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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小小小小的雪

2023-03-20抒情散文程皎旸
萧大风死的那天早上,她正在公司里开人事大会: CEO被临时解雇,尚未得到CEO签字的项目要暂停。

那是个过分燥热的南方冬日,室内的冷气开得很足,同事们把握时机,穿上新款冬装,共同……

萧大风死的那天早上,她正在公司里开人事大会: CEO被临时解雇,尚未得到CEO签字的项目要暂停。

那是个过分燥热的南方冬日,室内的冷气开得很足,同事们把握时机,穿上新款冬装,共同营造岁末温馨气氛,却也掩盖不住惶惶散开的耳语。公司要大换血了吗?一切来得太突然。她还记得前一天,那个满身珠宝的中年女人表扬她,看好她的新项目——忽然就这样走了,她莫名想起宫斗戏里的情节,受宠多年的皇妃被赐死,一切明争暗斗,都要从头来过——想到这,她一天的能量就泄了大半。

从会议室出来,经过长长的走廊,在深蓝色的墙壁边,她像鱼一样游回自己的座位,手机便再次震动。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全是奶奶打来的,她不想理——或者午休后再回复,此刻必须全心全意,准备圣诞节的提案会议。

“PPT打出来,一式五份。

给前台打电话,让他们预订海景会议室。

道具准备了吗?那个玻璃球,里面会自动下雪的那个。

好的。放在桌子中央。冷气再开大一点,最好有我们预设的那种冬日感觉。”

她一边吩咐实习生做事情,一边套上毛茸茸的白色外套,戴上圣诞鹿角。不远处,和她同样装束的三女一男也走过来。他们将穿这身圣诞主题服装,来迎接大客户——美涯商城。

临进会议室前,她的手机再次响起来。来不及调静音了,微信内容已经弹到屏幕上。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反复看了几次,才敢确定内容:

“你怎么不接电话?你爸死了!”

一切都像梦一样,她不记得是怎样发生的了。她听到奶奶在电话那边哭号,说怎么办哪,我的儿啊,就这样走了啊。遥遥,我们可怎么办哪。她以为自己也会哭,但没有,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他是怎么死的——或者没有问,她记不得了。因为很快,她就回到了会议室,跟美涯商城市场部的人打招呼,握手,交换卡片,互相微笑,再坐下,让手机仰面朝着自己,任由微信消息无声地弹出。她已经被加到亲戚群里,表哥分享了一条推送,是来自家乡小镇的新闻公众号:“【突发】冬天的第一场雪,中年男子酒醉冻死街头”。灰蒙中,她看到萧大风的轮廓,肥胖又蛮横,肚腩高高凸起,毛衣表面上积起一层细密的雪,像一条搁浅的鲸鱼。

然而她不能再盯着手机看了,因为同事已经开始今日的会议:

“首先呢,我想请问各位一个问题:你们喜欢看雪吗?不要笑!我知道,这是一个又老土又愚蠢的问题。在这个一年四季都20℃左右的城市里,雪自然是难得一见。多少人为了看雪,飞到什么北海道啦,加拿大啦,甚至冰岛!比方说我啦,我就是一个雪景的狂热爱好者,年年圣诞,我都要带老婆孩子去看雪的。看,这是去年,我们在美国,一家三口,暖暖和和,坐在壁炉前,吃火鸡,看电影……”

灯光暗下来。同事一边尽情表演,一边控制PPT,让那些充满幸福感的圣诞雪景照片在他身后变换。光影营造出的细密飞雪,像斑点一样布满他的身子。她就坐在离大屏幕不到五米的地方看着,努力地看,认真地看,锁紧眉头,眯起眼睛,所见之物却越来越模糊。那些斑点化作尘埃般的细雪,迎面扑来,她揉揉眼,雪就成了轻飘飘的浮尘,一个高大却不坚定的身影在尘下显形,晃来荡去,满嘴酒气,在干燥的暖风里唱着走调的粤语——“当你未放心,或者先不要走得这么近,如果我露出斑点满身,你可马上转身”——那是萧大风。而她却变得很小很小,趴在萧大风的背上,跟着旋律哼唱,迎面而来的还有她的妈妈,抱着刚刚满月的小表弟。眼下还有其他的人。爷爷,奶奶,姑妈,姑父,表姐,小姨……那些熟悉却遥远的脸庞,在歌声里越来越模糊。后来她趴在萧大风的背上睡着了——那是小学三年级或是四年级,她也忘了。等她醒来时,灯光熄灭了,妈妈不见了,歌声停止了,屋子里很冷,没有暖气,暮色灰蒙,像常年不洗的被罩。她口干舌燥地走出去,走到阳台边。屋外在下雪。很小很小,细雪夹杂雨点。她趴在阳台栏杆,伸出手去接雪,一点点的白色粉末,落在她手中,很快就融化。她还想再感受多一点,于是把脖子也探出去,就在这一刻,她看到了萧大风。他就在楼下的花园,背上趴着另一个女人——瘦小的身子,顶着一头鲜橙色的蓬松卷发,像一个小小的精灵。精灵一时飞上,一时飞下,牵着萧大风的手,在细雪纷飞中又跳又旋转。她看着他们越走越近,靠在楼下的大门接吻,随后,两人分开,一前一后,没错,就是这时,她瞄准,用力,将阳台上的花盆给扔了下去——

“……今年,在这个异常温热的12月,不用再请假飞去异国他乡,不用花那么大代价专门去看雪,因为,只要去美涯商城,就能感受到仿真的雪!”

说着,同事打了个响指,实习生就马上配合地起身,对着天花板按下遥控器,屋子里开始下雪了。白色的粉末,冰莹的颗粒,无声地,缓缓地降落,像是挫骨扬灰、糖霜洒落,也像是飞速下架的泥土块,在风中散开的尘……

“噼啪——”花盆碎在地上,盆中的泥土瓦解了,染黑了白白浅浅的积雪。在这不断晕开的黑色之上,还躺着一团耀眼的鲜橙色,很快,血从那里漫开。小雪继续飘,橙子开始发霉,表面泛起白色绒毛。救护车的呜鸣声从远处传来。有人在哭,在低吼——是萧大风吧?她不确定。因为她没有跑下去看,而是持续僵在晦暗不明的冷风里,任小雪落在面庞,融成冰得滚烫的眼泪。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迎接暴风雨般的体罚,就像偷了同学的玩具,或是数学考了倒数第一名那样——然而没有,她看着萧大风抱着那个女人上了救护车,之后便没有再回来。

后来的生活是怎样滑下去的?她记不真切了。她跟着妈妈去了北京,认了后爸,住在郊区的一栋别墅里。后爸是个外国人,每周末才回来。家中清净时,妈妈便喝酒。她分不清妈妈何时醒着,何时睡了,直到有一次妈妈将自己完全地沉溺在浴缸里——当救护车再次来临时,她知道了,抛弃她,成了大人间互相报复的砝码。最终她被带去了住在乡村的奶奶家。同学都是村里的孩子。他们面对从都市归来的同龄人,磕着瓜子议论纷纷。她开始发胖。满脸长出暗疮。那些红通通的痘粒,被她手指挤得流脓结疤,终于她成了斑点满身的人。不仅是脸上,更是心里。那场阴冷绵密的小雪一下就下了好几年,一点一点,将她浸透,刺穿,漏洞一个接一个,蔓延成蜂窝煤的样貌。

尽管如此,萧大风也很少来看她。最多是在过年的时候,他们一起吃餐饭,偶尔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她知道,趴在他背上听歌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她不确定是因为她成长了,还是因为那年给那女人脑袋留下的伤疤,成了他们两人间的屏障。没人跟她解释,萧大风与那女人的事。她开始用各种各样的办法窥探。申请新的QQ号。用假女人的头像加萧大风为好友。搭讪,聊天,去他的QQ空间,翻看他的每一条动态与日记。终于,她在留言板里发现了那个鲜橙色头发的女人,网名是“叶子”。叶子在自己的空间里发了很多照片:穿着背心,露出锁骨上的文身,那里飞过一只蝴蝶;发色不断改变,套着满身热带植物的大长裙子,立在灯下,弹奏吉他,像一只骄傲的鹤,四周围坐满了人——萧大风坐在第一排正中间,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她想像萧大风和叶子过着一种浪漫又不羁的生活。像诗人、艺术家那样,化蝶飞翔。然而等她上高中的时候,萧大风就跟叶子分了手——没人告诉她,她自己在叶子的空间里看到了结婚证,相片里的男人是陌生的。那之后,他去奶奶家吃饭的次数多了,染了很严重的烟瘾,一餐饭,可以抽半包,又爱上喝酒,喝完就吐,大吵大闹;身子日益变胖,臃肿,笨拙;得罪了上司,丢了工作;跟着人去投资,又亏光了积蓄;潦倒便喝酒。越喝越潦倒。不过那些日子,她已经不在奶奶家了,她考到南方读大学,开启全新的人生。

“……那么怎么进行线上传播呢?我们请新媒体专员Alice小姐为大家讲解。”同事将话筒递到她面前。她的思绪与肉身开始抽离。她仿佛看到自己站起身,从容走到电脑前,一边操作PPT,展示那些精美的图表,一边跟大家说,首先,会在社交媒体开启一个话题标签“细雪小团圆”,然后,邀请网红参与,分享自己与“细雪”有关的亲情故事。为了让整个活动更多元化,他们的技术团队还会设计一个AR滤镜,输入的文字,会像雪花一样,降落在屏幕里,而每个人都可以录制一段这样带有雪花文字的视频,发送给自己的家人,传达爱与祝福。

会议结束了。客户的反应还算不错——由于时间紧迫,他们能挑选的余地也不多了。同事们对这个项目十拿九稳。他们在兴奋地算计着,签了这单以后,年终分红会有多少。然而她无法加入那些话题了,独自一人留在会议室,呆坐在沙发上。微信群组还在聒噪着。她麻木地看着,那些陌生又遥远的头像,在说着一些意外保险之类的事情。她不想看了,心中却不断冒出问题:如果时间可以倒转,她是否还会将那个花盆扔下去;如果花盆没有砸伤叶子,她的爸爸是否就不会与她隔阂多年;又或者,如果她再狠心一点,趁叶子受伤的时候,再扔个什么东西下去,让叶子死个干脆,那么日后,她的爸爸是否也就不会在情伤里沉沦,成为酒鬼,迷迷糊糊,冻死在街头。然而这些假设都无法找到结论。她惟一能做的,就是拿出遥控器,对着天花板轻轻一按,那些细碎的人造雪花,便一点点飘落下来。她闭上眼睛,仰头对天,让那些冰冰的碎片落在自己面庞,转瞬融化、消逝。她的视线开始升高,拉远,她仿佛看到一个玻璃做的小屋子,屋内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光下飘着温暖的小雪,雪中,她变得很小很小,趴在萧大风的后背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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