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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征:酱豆成人礼(外一篇)

2023-03-20抒情散文宋长征
酱豆的盐味儿足,父亲对母亲说,是不是打死了卖盐的。母亲乜斜一眼,说,吃你的去。一口烧酒入喉,一粒酱豆入口,是辛辣咸之味,咂吧咂吧嘴,一缕秋风入怀。酱豆也叫幽菽,幽幽的时光中,一枚……

酱豆的盐味儿足,父亲对母亲说,是不是打死了卖盐的。母亲乜斜一眼,说,吃你的去。一口烧酒入喉,一粒酱豆入口,是辛辣咸之味,咂吧咂吧嘴,一缕秋风入怀。酱豆也叫幽菽,幽幽的时光中,一枚金黄色的豆子脱胎换骨,犹如启蒙。

偷酒是临时起意。代销点里灯光阴暗,忘记了去买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打算买,只为了看一眼代销点家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小妮,李年花。李年花正拿了一面小镜子,照脸上的青春痘,由于光线的问题,必须靠得很近才能发现。三木用胳膊拐了我一下,示意我向里面靠靠,这样就能遮住李年花的视线。

一瓶陈年老酒,忘记了什么牌子,从泛黄的标签上来看,像是放了些年头。酒放在柜台下面,三木只需一弯腰,就将瓶子揣进怀里。然后跟李年花打着哈哈,说,李年花,你嘴上的胡子比我的还长。李年花佯装把镜子砸过来,骂了三木一句。我便顺势踩着三木的脚后跟走出代销点。

这是立冬,空气里漂浮着些许寒意,想要打开家门喝一场偷来的酒,简直不可能。喝酒要吃菜,按照三木的说法,一点盐味不沾,我们俩喝完这瓶酒也就晕趴下了。绞尽脑汁,家里几乎很少剩菜,我提议,要不我就翻过墙拿点酱豆子吧。

酱豆子,村里人多少年来都是这么称呼,无非是把黄豆做成酱,再切上一些辣萝卜,腌在土坛子里,放在屋檐下。冬天就要来临,茄子蔫了,黄瓜架、豆角架扯了,栽上了白菜,就断了新鲜的蔬菜。也不能说不新鲜,黄豆是刚收下的,辣萝卜也是从菜园子里刚刚拔来的,缨子尚且青绿。

酱豆的起源较早,北方称酱(面酱除外),南方叫做豉。《食经》中有详实记载:“率一石豆,熟澡之,渍一宿。明日,出,蒸之,手捻其皮破则可,便敷于地。地恶者,亦可席上敷之,令厚二尺许。豆须通冷,以青茅覆之,亦厚二尺许。三日视之,要须通得黄为可。”是说酱豆的制作之法,三蒸三曝,较为繁琐。还是我们村里的较为简单实用,秋天采收的黄豆洗好炒熟,再放入锅里蒸,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着变异,等着长毛。

时间在缓慢行走,时间总能在行走的过程过形成自己独有的味道。刚晒好的酱豆子有股浓郁的不可描述的味道,有一半是臭,有一半是香,香臭合一,就成了一把味道的利刃,刺激你的鼻息。老河滩上的人,如果一年半载没吃上一顿酱豆子,身体里就会生出蠢蠢欲动的小虫,那些小虫商商量量从肚子里爬出,站在舌尖上眺望乡愁。

我们那时不懂,只不过在一个寂静的初冬的夜晚恶作剧般偷来一瓶酒——我思忖了一下,有些年少时犯下的劣迹如何也不能抹去,它会构成一个人成长版图上的分水岭,时刻作为警醒。老河滩上有风,田野里飘来一丝衰败的气息,月亮在云层窥视。有树叶落下,三木提议,一片树叶掉落每人喝一口酒。一口酒,捏一粒酱豆子或者一根萝卜丝塞进嘴里,胸腔里开始激荡起几分豪情。

那一夜似乎说了很多话,三木喝着喝着眼睛开始放光。说我们也要组建自己的帮派,这样镇街上的那帮小子就不能说欺负就欺负我们了;我们也要在身体的某处刻上一把剑或者一条龙,光膀子在大街上一走,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我只是跟着附和,好像打小就缺乏什么所谓的团队精神,更多的时候只适合一个人独处或行走。

那一夜似乎什么也没说,我一边看在云间穿行的月光,一边抿了一口酒,说不上辣,也说不上不辣,只是没有三木那样目光远大。那段日子家里确实窘迫,上学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负担,为了省钱,两个人打一份饭菜,再加上从家里带的酱豆子,勉强支撑。或许,悲观情绪的养成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在想如何才能弥补这种心理上的亏欠。

日本的纳豆和中国的豆豉没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在平安朝的《和名抄》中有所记载。在日本,豆豉分为淡豉和盐豉两种,操作方式大致相同,只不过在淡豉的基础上加入盐、生姜、花椒等香料,在瓶中多晒一个月就成为了盐豉。很是让人惊讶,有一天三木和我微信视频,说他在日本,一边举起酒杯说酒是清酒,一边手里拿起一个瓶子说是日本的纳豆——这不就是咱们小时候吃的酱豆子么?

三木在日本当焊工,一签三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只不过换了一家造船公司。过往的记忆有些模糊,三木也曾撸着袖子从大街上走过,胳膊上刺着一把剑的刺青;在一次跟镇街上的小子打架伤人之后入狱,蹲了三年,学会电焊。

酱豆或豆豉在古代也叫幽菽,幽幽的光阴之中深层的肌理在改变,味道也在改变。近乎完成一次成人礼的过程。

角儿和角儿

饺子是个很小的角色,有它也可,没它不可。“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我朋友周海亮说完后,闪了一下他诡谲的小眼神。茶壶里煮饺子,心中可是有数。我爱吃咧开嘴的饺子,如果不是也要用筷子插出眼儿,灌点汤水进去。没办法,这是个人特色。

第一个角儿是戏曲行内专用词,念jue er,小时候去看戏,散场后,见跑龙套的少年趴在地上挨打,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老祖母说,看,这可怜的娃儿,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混成个角儿。那少年是我们邻村的,家里孩子多,他是老大,父母狠狠心就送进了戏班子。我听着,叨咕着,当什么狗屁角儿,做啥也不如在老河滩上奔跑,像一阵风。这叫没志气,一个没志气的人果真成就不了大事情,以至于到现在只能留守在乡村一隅,手执青龙偃月刀,做做顶上文章。说白了,就是一乡村理发师。

第二个角儿念jiao er,就是饺子的意思。饺子的发展历史可谓漫长,一口清水大锅,饺子们扑通扑通跳进去,扑腾了大约2000年时光,到如今仍然没有改变旧时容颜。上文说,饺子起源于三国时期,再确切一些与东汉南阳人张仲景发生了联系。张氏饺子专为药用,就是用擀好的面皮包上一些祛寒的草药用来治疗耳朵生疮。那滋味是不好受,我在风中走,北风呼呼吹,耳朵像被风割掉了一样,初时热而痒,后来渐渐变硬,再后来就生成了冻疮,等到春暖,耳朵成了一张纸,透过去可见遍地春光。

饺子就是这么来的?我有些怀疑,但为了尊重历史,还是作为饺子发展史的重要一环记录在案。馄饨与饺子形同姊妹,只不过叫成了馄饨之后显得婉约。馄饨适合出现在江南,小桥流水,迎面遇见一个挑着馄饨摊儿的小贩,“馄饨喂——开锅!”就连吆喝声也变得婉约起来。停脚,几只薄皮馄饨跃入锅中,虾皮、紫菜、胡椒面、几滴醋,可以就地解决,吃完一抹嘴,消失在朦胧烟雨中。

饺子较为正式,也更有北方性情。我们村吃饺子不叫饺子,叫小包子,与大包子相对。但凡用面裹上菜就成了包子。大包子简单,但内容丰富。这要看季节,春天吃韭菜包子、荠菜包子;夏天吃茄子、豆角馅包子;秋天倭瓜馅、笋瓜馅;冬天就换成了白菜馅、萝卜馅,不一而足,甚至有的人家会把春夏采摘的蔬菜入水焯干,放在屋檐下风干,这样在冬天也能吃到春天的味道。

“形如偃月,天下通食。”是南北朝时期对饺子的美誉。一弯偃月照九州,饺子流传到祖国各地,想来,不管“旧时王谢庭前燕”的王谢还是寻常百姓家,都能吃上一锅热气腾腾的饺子。

我最喜欢的还是母亲包的韭菜鸡蛋馅水饺。蛋是土鸡蛋,鸡每天下了蛋“咯咯哒”跟在母亲身后要食吃,平日里在老河滩上捉虫子。韭菜长在菜园里,一块巴掌大的菜园子被母亲分割成很多小格子,几行茄子,几行辣椒,韭菜卑微,在夹缝中生存,一场春雨下,青灵灵往上窜,“头刀韭菜二刀肉”,要的就是那股子野劲儿。面当然是自家产的,劲道,被母亲擀成一张纸。

薄皮大馅是专门用来形容饺子的,如同灵感一词专用于艺术创作,指用不平常的感觉器官而使精神相互交通。就像现在,我把饺子写下,就想起来那个跑龙套的乡村少年。锣鼓开场,我和老祖母在戏台下面看,那少年即便穿了又厚又大的戏装,也能看出双腿打颤,泪珠儿涌出,在甩鞭上马时努力别过脸去,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吃饺子省事儿,至少不用准备炒菜,甭管茄子馅儿韭菜馅儿萝卜馅儿还是芹菜猪肉馅儿,把面和好,放在一边——这个过程叫做醒面,意即将经过揉打的面团放置,苏醒,风过田野,再次吹起连天的麦浪,面就柔软了,细腻了,劲道了,顺滑了。这是一次重要的创作过程,也难怪陆游按捺不住心中诗情,吃一顿野味包子也要作诗,即《食野味包子戏作》:“珍饷贫居少,寒云万里宽。叠双初中鹄,牢九已登盘。放箸摩便腹,呼童破小团。犹胜瀼西老,菜把仰园官。”野居没有什么美味佳肴,寒云万里,不妨吃顿饺子吧。这里的“牢九”实为段成式的汤中牢丸。古时祭礼把牛、羊、豕三牲称之为牢,丸即是使用猪牛羊肉做成的馅料。

母亲年老后的几年,胃肠不好,有“三高”症状,不食猪肉,吃惯了我给买的萝卜羊肉馅水饺。那家店面很小,原本只是卖米面油,闲来无事,女主人常坐在门口包水饺,后来丈夫出了一场车祸,只能躺坐在轮椅上。我再去时,已经关门停业。说来也怪,我们吃了半辈子母亲包的水饺,到头来母亲却恋上了别人的手艺。也算是机缘巧合吧,借由一只偃月形的水饺送母亲安然离去。

角儿还是角儿,唱念做打一场戏,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情。饺子只是水饺,形如偃月,大化万物于方寸之间。

宋长征,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上半月)、《散文•海外版》《黄河文学》《山东文学》《滇池》《天涯》《湖南文学》《文学报》《2016中国文学年鉴》等文学报刊及年度散文选本。出版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一群羊走在村庄的上空》等多部。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艺(文学创作)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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