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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朱紫坊37号

2023-03-20抒情散文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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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花枝太太跟我说,她在朱紫坊开了一家店,有空来喝杯茶。

朱紫坊不似三坊七巷那般熙熙攘攘,却也颇有盛名。坊内留存一片明清时期的建筑,动辄数座毗连,高耸的马头墙内,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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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花枝太太跟我说,她在朱紫坊开了一家店,有空来喝杯茶。

朱紫坊不似三坊七巷那般熙熙攘攘,却也颇有盛名。坊内留存一片明清时期的建筑,动辄数座毗连,高耸的马头墙内,厅榭精美,构件讲究。最著名的是芙蓉园。那是一个壮阔的古典园林,在潺潺流水声中和繁茂花木中隐约可见亭台楼阁和轩榭廊坊。可惜历经百年风雨,昔日声名显赫的园主已无迹可寻,唯剩精美石雕上布满了青苔。

在芙蓉园边上,有一座两层青砖小楼,便是朱紫坊37号了。

2

小楼靠近桥头。楼前有两株高大的蓝花楹,开花时节,古拙树干上只见洋洋洒洒的浪漫花瓣。连接着这花瓣雨的,是小楼前种植的一片花卉,有紫藤、文竹,有玫瑰、蔷薇,还有木槿、再力。它们水水灵灵的,高高低低的,葱葱郁郁的,露出一副被照顾得很好的娇嫩神情。

这样一片花卉簇拥着一个阔大橱窗。橱窗里,一个古木书架上摆着旧版书籍,《莎士比亚全集》《枕草子》居于中心。此外,还有景泰蓝花瓶、刻有“云园”字样的道光年石头。橱窗里还随意放着一把莲蓬,细看之下,那一粒粒精美莲子竟也是石雕的。花木丛中有一排石柱,石上刻着张九龄诗: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推门,听得叮叮当当响,原来门上挂有一串绑着红木块的青铜铃。随后传来花枝太太的声音:“美者你来了呀!”

我往屋里走,一路遇见低眉含笑的景泰蓝观音,各色日本大漆果盘,肥嘟嘟的彩陶鹅。花枝太太站在好大一张紫檀木桌前,笑眯眯地泡着茶。我在黄花梨木椅上坐下,喝一口她递过来的茶,心中顿时安宁。

花枝太太依然纤瘦,穿刺绣花卉图案的及踝长裙,披花边围巾,戴帽子,戴珠宝,眉眼间泛着笑意。待她真正开心笑起来时,脸颊上还有两个小梨涡。

彼此无甚事,不过闲坐。过一会儿,花枝太太带我去看小楼的天井。小小地方被她改造成精美小花园,摆放着一个茶桌,边上是文竹、青苔、腊梅、古砖等等。花枝太太由着我玩,也笑,说道:“好玩吧?这里以前是叶向高养马的地方。”她摁了一下墙上开关,示意我往上看,只见屋顶上,蒂凡尼彩绘玻璃灯闪着斑斓光芒。回屋,花枝太太仍兴致盎然。“来,我们来听点靡靡之音。”说着,她走到角落,开启一台留声机,黑胶唱片遂轻轻旋转。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多年前,花枝太太就常说,等她退休了,就去开一家店,把她那些好玩的东西分享出来,到时大家也有个喝茶的地方。她说她要开的店,若是能用“美者”这个店名,就更美了。

我亦为花枝太太退休后的状态欣喜,用她自己的话说,人闲花肥。她不必像从前那样操心单位人事。她那样一个眉眼总漾着笑意的人,却又是特别容易动心气的,见到人家不体面不争气,锐利的目光就变成了一把刺刀,让人自惭形秽又无处躲藏。犹记得曾经某天早晨,我到单位时,她正从大堂的公告栏前转身离开。公告栏的一串名单上,也有我的名字。她回头瞥见我,什么话也没说,只狠狠地扫了我一眼。我顿觉浑身被鞭笞,却又在精神上无限亲近于她。这样的刺刀,有时又会是一根绳索,在悬崖边上将一个人拉回来。

起初,朱紫坊37号是毛胚房,到了花枝太太手中,这座小楼就开始被奇妙器物和雅致气韵充实起来,似乎久经沉淀,能让人看见旧时好光景。

一排珠光色的柜子里,摆满花枝太太毕生所藏之寿山石。艾叶绿、文洋、高山……这些石头陪伴她多年,有很多故事,她准备将来为它们写一本《石头记》。她还喜欢古木家具。成套的黄花梨木桌椅上,镶嵌有螺壳和海贝磨制而成的山水花鸟图案,天生丽质,熠熠生辉。此处也皆是诗书画,有一流名作,也有花枝太太好友的著作、书法。屋正中墙上,挂着好大一幅韦江琼的《理网图》。通往天井的小门两边,挂着一副木刻诗联:“新绿小池塘半稔烟波闲鸥游戏,古香旧书屋一帘幽影蝴蝶飞来”。

花枝太太每天一到店里,就拧一块毛巾,从观音像开始,笑眯眯地打招呼:“观音呀,我给你洗脸了哈!”

3

一个下着暴雨的夏日黄昏,印刷厂的师傅送书到我办公室。我迅速往包里塞了10本,骑上自行车,咚咚咚就来到朱紫坊。

几分钟后,我的新书就在朱紫坊37号上架了。我原只是想让花枝太太第一个看到我的书。没想到她居然把我的书摆在店里。为了庆祝,我提出请她吃饭。她也高兴,叮叮当当锁了门,左手挽着我、右手拎着钥匙串就走出来了。她一年四季穿亮晶晶的缎面鞋,我一年四季穿英俊的气垫运动鞋,挽着一起走,居然也步调一致。刚好雨止,青石街面干净得似乎在散发香气。河岸的古榕、香樟、银桦、龙眼,所有的树叶全都青翠闪亮。路过津泰路时,我们还拐去看衣服。最后到了织缎巷中一个只有两张桌子的小吃店,吃完了花枝太太还抢着买了单。

我后来到店里,看见总有一本我的书放在紫檀木茶桌上。人家一坐下来,她就请他们看一眼,一个年轻作家写的,很不容易,多支持。卖书多难,我原本是想给她送人的。又过一阵子,我到店里来,花枝太太一边给我倒金骏眉茶水,一边含笑对我说:“美者,凡事适可而止。”她说的是我的新书推广活动。我把好茶喝光,话却不听,彼时正得意洋洋。朱紫坊37号的花枝太太,本来每次都是笑眯眯的,后来终于收起眉眼间的笑意,严肃地看着我,说:“美者,凡事适可而止。”

她这一动气,我就立即想起多年前,在单位大堂里她扫向我的那一眼。这一次,她又把我直接给瞪醒了。

4

我重新回到写作的状态,黄昏偶尔拐到朱紫坊去看她,彼此无甚事,不过闲坐。我有时随手带一扎玫瑰,让老板剔去刺,剪短梗,用缎带一束,就拎了来。花枝太太就会特别开心,接过,放花瓶里养。她有那么多花瓶,带花来总不会错的。

有一次,我拎来两袋书。她穿着及踝长裙和缎面鞋,急急地在前面走着,打开小房间的门,看我把两袋书拎进后,又急急地走回屋里。

“美者,谢谢你呀!……让你这么辛苦,我得送点什么给你好呢?”

我扑哧一笑,这算什么事呀,搬个书而已。就算是为她做了事,那也是应该的。她为我们这些写作的人,做了多少事。当年我刚生完孩子,若不是她张罗承办鲁迅文学院福建中青年作家班,我可能就此不再写作了。

她感叹:“这两袋书搬来,我跟单位就再没有任何联系了。”

我没心没肺,开玩笑道:“一辈子,几十年,就换这两袋书,哈哈。”

这两袋书,一袋是《出生地》,一袋是《听来的故事》,都是花枝太太本人的作品。她退休时没能一起搬走,退休后又不想再回单位打扰众人,居然就一直放着,拖了好久才请我帮忙运回来。我把可乐咕嘟咕嘟喝光,告辞。花枝太太在后面追:“美者呀,这个给你!”

我跑出一段路后,又觉得放心不下,因为太了解她的性情。于是折回去。花枝太太果然还站在桥头,站在开满花的蓝花楹树下,抱着一个黑乎乎的花瓶。那是一个福州脱胎漆器花瓶,插几枝北方杜鹃,永远都是好看的。

我从未送她什么像样的东西,甚至没有好好请她吃过一次饭。那时是真的笃信,相爱的人们会永远相依伴,一切来日方长。后来,我在花枝太太的散文集《出生地》里读到这样一段话:“所以凡事要及时办,想对亲人对朋友表达心意要及时,千万不要想等以后吧。没有以后的,没有后悔药的。”

5

朱紫坊37号有个公众号,名为“花枝太太的客厅”。公众号里写道:

小辑轻舟,梦入芙蓉浦,书籍与旧物,讲述的都是爱与美的故事。时间过了几十年上百年,花还在瓶中开放。花枝太太的客厅,恭候您的光临。

我时常光临,其实对书籍与旧物并无特别兴趣,只是爱听花枝太太说话。问她牙可好些了,她愠怒道:“我这个牙呀,再疼,我就要去自杀了。”有段时间逛朱紫坊的人特别多,她往茶杯里换一泡又一泡好茶,还开自己玩笑:“每天都进来二十几拨人夸我。”

有一年,我和闺蜜逛津泰路。走着,笑着,这个刚从上海回来的时尚妖精,忽然敛气低声对我说:“快看前面那位女士,好优雅。”我往前一望,见一个穿及踝长裙戴漂亮帽子的背影,心中得意,走上前去叫了她一声。迎接我的是一个熟悉的笑容,眉眼间泛着笑意,脸颊上有两个小梨涡。

如今,我再也逢不着这样一个背影了。

夜幕垂落人间时,我还是会去安泰河畔散心。偶尔还是会走到朱紫坊。但奇怪的是,每走一遍,朱紫坊37号似乎就离我更远了一点。小楼前的那些花还在,橱窗也还在,《莎士比亚全集》也还在,却都失去了神采,连同地上的青石砖,都泛出了一层坚硬的白。我踏着零落成泥的蓝花楹花瓣,惊慌着从小楼前急急走过,捂紧心中的旧时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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