这里,我一阵慌乱。

治病回来的志军鼻梁上多了一副墨镜,像完美的树叶,过滤掉人群目光中投射过来的好奇探询,也遮挡住比黑夜更浓重的茫然。

毕小秋——我不记得过了多久才知道她的名字。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当然以为是“碧小秋”——我看过的一出古装戏曲片,名叫《碧玉簪》。每天晚上,把志军的名字叫得柔情似水的姑娘,嗓音里,胸腔里,颤悠悠盛着一片碧玉似的秋水吧,她的心性也该像碧玉一般澄明。我总感觉她的一头长发,也该挽着那样一枚举世无双的翠玉簪。志军的眼睛出事后,柔情的呼唤就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飞出了寂静的黄昏。只有志军家里那扇不知趣的铁门,“咣当”摔过来,“咣当”摔过去。就在为志军捏着一把汗的时候,一天下午,我忽然看见志军和毕小秋从外面回来。毕小秋埋着头,长长的波浪发垂在肩头,裹身毛呢裙子衬托出婀娜的体态。她为什么不快点抬起头来,我就快看到她似水柔情的面孔了——近了,近了,啊,出人意料,小秋姑娘噘起的嘴唇几乎漫过高挺的鼻梁……一柄带着寒光的锋刃刺穿静默的空气:“谁相信啊,好好一个姑娘,找了个瞎子……”志军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掏出钥匙,开门,进屋。毕小秋紧跟进去,咣当一声,铁门重重地摔上了。

志军的婚礼如期举行了。那时候,还不流行去饭店办喜宴,贺喜的亲朋被请到院子里,八盘八碗,端上团团围坐的饭桌。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好像整个镇子上的高兴劲儿,都海潮般倾斜着涌来。早上才过,贺喜的人群一拨一拨,七嘴八舌,热热闹闹地寒暄着。连老香椿树枝叶的缝隙里也挤满了欢声笑语。衣装笔挺的志军,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被人群以及漫无边际的喜乐团团围簇,他那乐呵呵的母亲,还有那战场上震坏一只耳朵的老父亲,递烟、抓糖,乐陶陶穿梭于人群中,就连没心没肺、抓着“方瓦”扔来扔去的二妹,刚刚进入青春期、嗓音沙哑的弟弟,脸上也都洋溢着欢喜。快活的空气里,到处活跃着甜蜜的味道。

孩子们踮起脚,一溜脑袋瓜齐刷刷往新房里看。“新房”确乎够新,有粉刷一新的墙壁为证,比天上飘落的雪还要白。我们一眼就看见装饰在灯管上的花饰,那些巧妙的花饰从房间的四个角落牵连而来,仿佛挽臂而来的海浪,涌聚在灯管上方。房间的四个墙角,倒贴着红纸黑字的“福”,寓意着好运将如泉水般涌入新房。我们看见了美丽的新娘,新娘从头到脚红通通的,红裙子,红脸颊,雪白的脖颈也映得粉红。

孩子们眨巴眨巴黑眼睛,片刻不离喜气盈盈的新房。这对新婚的青年男女,明亮亮新崭崭,像从银河水里刚刚洗过一遍。喜气洋洋的屋子,荡漾着蓬勃的、初生般的力量,我像是也从沉闷乏味的生活中探出头来,吸上几口新鲜的空气,从头到脚,被一种雀跃的力量托举着,忽闪忽闪,往那不可名状的高处飞升而去。

那天晚上,毕小秋的手上托着一只漂亮的托盘,在灯光的照耀下,托盘里的糖果散发着虚幻的光芒。她微微笑着,朝人群抛撒手上的糖果。我只顾着新奇,只顾着高兴,忘记了嘴里糖块究竟是什么味道。事隔多年,我在心底暗暗祝福,那1985年的糖果,足够甜蜜,只有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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