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大青山一夜

2023-03-20抒情散文张世勤
大青山是当地一座很有名的山,但它在军史上的名气更大。

教育集团的老板是多年的朋友,他花七十万元买下了三百亩山林。三百亩山林对大青山来说只是一小片,但这却把当地村民……

大青山是当地一座很有名的山,但它在军史上的名气更大。

教育集团的老板是多年的朋友,他花七十万元买下了三百亩山林。三百亩山林对大青山来说只是一小片,但这却把当地村民上山的路给一截两半,为此经常发生纠纷。朋友雇用了一家原住户的男主人老李,平常由他来负责看管。朋友买下这片山林,并不为投入和开发,而只是把它作为员工拓展培训的一个去处。朋友知道我有外出躲藏写作的习惯,便常常调侃我,说好端端一个事硬硬让你整成了一项见不得人的事业。他跟我说:“其实大青山很适合你住,就是怕你住不来。”我说:“嗨,还有我不敢住的地方?”朋友说:“别吹,你也不是没有大半夜从烈士陵园里跑出来过。”朋友所说是某年我深夜独自在陵园加班一事。我问:“你那地儿已经能住了?”“当然能。”“吃饭问题能解决不?”“当然能。”我说:“有这,够了!”朋友说:“我先陪你去一下,你还是看完情况再决定吧。”我想这根本用不着再定,于是直接带上了笔记本电脑。

大青山本来是一座很平常的山,山势并不高,但因为抗战时期八路军的一场惨烈突围,让它闯进了史册。大青山突围纪念馆是在突围原址上建设的,被包围在一片大山之中,19.41米高的突围纪念碑高高矗立。从大青山突围纪念馆一路往上,大约几里路的路程,就是朋友买下来的那片山林,树木掩映中,只有一所带着高高围墙的院落。院落下面,相隔不远,是看护人老李的家。老李的家没有院墙,只垒着不足半米高的石头墙栅,院子里长着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老李显然知道老板要来,早早就在房前的山路上迎候,陪着我们首先进到了他家东面的院落里。东面的院落院墙很高,门楼很高,两扇木门也很厚实,只是可惜无法从里面上锁。进到院子,北东西三面全是房屋,然后便是满院子的树,树隙中长满了高高的绿丛。进到北房,外面两间,一张沙发,一张写字桌。里面的一间安着一张防震床。朋友开玩笑说:“山上地震多,防震床睡着踏实。”我说:“睡什么床不重要,大门无法上锁也不打紧,但这北屋正房也无法上锁,正房中外间通向里间的门也无法上锁,这很不应该!”朋友说:“不是说好的不怕吗?”

老李的老婆准备了午餐,全是农家菜,餐桌就安在门前的大树底下。朋友不善酒,我和老李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朋友说:“这期间,你就跟着他们一起吃了。”

饭后,朋友说:“你先休息,我有几个事给老李交待交待,交待完,我就下山。”他朝我笑了笑,我感觉他的笑里似乎藏了些诡异。

我一觉睡了不短,起来后,收拾了一下外间,把写字桌摆正,找了把椅子,然后把电脑一安,就算齐全了。单从这点讲,写作确实好,很廉价,除了燃烧卡路里之外,不需要消耗更多的资源。我烧好水,冲上茶,然后点上一支烟,开始进入写作状态。爱若微火,长篇,这是来时就酝酿好的题材。题记早已经写好了:孟姜女的爱情已经垒进长城里去了,白娘子的爱情已经罩进雷锋塔里去了,祝英台的爱情已经埋进坟墓里去了,织女的爱情已经蒸发到天上去了。那么人间呢,人间总该有啊!

确实吊诡,在这荒山野岭,我像一个太监一样,开始虔诚地思考人间的爱情。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年放弃留校,回到家乡小城时的情景。那时,小城的楼房还很矮,红色信号灯还不能让大多数的人停下来,街上听不到几句纯正的普通话,谎言也还不流行,爱情的空间也还没压缩到仅有床那么大小,夜晚的星空依在。这些年,我感觉自己未经成长却已经沧桑,对所谓爱情,其实早已失去知觉。当年所有的憧憬早已碎裂一地,这是否注定我不太可能写出优秀的长篇爱情小说来呢?

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屋子里暗暗的,只剩下电脑屏幕发出的光。我站起身,屋子里全是黑的,赶紧找寻电灯开关,却没有电。电脑也在这时咔嗒一声自动关闭,电池里储存的电已经用完。我有点慌神,来到院子,院子里全是树木和绿丛,塞得满满当当,黑魆魆地吓人。外面的大门敞开着,我站在北房门口,望向门外,竟看到一道白影兀自地飘了过去。再定睛细看时,白影又反方向兀自地飘了过去。外面似在闹鬼。我壮着胆从树丛中的一脚小路走出来,大门口是一片空地,这儿地势高,这时月亮正好升起来,感觉天很低,圆圆的月亮就挂在距我不远的地方。而且也终于看清楚了,门前扯着一根晾衣绳,那道所谓的白影不过是一件白衬衣,随着阵阵山风在晾衣绳上滑过去滑过来,孤零零地飘荡。老李这时走过来,问我:“干完活了?”我说:“干了一阵儿。”老李说:“可不是一阵儿,是一下午。中间我过去了几趟,看你很投入,就没惊动你。老板临走时有交待,原则上只允许你找我,而我不能打搅你。你是我的上级,我们属于单线联系。”我说:“没那么严重。”并问他:“这电是怎么回事?”老李说:“巧了,今天修线路,通知说晚上九点才能送。”老李又说:“我把衬衣收了。”老李一边收衬衣一边问我:“什么时候吃饭?”我问他:“你们还没吃?”老李说:“没有,一直等着你呢!”

老李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结婚,住在山下边的村子里,小女儿刚上初中,跟着他两口住在山上。晚饭仍然是在大树底下,夏天的大树底很凉爽。老李说:“你吃好了不用等我们。”我其实是很希望老李问一句“不害怕吧,晚上需要不需要我陪你”的,只要他这么问,我就会趁机说:“你过来下也行,咱们说说话。”可他没说,只是说:“有个手电筒,你可以拿上。”

没有电,不能干活,院子黑得吓人,只能躺到床上,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睡到半夜,却突然被一阵吵嚷声惊醒。因为是第一夜,一切还不熟悉,我是和衣睡的。听到外面的吵嚷声,我坐起身,抓起手电筒,就往外走。原本闭紧的大门,因为不能锁,早已被山风吹开。我走出来,鼎沸的人声和圾圾踏踏杂乱的脚步声从东面两个山头之间传来,我正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已经看到远处密密集集的人影晃动。从院落门前的空地再往前一点,是一条大沟,这条大沟就是有名的李行(hang)沟。说它有名,就是因为当年的大青山突围,八路军的人马就是顺着这条沟冲下去的。现在大青山纪念馆所处的那个位置,低洼开阔,缺少阻挡,当年敌人在两边架着机枪,仅在这个位置牺牲的就有六百多名。

看到一队队人影往这奔,感觉在这荒山野岭,真是神了!等杂乱的队伍走到近前,总算看清楚了,他们身上是清一色的八路军服装,有人不断地喊着“跟上,跟上”。几个领头的在门前空地上停下来,只听其中一个说:“咱们开个简短的军事会议。”我就站在一边,晚饭前还站在这个地方看过月亮,“你们这是……”我想跟他们搭话,可此时仿佛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他们没有一个人回应我。“简短的军事会议”在紧急部署突围方案。一个说:“阎捷三你指挥警卫连,负责打开突围口,掩护全体人员向西南方向突围。”闫捷三说:“明白,校长!”这对话说明部署任务的是抗大一分校的校长周纯全。周纯全对另一个人说:“政委你觉这样行不?”“我觉可以。”那么说话的这个人就应该是政委李培南了。“你们不能往下走……”我想告诉他们,不能往下走,下面是一片开阔地,那里更危险。因为我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但他们没有人理会我,自然也不会听我劝告。他们的会开得很简短,开完后,就一组一组地急匆匆往下走。我想跟那些急行军的人打个招呼,仍然是没一个人理我,难道他们看不见我?这可真是奇了!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顺沟而下,我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我头脑懵懵地回到小院,电已经来了,我打开灯,看一眼日历,7月7日,我不相信自己已经穿越到了1941年的12月4日,八路军大青山突围的那一刻。

我坐在沙发上,一脸茫然,这时外面又有了动静。不一会儿,进来了三个人,一个女的昏迷,头部受伤,缠着绷带,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托着,口里喊着“老乡,老乡”,我问:“怎么回事?”托着的人说:“姊妹剧团团长辛锐受伤了。”“辛锐?”“是啊。”我问托着的人:“你是谁?”他说:“山东纵队第二卫生所的。”他的回答显然是正确的。我又问背着她的人:“你呢?”他说:“我是姊妹剧团的演员徐兴沛。”他的回答显然也是正确的。但我说:“辛锐同志应该是小腹中弹,两只膝盖完全损伤,而且她负伤后是被老乡们藏在鹁鸽棚洞里的。你们不应该把她背到我这里来。”听我这么说,徐兴沛说:“老乡你怎么这样?”山东纵队第二卫生所的那个人到里间卧房里转了一圈,出来后跟徐兴沛说:“顾不那么多了,赶紧放到里面吧。”两人把辛锐放到我的床上,不等我说话,两人紧急地跟我道别:“老乡,我们还得追赶部队,伤员就交给你了,拜托!”说完,他们便匆匆跑出了院子。

我的床上竟然躺上了伤员,而且是一个女伤员!伤员是昏迷的,我无法跟她交流。我跑出院子,快步跑到老李那里,使劲地拍打着他的窗子。老李却很平淡地问我:“什么事?”我说:“他们正在突围呢!”老李说:“突什么围!”我说:“已经出现伤员了。”“伤员?”“对,姊妹剧团的团长,辛锐,现在就躺在我的床上。”老李起来后,嘴里嘟囔着“哪儿跟哪儿这是”。他随我进到院子,进到北屋,进到里间,我正准备指给他看,没想到床上却是空的,老李说:“什么情况?”我说:“呃,这可真是怪了。”

我从里间走出来,老李也跟着走出来。我在写字桌前坐下,老李顺势坐在了沙发上,我长时间地盯着老李,老李说:“你看我干什么。”我说:“你老实交待,今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得出,老李是在努力绷着脸,憋着笑。

过了一会儿,我的朋友身穿一身八路军服装,带着“辛锐”“徐兴沛”和“山东纵队第二卫生所的”进来了。朋友还在那里演:“老乡感谢你呀,是你救护了我们的八路军女战士。”“辛锐”已经完全“伤愈”,头上的绷带没了,“血丝”也没了,脸上的“战争风尘”也洗去了,一头长发,明目皓齿,十分漂亮。

我把朋友头上的军帽一把抓下来:“只要你出现,这出戏你们也就没的演了。”我说:“你这搞得什么阵仗?”朋友说:“你到我集团办公室的时候,应该听我说起过准备搞一次员工拓展培训的。因为你答应来,便将就你,专门策划了这次拓展活动。”我摇摇头:“这大半夜的,你确是把我搞懵了。”朋友大笑,老李也跟着笑。我指着老李说:“不用说,你肯定是同谋。”老李接着又笑。朋友说:“因为你,我连周纯全校长的角色都没能演上。”老李说:“你演周纯全那就露馅了。”我说:“这样就不露馅了?因为大青山突围纪念馆我去过好多次了,那里面有周纯全的照片。他们在这大门口开会时,我就想说,可他们根本不理我呀。”朋友说:“隔着七十多年,你让人家怎么打理你呀。”我仔细地瞅“辛锐”,说:“你这恢复原形后,我倒觉得你有几分眼熟。”朋友说:“你眼熟就对了,她是突围纪念馆的讲解员小郭,你们肯定见过的。她听说我们有这个拓展培训计划后,主动要求参与。”

演周纯全的那位带过来一些熟食,并一瓶酒,朋友说:“喝杯,给你压压惊。”朋友又说:“主要也是想向老李敬杯酒。你可能不知道吧,当年老李的奶奶在大青山突围之后,就曾经救助过三位八路军伤员。”我看着老李:“有这事?”老李说:“我奶奶在的时候经常说起,前段时间市里有个叫公顺的记者还采访过我。”朋友说:“按照计划,员工们明天上午还要参观纪念馆,你还参加不?”我说:“我就不参加了。”

事后老李说:“别看老板是民营企业,但却很看中对员工的革命传统教育。”我说:“红色情结不分国营民营。”

其后,我在大青山踏踏实实地住了下来,跟老李一家相处得也不错。我爱吃鱼,希望老李能从附近集市上买一点,老李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用不着去集市,这山里就有。”老李经常晚上去山谷中打鱼,大鱼留给我吃,小鱼小虾和泥鳅则用来喂鸭,因为每天都有鱼虾吃,老李养的鸭一天一个蛋,而且一天到晚,跟人倒背着手一样,走起路来摆啦摆啦,一副很有成就的样子。老李说:“相信你也会下一个蛋,下一个文学的蛋。”

对于老李的希望,我自己也一直期待着,且一直想再见见他。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老李那句话,“老板专门有交待,原则上只能你找我,我不能随便打搅你”。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