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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海燕》2020年第12期|缪克构:望乡(节选)

2023-03-18抒情散文缪克构
上海!上海!

我出生在温州的一个海滨村庄,但最早认识的汉字却是“上海”二字。这两个字被写在父亲带回的毛巾、旅行包和很多日常生活用品上,被挂在家人和乡邻的口中,并最早地……

上海!上海!

我出生在温州的一个海滨村庄,但最早认识的汉字却是“上海”二字。这两个字被写在父亲带回的毛巾、旅行包和很多日常生活用品上,被挂在家人和乡邻的口中,并最早地进入我的视界和脑中。这是否早就注定了我成年以后会在上海读书、工作和生活?我不知道。

我父亲以在海上运输为营生,一艘轮船在大海中漂荡奔波,运着布头、啤酒,往返上海和温州之间。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尤其是八十年代初期,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四邻八方的人都会来找他,托他带回绒线、毛巾、旅行包以及衣服、皮鞋,以备儿子结婚、女儿出嫁和过年过节之用。几乎每隔十天半个月,我们家便门庭若市,那是我父亲回家的日子,走进我家门的乡亲们络绎不绝,他们千恩万谢地领走父亲代买的物品。我的父亲因此赢得了无与伦比的信赖和尊敬,也给我们家带来了无限的荣耀。

父亲的一生没有离开过海,少时在海边出生成长,十六岁以前跟着祖父晒盐,成年以后出海捕鱼。我母亲一再告诉我,小时候我们姐弟四人是吃黄鱼长大的。家前家后晒着鱼干,来人放下一块钱,就可以随便拿走多少。我记得平台上晒着的墨鱼,藏着白花花的蛋,摘下一个在口中细嚼,其香无比,至今还有回味。四十岁以后,父亲开始跑运输,从上海运回布头、啤酒,有时候还有文具。对从没有走出过温州的乡人来说,我父亲是见过很多世面的人。

这一种荣耀,其实正是上海这座城市给他带来的。后来我知道,父亲的船经常停靠在十六铺码头。可惜,父子向来缺少交流,相互寡言,他从没有向我详述过上海,我也不知道他曾经到过什么地方。

大概,在父亲的心目中,觉得上海其实和我的将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吧。万不料,父亲泊岸的城市,后来竟成了我读书、工作和生活的长久之地。

有了这一层因缘,上海在我心中自然意义非凡。也许是幼年时那种荣耀的自觉延续,我虚幻地享受着人在上海的光亮。可惜,最初的很多年我一直没有真正找到融入城市的感觉,正相反,内心里将她视为异乡。近二十年的乡村生活经历,让我觉得自己的血脉是与大海和村庄紧紧相连的,是与那里生生不息的土地和人群相连的。但故乡已把我当成了外人,家人和村人一直挂在口上的一句话是:“这次回来可以待几天?”他们知道我不过是个短暂的逗留者,与那些往低处流的河水不同,“人往高处走”了。

我在过了而立之年后,在上海待了也有十年多了,感觉发生了变化,我觉得与这座城市粘连在一起了。这是因为物质渗入、文化渗入、事业渗入、家庭渗入、方言渗入的结果,血与肉粘连,无法分开了;更是因为我越来越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已经进入了上海的凡俗生活。人在上海,可以视为因缘,也可以视为巧合,但这不是一种荣耀,也非一个“高处”,而是一个“所在”。

我在上海的烟火中生活,渐渐将故乡的炊烟淡忘在记忆、文字和睡梦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常常在心头泛起。

大海边上的故乡

八月,一场长八公里、宽八百米的龙卷风贴身刮过我的老家。听家乡人讲,也就是说一两句话的时间,一阵飓风如鬼魅般闪过,在昏天暗地中,呼呼吼着,拔毛一般刮过大海边的村庄。所到之处,铁柱被拧成了麻花,小船被掀上了房顶,一棵一百三十年历史的樟树被连根拔起。屋毁人亡,悲声切切,叫人好不揪心。

我少年时候见过的龙卷风,长得像漏斗或绳子的模样,有时也如腾空旋转的圆柱。村中赶着鸭子的中年人,走过一座桥时突然被猛地拔起,还没回过神来,已重重摔在地上。邻居的小孩撑着雨伞去打酱油,突然一阵风来,眼见着他飘过屋顶,落在田里,爬起时一身污泥,雨伞只剩下骨架。这些,不过是极小的龙卷风,但在村人眼里,龙卷风哪是天象?分明是妖风来袭。于是请来僧人,于是搬来灵姑,屋内香火缭绕,口中念念有词,在“中邪者”身上一番折腾,为了驱除魔咒。

可见,龙卷风并不常见,大家还没有习以为常。在我的故乡温州海边,台风才是家常便饭。夏秋之交,三番五次,台风不请自来。碰到台风缺席的年头,村中上了年纪的人便会感叹:“好闷热的天啊,今年台风怎么还不来?来过了,天就凉下来了。”

台风成为牵挂,完全是因为海边人无法躲避。如果风力较小,或者只是路过,台风并不可怕;过一阵风,飘几点雨,天气倒变得凉爽了。但台风正面登陆的时候,所有的村庄都会如临大敌。舟楫泊岸,鸡鸭入圈,每户人家都在屋中躲起来,大门、窗户扎上竹子编好的篱笆,只听得呼呼狂叫的风声从外头刮过,猛烈时还感受得到屋子在摇晃。我记忆中通常是几昼夜,停电,停水,在昏暗的平房里,闷热难当地熬着日子,吃着事先备好的粮食和蔬菜,甚至不知道隔壁人家的安危。我的父亲是船长,如果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归航,就是我们最揪心的日子。在缺乏通讯工具的年代,等待就是唯一的路途。

后来就叫父亲在这个季节歇海,我小时候经常在大清早就听到他打开收音机播放天气预报:“北到东北风五到六级,阵风七级。”在父亲去世后的好些年,我每次听到这样的播报就心惊肉跳。

台风过后,被刮倒和吹垮的房屋、树木随处可见,地里的稻谷和瓜果更是一片狼藉。如果台风碰上汛期,海边养殖场里的对虾和青蟹就趁着发大水跑得精光,很远就听得见颗粒无收的养殖户们呜呜的哭声。村中的积水则几日不退,老鼠和蛇到处流窜,一些平常见不到的爬虫沿着墙角蠕动。只有孩子们是快乐的,用木头做成小船,在积水中嬉戏;用渔网在河道和沟壑里捕捞逃出来的鱼蟹,常常能收获颇丰。

这些年来我远离故乡,常常还竖着耳朵听有没有台风的消息。又因为做新闻工作,一举一动都晓得分明,于是也就更加的牵挂和担忧。但故乡的境况比我小时候的经历要好得多,海边的堤岸修得高大且结实,防护林密密麻麻挡成一排。各家的屋子也更加的牢固,而且紧挨在一起,风雨很难轻易动弹得了。每当台风来袭,各级政府早早就做起动员,该修的修,该藏的藏,该避的避;台风过后,损失有了赔偿,伤亡有了补助,困难有了周旋。这令人欣慰且感激。一代又一代的海边人,依靠大海和土地生活,接受着自然界的馈赠,也承受着自然界的风雨,这是无法回避的宿命。在艰难中积攒智慧和力量,在生活中积累财富和善良,也许可以给命运增添更多的亮色。我如此祝福我的故乡,也祝福一代又一代的故乡人。

失地

一条拆了两三年的弄堂,今年春上,随着铲土机的隆隆推进,终于要消失于无形了。日夜轰鸣的声音困扰着我,让我立也不安,坐也不静;飞扬的尘土侵袭着我,紧闭着窗户,地上、桌上仍然很快就积上了灰;离别的惆怅也敲打着我,让我感觉如一棵树被刨走了根。

我近些年来不可救药地觉得自己如失了地的农民。在城市里待的时间长了,也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我却愈加念想起自己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这块土地也许称为精神故乡更为妥当吧。我原先料想自己是有这么一块土地的,且长满了绿油油的叶子,半夜醒来却无端地觉得没有了落脚的地方,这让我振翅在空中好生怅惘、无限疲惫起来。这种感觉竟日复一日强烈。

只有土地能让远行的人感到亲切,而不是空中的云彩。我们家弟兄三人在乡下是有二亩地的,这些年却包给了人家,地是没有荒着,可别人耕耘的就是自己的果实。我回到老家,立在田间地头,看那些饱满的果实,就觉得很陌生。它们也不认我,虽然看着我,心里却装着别人。一条条的公路拉进来,一排排的房子矗立起来,还是那片土地,模样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家乡旧貌换新颜,这让人高兴,但我却觉得自己失去了土地,土地也不认得我了。一个个牛犊一样长大起来的孩子也不认得我,把我当作了他乡的异客。

另一种土地的失去让我更加难过,原先那一排房子里的和睦气氛,这几年都被一些闲言碎语淹没了,家族里缺了主心骨,就如老宅子被卸了栋梁,见风就是雨。不尊老,不爱幼,就失去了和谐的秩序。东家富,西家贫,财富就让人平添了几分嫉恨。家长里短为什么到处流窜?全在于管不住自己的嘴,也没有了管嘴的人。当了家的妯娌们,感觉结构已经发生了变化,内心认同的是财富和利益,这是几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倒退。这些年来,每当纷争传入我的耳朵,我又痛心,又无奈,只好劝常年在外头忙活的男人们:国家都在倡导建立和谐社会,亲朋邻里之间,岂不更应多些友爱?

所以我常常寄情于我家旁的这条弄堂,这块被称为脏、乱、差的狭长的土地,不过三五百米长,背后是蒲汇塘河,前面是林立的高楼,它夹在闹市的当中,自己胡乱生长着。低矮破旧的房子,住着清一色从外地来的农民,他们开着小商铺、小酒馆、发廊、菜场、钟表店、裁缝店、音响店、电话亭,卖着低廉的日常生活用品,过着忙碌而悠闲的日子。傍晚时分,那些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新鲜蔬菜、带着尘埃的旧杂志和小人书、破旧双卡喇叭里传出的流行音乐、一路清脆响过的自行车铃铛声,和着逐渐西沉的太阳,让我闻到了乡村岁月熟悉的气息,让我恍惚回到逝去的土地,感受到热烘烘的人群散发出的暖人气息。我在拥挤而热闹的城市里寂寞地行走着,有些时候觉得这块土地可以安妥我的灵魂。傍晚时分我散步其中,感觉自己卸下了疲惫,恢复了一点地气。

现在它要消失了,又一块土地要离我而去了。我原先觉得土地是亘古不变的,只有天空的云彩才到处飘荡,我自比天空的云彩,就很希望脚下有坚如磐石的土地。

土地却不依我,兀自化作了空中的云彩,而我成为了孤单的土地,望眼欲穿那些可以逗留在空中的云彩。

没有树木的村庄

十余年间,从家旁到海边的一大片种蔬菜和瓜果的土地,泥土全被打掉了一层。泥土被制成一块块泥坯和煤坯,烧成红砖后,都造了房子。那些地,先要荒上一两年,长野草或一种叫咸青的植物,然后改种水稻。再也没有可用的泥土了,十几台制砖机一台一台哑了,汉子们都歇了脚,坐在家门口发愁,突然看到:家门口没有树了,整个村庄没有剩下一棵树了。没有了泥坯和煤坯,就像锅里没有了米,红砖窑的煤烟断了。被煤烟熏得乌黑憔悴的汉子们,揉着红肿的眼睛,屋前屋后转悠,突然发现:村庄里再也没有一棵树了。

十余年前,这个村庄树木葱茏,哪户人家的屋前屋后不都种着几棵木麻、棕榈或者槐树、柑树的?可如今,你再也见不着一棵树。这个村庄就像在一片光秃秃的地里突然冒出来似的。就是那些红砖窑里冒出来的煤烟,先把这些树的叶子摧落,再把这些树的枝干熏枯,最后,砍掉当柴烧。

我二公还在世的时候,每天起得早,站在桥头,看着村庄里十几个红砖窑冒出的煤烟笼罩着整个村庄,就止不住咳嗽。他的蚊帐被煤烟熏得发脆,手一碰就往下碎;他的那棵心爱的柑树结的果子也越来越小,而且酸得难以入口,到最后不长果子,枯死了。这烟是有毒的啊,二公说,咱们村庄里的树木会死光的,你们都要遭报应的!

谁也没有理会二公的话,那些年烧红砖的收成正好得很,红砖才出窑,就有船等在河埠头了。日夜两趟窑,烧出来的都是钱。

烧窑是一种真正的体力活,只有最勤劳的和最有体力的人才能干得了。先要从地里买进泥坯和煤坯,叠成垄,晒干,再挑进窑,垒好。两块泥坯夹一块煤坯,一天分几次往窑里填,然后不断地将窑下烧好的红砖起出两边的洞口。逢人来买,又要搬下船。这是一种不让人睡好觉也不让人歇上几口气的活儿。可因为来钱,大家都拼了命地干,精壮汉子两个人烧一个窑,力气不够的,兄弟三人、父子四个都干起这行当。

树木都枯死了,整个村庄显得很苍白。春天的地里冒出来的一层浅浅的草,不到夏天都变黄了。在毒日头下走,再也没有一片阴凉之处。屋前的木麻,家后的竹林,河边的老槐树,都成了记忆之物,知了、天牛和各种鸟儿,再也不到这里来了。清晨时醒来,听到家后小河里的桨声,隔着窗户望去,这条河是光秃秃的,河两岸没有一棵树,甚至也没有草,只有和石板路一样颜色的河水。

房子盖起来了,孩子像牛犊一样大起来了,精壮汉子变得憔悴了,不过三四十岁,背就有些驼,头发像一窝枯草,脸色蜡黄,不停地瘦下去。他们开始尝到了恶果。

如今,泥土打完了,那些肥沃的土地,大片大片地荒废了,树木也死光了。村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就这样无私地让子民们把自己掏光了,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劝告大家:该歇歇了吧!

作者简介

缪克构,诗人,作家。1974年出生于温州。1990年中学时代开始诗歌创作,迄今主要诗歌结集为《独自开放》《时光的炼金术》《盐的家族》。另有成长系列长篇小说《漂流瓶》《少年海》,散文集《黄鱼的叫喊》等七种。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协诗歌专业委员会主任。《文汇报》副总编辑、高级编辑。主要作品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以及中国长诗奖、上海文学奖、上海长江韬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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