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捧炉火

记忆里的那个夜晚是没有月亮的。没有月亮，自然就没有了月光。没有月光抚慰的荒原，即便是苍茫明丽的雪色，也失去了固有的色彩，顿然变得暗淡而模糊。同样，也没有风，若是有风，那风也是隐在空气里的，阴冷而又锋利，如同剔骨的刀子。

那是春节前最为寒冷的一段日子。那时，我正在大兴安岭脚下的一座军营里服役。

我所在的部队，是驻扎于北大荒的众多农垦部队的一支。那时，我在经过了几个月的基地卫训队短期学习之后，成为连队里的一名卫生员。这让我不但于一夜之间脱离了繁重的体力劳动，还让我同时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连队卫生室。那间卫生室就设在营区前一栋把角的房子里。

卫生室很小，它只够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药品柜，外加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更多容膝的空间了。但这对我来讲，已是极大满足了。

站在卫生室里，隔着明亮的玻璃窗，我总能看到蓝天白云，高高的白杨树，以及一望无际的茫茫荒原。自然，我还能看到营房前面不远处的那条道路。它像一条灵蛇一样，曲曲折折地向天边延伸。老兵们说，那条道路，在经过两个望不着影儿的村庄之后，能一直通到冰封雪裹的嫩江岸边，过了那条江，就是嫩江县城了。

那个踏雪远行的陌生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军营的。

敲窗声响起的时候，我已在沉沉的梦里了。咚，咚咚，听上去，那声音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不明就里的试探。但我到底还是被这声音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我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窗外。我连忙问：“谁？”那人听到问话，显然有些激动了，匆匆答道：“我，是我，我是过路的，天太冷的，我想，想到屋里暖和一下，可以吗？”窗外传来的这个陌生男人颤抖的声音，不觉让我心中一怔。我不禁犹豫了一下。但是，很快，我还是答应了他，摸索着打开屋门，让他进屋。

这真是个无比糟糕的夜晚。这个时候，靠自主发电照明的连队早就停止了供电，卫生室里既没有准备手电，又没有准备蜡烛灯盏。所以，当这个裹着一身寒气的男人摸进屋来的那一刻，在屋内模糊的光线里，我并不能看清他的容貌。

那人很客气，一边摘掉头上的狗皮帽子（我想那应该是一顶狗皮帽子），一边万分感激地说：“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天这么冷，再坚持一程，我怕就不行了，在您这儿暖和会儿，我就走啊！”说这话时，我听到他的牙齿磕碰得十分厉害。我这才突然想起什么，摸黑儿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上，一面叮嘱他冷一冷再喝，一面让他坐在那把椅子上。

白天里，我已把地火龙烧好了。此刻，卫生室里十分温暖。我想，这个从冰天雪地中到来的陌生人，终于可以好好地喘口气儿歇歇脚了。但是，我到底还是心存着一种疑惑，好大会儿，才终于问到了他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的话。那人见我问他，忙接了话，一五一十答道，我从红彦来，是着急去嫩江办事的。接下来，就再没话说了。他不说，我自然也不好再问他什么了。我知道，从红彦那个地方到我们连队，少说也有五六十里，而从我们连队到嫩江县城，又足有五六十里，这加在一起百十里地的行程，如果不是遇到了急事和难事，谁能生出这样大的毅力和勇气一鼓作气走完它呢？我自然还知道，从红彦到嫩江，是有着一条铁路线的，但他为什么不选择乘坐火车而却只身选择步行前往呢？或许他是骑马而来，或是赶着马车而来的吧！关于这样一些疑问，我同样也没问他，他也同样没再解释。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大概觉察到了什么，有些歉意地说：“你睡吧！再等会儿，天一放亮，我就走了！”少顷，他又补充道：“走前，我会把门给你带好的！”

我倚在床头，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屋里的光线仍十分暗淡，我还是无法看清他的容貌。尽管如此，到这时为止，我已毫无来由地从心里认定了他的朴实与善良。

我和他再次沉默下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我最终也没有抵挡得住那一阵难忍难熬的困意，但由于陌生人在场，我的睡眠却只能介乎于半梦半醒之间了……

后来我想，他一定是在天边刚出现第一抹曙色的时候，离开这间卫生室的。为了不影响到我的睡眠，他甚至没和我打一声招呼，说上一句道别的话，便十分小心地戴上那顶狗皮帽子，轻轻拧动屋门把手，而后，轻轻拉开屋门，又悄悄带上了门锁。

这件事情应该就这样结束了，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但在接下来的几天，不知为什么，那个我没看清容貌的陌生男人的影子，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与此同时，我甚至对他产生了莫名的担心与牵挂。我很难想象，那条通往江岸的道路，他是怎样继续走下去的。我也不知道，他着急要办的事，是否有了圆满的结局。

如果我有一捧炉火就好了——我想，如若那样，我就可以借着那捧炉火的光亮，看清他的样子；在他走的时候，我还会把它送给他，让它陪伴并温暖他接下来寒冷而又漫长的旅程。

起初的那些天，我在心里一直期盼着那个神秘的陌生人——期盼着他会突然之间出现在我的面前，出现在那间狭小而又温暖的卫生室里；之后，他会向我慢慢说起我想知道的有关于他的一切。

可是，几十年过去了，我却再也没有得到他的半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