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空来信

藏香燃起。

一缕烟，缘月光冉冉而上，像一支笔，对着月空深情书写着一封长信。

画笔落在

洒满月光的唐卡上

苍鹰的右翅轻掠过四川阿坝壤塘觉囊非遗传习所屋檐的一角，看见窗下端坐着26岁的色青拉姆，她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紧捏着一根极细的画笔，为一幅绿度母唐卡施色。

午后的光影衬托出她微微前倾的侧影，白色的藏袍、黄色的竖领镶着暗红的云纹，乌黑的长发梳成一根辫子，弧形的辫股发丝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和她的睫毛一样根根明亮。鼻尖、唇、耳朵和脸颊上两颗很小的痣，都一如她眼眸深处的端庄。

最明亮的不是阳光，是那幅即将完成的和她的头一般大小的绿度母唐卡，深邃的藏青色，却璀璨夺目，紧紧聚吸着她所有的专注。

隐藏在川西北高原的悬天净土壤巴拉，山高路遥，地广人稀，贫穷落后。出生于牧民之家的色青拉姆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上学曾是她难以企及的梦想。八年前，壤塘县建立觉囊非遗传习所，她做梦般成了传习所的第一批学员，懵懵懂懂地拿起了用黄鼠狼尾巴上的一小撮毛做成的画笔。

相传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用自己的血液绘制了一幅吉祥天母女神像，这是传说中的第一张唐卡。唐卡被誉为“藏文化百科全书”，其题材内容以宗教为主，涉及历史、政治、经济、文化、民间传说、世俗生活、建筑、医学、天文、历算等领域。壤塘的觉囊唐卡历史悠久、独成一宗、弥足珍贵，被列入我国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唐卡的绘制要求极为严苛、程序极为复杂，要按照经书中的仪轨等进行，不得有丝毫僭越。一整套工艺程序包括绘前仪式、制作画布、构图起稿、着色染色、勾线定型、铺金描银、开眼、缝裱等。一幅觉囊唐卡的绘制过程，短则半年，长则十余年，是画师的一场心灵修行。

色青拉姆将画笔放在唇间抿了抿。施色的顺序从冷色到暖色、浅色到深色，眼前这一幅唐卡，已经经过了她上亿次的上色。此刻，她进行的是分染施色，用笔蘸取很淡的矿物色浆，在舌尖上舔一舔，蘸着唾液在画面上间错着点，点染出均匀细腻的层次。采用金、银、珍珠、玛瑙、珊瑚、松石、孔雀石、朱砂等珍贵矿物宝石和藏红花、大黄、蓝靛、檀木等植物合成的160多种颜料，和她的心意一起，将在漫长的岁月里历久弥新。

师徒相承、口耳相传，是觉囊唐卡技艺的传承之道。她的耳边时常回响着传授他们唐卡技艺的国家级唐卡非遗传承人嘉阳乐住的话：善良、仁慈、虔诚、清净、平和，心身合一，才能画出举世无双的唐卡。通过它进入到自己的内在，然后把自己内在的东西，通过无障碍的身心表达出来，传递爱，这是它的价值所在。

太难了。色青拉姆常对自己说，必须一笔一画细心画，必须保持指尖的运动和呼吸心跳一致，但，再难也要坚持画下去。

一向淡定从容的嘉阳乐住拍着桌子说：你们不放弃自己，我绝不放弃你们。

于是，第一批六十个学员，一个都不拉下，一个都不离开，直至亲如家人。

汉族老师来讲课，感叹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些孩子们大多听不懂汉语，但如果有两个孩子完全听懂了，第二天，所有的孩子居然都懂了。

心无旁骛，整整八年，从壤塘的传习所到传习所的上海金泽基地，色青拉姆从一个普通的牧民家女孩蜕变成令国内外艺术家赞叹不已的唐卡画师，从沉默、胆小变得自信、开朗，用传习所里德庆旺姆等姐妹的话说，她变成了一个勇气和智慧兼具的姑娘。

从早晨6点半到夜里9点，除了休息时间都一直枯坐在唐卡前一笔一笔、一点一点画着唐卡的兄弟姐妹们也是如此，画唐卡不仅改善了他们的生活，也改变了他们的内心。他们的作品进入各大美术馆、高校、国际论坛峰会等诸多有影响力的学术和艺术交流活动中展示，赢得了学者和艺术家的由衷赞叹。一位意大利艺术家感叹道，年轻画师们的作品庄重、深邃、细致、神秘，是“离神最近”的艺术作品，让人震撼。故宫博物院和传习所签订了合作协议，色青拉姆们将与专家、学者共同进行故宫的精品唐卡复制与研发。

苍鹰掠过屋檐，看见另一个窗口前端坐着年轻的母亲萨伊。她随意挽着的发髻有点散乱，之前，她已用竹竿、木框、白色黏土、牛胶、毛刷、石头等工具，将一块细密的白棉布处理成了一块厚度适中、平滑柔顺、富有弹性、容易上色的唐卡画布，此刻，正专注地为一张十八罗汉唐卡进行线描起稿。

她9个月大的婴儿躺在她身边的摇篮里，嘴里叼着一只奶嘴，无比纯净的眼眸里，映着窗外湛蓝的天宇。

苍鹰还看见另一个窗口内的防火栓前静静伫立着一幅一人高、尚未开脸的水月观音唐卡。它的主人是36岁沉默寡言的泽木滚，他正骑着电动车飞驰在离非遗传习所几公里外的小镇上，帮我不慎被摔坏的手机到处寻找小镇唯一修手机的人。再过几个小时，月亮升起时，他的同伴们会在更滚家的火塘前唱起古老的歌谣，更滚会为我们展示他的巨幅千手千眼观音唐卡；他的同伴僧智忙完传习所烦杂的管理事务后，又忙着给学员们上汉语课；他的同伴才让嘉会踏着月色，继续帮我寻找小镇里唯一的修手机的人。

月空下，色青拉姆和她的同伴们依然静静地画着唐卡。

画笔落在洒满月光的唐卡上，像对着月光默默书写着一封长信，书写着壤塘人自创的幸福秘笈，也书写着对远方的祝福。

古老的藏香

散发着一种新的味道

雪域异常洁净的泉水，是壤塘4500多米海拔的海子山除湖光山色、奇花异草和珍贵药材之外的又一馈赠。36岁的吴吉将长发盘起，袖子卷起，藏袍紧紧扎在腰间，依次将海子山上采的草药和鲜花放进泉水里清洗。藏香传承人马角玛师父说，泉水清明洁净，能去除药中毒性，加持药材和花草的功效。

春天采花，夏天采果，秋天采叶，冬天采根茎，觉囊藏香的原料集天地之灵，有360多种。采药要根据时轮天文历算，严格按医书及传承的记载，顺应不同时节不同时间上山采摘，还要顺应每种药物的癖性，包括海拔、山的阳面或阴面。人们从清晨4点出发，一采就是大半天。

藏香厂某个最为僻静的角落，日夜弥漫着复杂而又纯净的芳香，古老的时轮藏香工艺正在被还原。贝壳、宝石类硬质原料需要在此经过制香人七天七夜的静心研磨。

千年传承的时轮藏香源于觉囊藏医药，在壤塘保留了完整的传承体系，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时轮藏香有财宝天王、黄财神、时轮、绿度母等四种香，每种香的配比都遵循《时轮根本续》以及乔列南杰的注释，从原料的采摘、研磨、配伍、搅拌、成形到晾制、窖藏、包装，均恪守古律。传承人马角玛掌握着最重要的配比工作也就是藏香的核心技术。每一个步骤都有仪轨，就连将香粉调和成香泥的“特制的水”都需七天前就备好，将藏红花和一种富含胶质的树皮反复捶打、充分浸泡。壤塘觉囊非遗传习所成立后，马角玛师父他们无偿地将“秘方”送给了壤塘人。

藏香厂一楼弥漫着干草和花香气息的厅堂里，吴吉跪坐在木地板上，经泉水洗涤的野生药材已被他们带回、晒干，并用小石盅手工捣碎。此刻，她用木勺将药材舀进一个石磨的洞孔里，握着石磨上的木把手按顺时针方向静静研磨着。她乌黑油亮的辫子，黑色的藏袍，蓝紫色的上衣，瘦削的黑红脸上，一双羊羔般低垂温顺的眼睛，看见我绽开了灿烂而羞涩的笑，如同突然绽放的一朵蓝色鸢尾花。

她身后两个年轻的姑娘，正用方桌大小的滤网过滤已被研磨过一次又一次的香料，往复三次直至药材细如尘土。她们都穿着白色上衣和浅棕色藏袍，跪坐在地毡上，像两朵刚刚盛开的雪莲。

离她们不远的角落，还有几位同伴在静静捣磨着药材。亘古般的静默里，他们的专心、耐心、恒心和美好心意像“特制的水”糅入了香料，植入了每一根藏香。

隔着一层楼板，二楼宽阔的房间里，香泥在此被制成藏香。女人们将油润的香泥挤进耗牛角，从牦牛角尖的小洞里挤出一根完整的、笔直的藏香。藏香是否笔直，考验制香人的坚毅与耐性，须身体端坐，气息稳定，意念专注。就像画唐卡，笔尖的行云流水，不只是手臂和手指的力量，而是恰到好处的气息。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用拇指将香泥压入牦牛角，用力挤在香盘上，发现要使它成为笔直的一条香线几乎不可能。我挤出的那根香，躺在他们挤出的五六根藏香旁，就像我坐在他们中间一样。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漏进来，未去打扰木架上一排一排晾着的藏香，像不忍打扰沉睡的老人。它们将在静谧时光里静静晾干，七天七夜或更长一些。然后，这些外貌朴实无华的藏香，带着纯净的阳光、空气、水和四季芳香，开启跋山涉水的旅程，抵达远方。它是香，亦是有益身心健康的良药，让享用它的人在一缕芳香里安宁自在。而人们为它支付的每一笔款项都将回到此地，改善制香人和更多藏民的生活。古老的藏香散发着一种新的味道，幸福的味道。

在壤巴拉，非遗产业园和唐卡、藏香、梵音古乐、石刻、陶艺、刺绣等多个非遗传习所，为一千多名青少年和贫困户提供了就业岗位。技艺的传授不是核心，更大的意义在于，非遗文化的传承正引领人们找到自身的价值，往更宽、更深的生命智慧里行走。如同壤巴拉的梵音古乐，歌者一个一个紧挨一起歌唱，像一朵一朵的浪花一起推着走，形成一个海洋般巨大的能量场。

生命，往往是翻越千山万水之后，才与最真的自己相见。

庚子年中秋夜，东海边，母亲燃起我给她带回的时轮藏香。一缕烟，像一支笔，对着月空深情书写着一封长信。于是，悬天净土壤巴拉最朴素的故事和最真挚的祝福，传至无数个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