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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人民文学》2020年第11期|简梅:一曲千年的唱腔

2023-03-18抒情散文简梅


犹记得,六七岁时,常将母亲一条粉红细长的绸缎围巾,沿下巴往头顶扎成戏中小姐装扮,对着母亲下嫁时从榕城带来的古老妆镜,学打花瓣,一朵一朵开成青涩初始的闽韵流姿。而后将……

犹记得,六七岁时,常将母亲一条粉红细长的绸缎围巾,沿下巴往头顶扎成戏中小姐装扮,对着母亲下嫁时从榕城带来的古老妆镜,学打花瓣,一朵一朵开成青涩初始的闽韵流姿。而后将垂留两旁的围巾当作水袖,轻轻悠悠地甩,小脚丫挪步,前移、后退,并摇头晃指。当时由于个子不够高,还蹬爬椅凳站上绣桌,嘴里咿咿呀呀学唱几句……独在小楼的我沉浸于彼时的欢愉,每每有大人上楼,听到噗噗的脚步声就慌忙爬下,将围巾随手一拉,头顶的花瓣悄然捏在手中……每每想起这些场景细节,心中常漾起久远的温馨记忆,幼时对戏曲懵懂的爱好,以及对戏中人物忧喜命运隐隐的体悟,是那样逼真,又似乎远隔重山,遥不可及。

家乡长乐梅花镇是个古城,闽江口海防要津,与白犬列岛海域毗邻,与马祖列岛两相互望,北与琅岐及连江县壶江岛、黄岐半岛对峙, 自古百姓以渔业为重,舢板船走南闯北。台风挟裹下是见多识广与素朴的民风乡情,比文岭、金峰等内乡似乎来得凛冽;浓浓的海腥味夹杂着鱼汛的喜悦与民生的辛劳,从巷头传至巷尾,蜿蜒盘旋于巷道;人们常将崇敬的目光投向已墩立六百多年的古城墙,其斑驳坚硬的青石有着时光坚韧的厚度与品质,乡人对它有着特殊的情怀,它与东门外一口清澈的方井,相互依偎,共同聆听着历史叩击于乡间的点滴记忆。

那时候,这里的空地常传来锣声、铙钹声,以及一块醒木当的一声所惊起的荡气回肠、跌宕起伏的故事,令人津津乐道、流连忘返。记得场地中央临时向民居搭借的灯光,亮晃晃地投射于一个简陋的台桌,那些早早就聚拢的乡民,里一层外一层,聆听着:一把折扇,抑扬说吟;二胡、三弦,乡音伬唱……说到精彩处,常见民间艺人穿插跌打膏药等广告,人们也常会被吸引和打动……每每请神祈福,或有喜事酬谢,离此处不远的梅花乡约所,以及后来新建的林位宫,便请来闽剧团热闹登场。而我常夹杂于大人中间,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幕起幕落和或喜或悲的结局,敏感地觉察尘世的细微。每次演出散场后,大人总是一边手拎着手电筒,一边手牵着孩子,沿着曲巷深一脚浅一脚回家。夜深了,脚步声响彻青石板四周,手电筒那细细悠长的光柱盈满故事与传奇,也点缀了乡间醇厚的梦。

那时,父亲远洋回来,常抱着幼小的我,放在脚踝上荡秋千。黝黑健硕的他嘿嘿笑着,还时常引吭唱曲,我从此记下了“珍珠塔”“甘国宝”“孟丽君”“白玉堂”等戏名,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都是闽剧经典剧目。

人世沧桑,似水汤汤,光阴翻覆,宛若剧中几幕的开启。如今在古城墙边围观听书看戏的场景早已不见,街头巷尾卡带传出的熟悉的唱腔音韵也渐行渐远,戏曲越来越少了……整个世界不由分说地往前疾驶而去,谁也拽不回它前行的步伐,那些曾经辉煌又湮没于时光的珍贵的民间遗产,曾串起泱泱民族记忆的长河。拾掇起其间的珍奇异宝,样样有着人间的温情,写满世俗掌故及乡恋。犹记得舞台上那一声声幽叹、一袖袖轻舞,那急切激扬或凄冷之鼓梆,那字正腔圆的古音古韵、诙谐有趣的俚语乡音,无不倾入心魂;那戏里戏外浸润的忠孝仁义、爱憎分明,那“读书知礼节,至亲父母恩,殷殷邻里情,荣辱藏羞心,报国尚有志,忠义染青天”的兼容并蓄、质朴自然的传统思想;那“邪不压正,历经磨难终现光明”所给予人的希冀;那熟悉的历史典故、鲜活的人物形象、独特的音律曲牌……一声声、一句句、一幕幕如行云流水,起、承、转、合,盈漾于人生舞台。

正如一副戏台楹联所示:听云板闲敲,俯仰人间今古;看霓裳雅奏,豁然梦里乾坤。时至今天,百姓们喜闻乐见、表达内心朴素诉求的戏曲与民间文艺,有多少遗落于时代急行的脚下?有时走得急了,踩着,踩着,竟生发出心与筋骨相连之疼;蓦然回首,又有了“滚滚闽江东逝水,惘叹方寸惊无影”的奈何与重重心事。

母亲那条陪了我多年的粉红围巾,后来是如何遗失,我竟模糊了记忆,但稚嫩的花瓣与飘飞的水袖,早已凝结成永久的依恋。直到今天,当我重新捡拾起闽剧——这朵中国戏剧百花园的奇葩在我生命中闪现,我仿佛又听到、见到中国千年文明的呼唤。它有着如此广博的天地、如此丰硕的过往、如此精粹的技艺,它的神奇与辽阔,从此为我打开了一扇心窗!

闽剧俗称“福州戏”,是现存唯一用福州方言演唱、念白的戏曲剧种,流布于福州十邑及宁德、南平、三明等流行福州方言的二十多个市、县(区),并传播到台湾和东南亚各地。它是由明末儒林戏与清初的平讲戏、江湖戏,在清末(光绪至宣统年间)融合而成的多声腔剧种,迄今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唱腔曲调,主要包括“昆弋腔调”的“逗腔”、朴实沉郁的“江湖歌”、简洁流畅的“洋歌”和轻松活泼的“小调”四大类,另有啰啰和板歌,其中以“逗腔”为正宗,具有迂回婉转、典雅绵延的特点。古时闽地多山,且族群几乎为中原与北方南迁之汉人,故而闽地多传奇,作为“酬神”之重要仪式的戏曲,因此成了最具代表性的文化记忆之一。由于流传广布,受众千万,在拥有如莆仙戏、梨园戏、高甲戏、芗剧、梅林戏、汉剧等诸多剧种的被誉为“戏剧之省”的福建,闽剧为第一大剧,至今存留的传统剧目有一千五百多个,如《炼印》《钗头凤》《荔枝换绛桃》《渔船花烛》《夫人城》以及现代戏《海上渔歌》等。《炼印》还摄制成影片向外传播,现有曲牌一百九十多首。这些剧目成为蜚声全国剧坛的经典之作,其深刻的思想内涵、生动感人的剧情和精巧的艺术结构,再加上多种音乐曲牌风格与精练优美的地方语言的完美结合,极具撼人心魂的力量,从而盛演不衰。二〇〇六年五月二十日,闽剧被列入国务院批准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不得不提一个人,即闽剧“儒林戏”的始祖——明代著名文学家、戏曲家、藏书家,“闽中十子”之首的曹学佺。他曾历官京、皖、川、浙、赣等省,其间仕途坎坷,为人清正。尤其工于诗词,精通音律,擅长度曲,结交了不少明代传奇作家。万历三十七年(1609),他回籍归乡,闲居福州西郊洪塘乡,在妙峰山下筑“石仓园”,依山构屋,置浮山堂、梅花馆、荔枝阁、竹醉亭等二十多处,与著名戏曲家屠隆、臧晋叔、吴兆、何璧等交往密切。当时正值昆弋鼎盛时期,他蓄不少家伎、歌童,组成“儒林”家班,自行调教。他还独创“时调”,创研出适合福州方言音韵演唱的新声:“曲调已从新”“奏曲辨宫徵”“曲向花间度”“翠管时调凤”,形成“五音克谐,可歌可咏”的“逗腔”。逗腔采取了“裁缝百衲衣”的灵活处理方法,既保留昆腔一字多腔、缠绵悱恻的特点,及弋阳腔一唱众和的高亢激越,又独具福州地方风韵和特色,加了“叠”“吟”“诉”等唱法,很快风靡福州。据周亮工《闽小记》载:“能始家有石仓园,水木佳胜,宾友歙集,声伎杂进,享诗酒谈燕乐,近世所罕有也。”关于曹府家班演出的情况,文人集有大量记载:“理曲复鸣琴,无非写此心。”“论交非一日,度曲有双声。”……曹府究竟演过多少剧目,无详细记载,可知的有《蔡襄》《子都》《吴趋》《卓文君》等以历史人物为题材的剧目。相传《紫玉钗》这部闽剧四百多年间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祖本为曹学佺创作。有时兴之所至,痴迷戏曲的文人雅士,不拘于私家堂会演出形式,也去山野乘兴演唱一番。中秋月圆,曹学佺携他的“儒林班”,邀屠隆等人,“以中秋大会词客七十余人于乌石山之邻霄台。隆为祭酒,梨园数部,观者如堵”。

虽然“儒林班”不对外公演,但对民间戏剧产生很大的影响。此间,江西的弋阳腔也在福建民间广为流传,它“向无曲谱,只沿土俗,一人唱而众人和”。因戏班长年累月走乡闯寨流动演出,所以被称为“江湖戏”。它善于“错用乡语”,唱白均用“土官话”,加之高台表演艺术技巧以及干唱、帮腔、锣鼓伴奏等喧闹场面,特别适合广大城镇山乡百姓观赏习惯,因而在民间逐渐扎下了根。常演的传统保留剧目俗称“江湖三十六本头”,又称“七双八赠二十一杂”,主要有《双钉判》《双封侯》《双救驾》《双状元》《赠宝塔》《赠宝钗》《赠白扇》《金印会》《种葵花》《卧龙岗》《三官堂》《鸳鸯帕》等。“江湖戏”与深受士大夫青睐的“儒林戏”,成了雅俗的鲜明对比。

闽剧的源头除“儒林戏”与“江湖戏”之外,还有根植于福州本土的“平讲戏”,即用本地方言演唱,其语“平如讲”,所演剧目多据民间故事编演,或移植“江湖戏”,如《双金花》《赠白扇》《红裙记》等。由于“平讲戏”进不了大雅之堂,只能在城镇周边与山乡村野组班演出,地点早期多在广场空地,用草绳围起圈,故也被称为“牵草索班”或“地下坪班”。他们自带铺盖、自挑戏装道具,翻山越岭、走村串寨,因收入低微,演一场往往仅得五斗糙米或一担虾苗的酬劳,有一首民谣唱道:“平讲班,平讲班,吃薯米,配菜干,上台穿龙袍,下台乞丐般。”但它保持原始古朴的风貌,有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和民间色彩。后来,江湖戏因唱白操土官话,在福州方言地区流传受到限制,得不到发展,于是逐渐向“平讲班”转变。同时又吸收了“唠唠”(指当地人认为唠叨难懂的昆腔、徽戏等外来戏班)的部分唱腔,形成了以“平讲”为主,与“江湖”“唠唠”三者合一的班社,即进入闽剧“前三合响”时期(又称“榕腔”“闽腔”时期),常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谱写闽韵悠悠的深厚底蕴。

曹学佺悲抑离世后,“儒林戏”沉寂,石仓园渐渐荒芜,但他所创立的“儒林戏”依然在民间雅士间流传。直至清咸丰年(1851—1861),原“儒林戏”的发祥地洪塘乡耆老,继承曹氏传统,办起了第一个以乡为名的“洪塘儒林班”,凭借在闽江畔金山寺首演节目《水漫金山》一炮打响,受到乡村四邻的多方邀请,离开人们视线二百余年的“儒林戏”又重整旗鼓,自此“儒林戏”从家班走向民间。后来鼎盛时期,福州地区拥有达云霄、驾云天、赛月宫、仿桃源、乐琼仙、庆云天、庆仙园、正天然、青云天、凤麟奇、乐云天、谱云霄、仿霓裳等十三家“儒林班”,风靡福州城乡。一首《观剧》诗中,曾描述当时演出盛况:“歌风情,心欲醉;歌苦节,涕欲坠。灯舞高揭儒林标,一时传遍人麇至。”儒林戏的剧本很快由坊间书肆刊刻出售。

清中叶是福州地区戏曲演出空前繁荣的时期,民间本土与外来剧种云集,一时南腔北调相映成辉。撂地为场,露天棚台、庙台府邸、商班会馆等,衢歌巷舞、锣鼓声声,此起彼伏,成为福州耀眼的人文景观。民国初年,满族达官贵人纷纷离闽,他们往日所带徽班,因失去支持而迅速衰落,徽班艺人大部分转入“前三合响”班,或当演员,或当师傅,或当乐工。随着艺人们渗入闽班,带进了徽调唠唠腔及徽剧剧目与表演技艺。此时的融合称为“后三合响”。从此,在福州正式形成以“儒林戏”的“逗腔”为主,综合“平讲戏”的“洋歌”、“江湖戏”的“江湖”与民间小调及徽调等多种声腔的“福州戏”。辛亥革命后,闽剧又吸收了京剧的表演艺术,进入兴盛时期,逐渐发展成为一个较完整的戏曲剧种,亦称为“闽班”。从萌芽、创始、发展到成熟,闽剧一直具有广征博采、融会贯通的特点,艺人们经过巧妙的嫁接、缀连、拼集,在时代洪流中摸索着艺术前行之道。渔阳在《闽剧漫话》中说:“今儒家已冶三下响、江湖为一炉,混称之闽腔可矣。”一九二四年,郑振铎先生将《紫玉钗》《墦间祭》送商务印书馆出版,书中正式以“闽剧”的称谓及定义为这个古老而包容的剧种,写下庄重的一笔。

作为闽剧发源地之一,长乐自古就有“吴航”别称,“宏舸连舳,巨舰接舻”。郑和七下西洋,都驻泊于水深广阔的长乐太平港,并伺风开洋。当年自长乐五虎门到亚非国家的航线达二十九条,太平港至福州大桥一潮可至。由于交通便利、物产丰富,人员与物资调拨十分方便,长乐从明代直至民国,一直作为“福州十邑”的重要门户闻名遐迩。真可谓:海疆四通八达,曲音袅袅绕绕。在众多文化艺术中,闽剧早已成为家喻户晓且影响深远的艺术形式之一。人们时常会见到这样的景象:街头巷尾、榕树下、广场边,简易的戏台,台上粉墨春秋、唱念做打,台下观众心醉神迷,男女老少自带板凳,早早赶来占个位置。塔山上、长山湖边,资深戏迷组建乐队,《真鸟仔》《三杯酒》《牡丹亭》《双飞燕》《反皇城》唱得有板有眼。舞台秀、文艺下乡,耳熟能详的经典唱段也常飞跃于山野村落……听闻甚至有退休的演员,自掏腰包在社区组织“闽剧票友俱乐部”,十几年如一日,视戏如魂,编词配曲,编排折子戏,不断弘扬闽剧文化,俱乐部人员越来越多……

闽剧,这个古老的剧种,经历了风雨洗礼,在时代高速运转的今天,依旧为长乐城乡群众所喜爱,在民间扎根,生生不息,使长乐成为名副其实的“闽剧之乡”。

但文化的积淀绝非一朝一夕形成,漫长的光阴,有多少故事与传承的接力,默默守护这份艺术财富。明末清初,闽剧开始流行于长乐,先后成立了“旧泗梅”“新泗梅”“厚福党”“厚福发”“乘哥”“石头姆”“假刘”“草索”“七子”等颇有规模和影响的闽剧戏班,均属“儒家班”(“儒林班”前身)。清末,县城郑茂环捐纳知府后,建“儒林班”演唱自娱,同时往福州官门送演。一九一四年,下洋乡建儒林班“乐大观”,招徒四十余人,聘名师教练,培养出一批卓有成就的艺术名人,如老生程德旺、青衣李奕棠等。琅尾乡也办有“高乐天”,其阵容严整,行头齐全,好剧连台,曾经红遍福州地区。白田、东渡、坑田、大溪诸村,亦建有闽剧团,多由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乡绅耆老主持,演员一般来自本乡本土,散而各自谋生,聚而同台演出,岁时节俗、迎神赛会,必是这些民间闽剧团大展身手的时候。后来经历艰苦波折的抗战时期及十年浩劫,许多艺人颠沛流离,各闽剧班社维持艰难甚至解散……但倔强的长乐人一直怀着对艺术的留恋与尊重,暗中蓄积力量。无论是古装剧、现代闽剧,传承与创新,时时在推进。改革开放给长乐闽剧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一九八六年,全县有业余剧团二十五个,从业人员七百五十人。一九九三年七月四日至八月二日,长乐成功举办了首届民间闽剧艺术节,全省四个地市十七个区县(市)的二十七个闽剧团前来献艺献技。一个县单独举办全省性一个剧种的大规模艺术节,在全省尚属首次,引起各方关注。

当我们把目光投向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会发现闽剧艺术发展有个繁盛时期,福州城及郊县涌现了以“三乐一奇”(旧赛乐、新赛乐、三赛乐、善传奇)为首的大批规模大、阵容强、剧目多、声誉好的闽班。一九二〇年前后,这些班社造就了一批有很高艺术成就的名角:郑奕奏、曾元藩、薛良藩、马狄藩被誉为“四大名旦”,随后又出现了陈芝卿、黄荫雾、傅亿侬、林芝芳等一批名角,其他如武生陈春轩、关传庚、赵长顺,老生张江水,小生萧梦尘、李铭玉、林逸豹,丑角唐秀山、林赶山、林务夏,等等,都是红极一时的表演艺术家。他们代表了当时闽剧表演的最高水平,成为各个行当的标志性人物。

而最令长乐人自豪的是,其中有这么多耀眼的本土明星支撑起闽剧发展史。

首推的当是有“北梅南奏”之称,与梅兰芳齐名的闽剧泰斗、“文曲星”——郑奕奏。“庄谐惊喜见天真,流落人间百态新。”“可怜袅袅婷婷态,偶尔呜呜咽咽吟……分明眼底啼鹃花,月暗风凄恨未禁。”——这些都是形容郑奕奏表演的仪态风情的。他因唱腔优美柔婉,表演细腻含蓄,被列为“郑曾薛马”四大名旦之首。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受到毛泽东主席亲切接见。一九五六年,梅兰芳题赠:“南北艺人感同深,留得芳名共到今。见晚如同亲手足,应将肝胆照知心。”

郑奕奏,出生在原长乐县营前马头村一个贫苦家庭,艺名传康,因家境贫寒,十一岁入儒林班“善传奇”学戏。由于他年纪小、长相俊、嗓子好,受“善传奇”老板张吓渠赏识,请著名的“京鼓吹”艺人陈幼容专门教他学唱段,指定导演陈金福教他科步表演。他最先学三出小戏《樱桃记》《秋兰送饭》《中探花》,在剧中都扮演丫鬟角色。十二岁时他以《八美楼》中苏小燕登台,一套拍马动作,四句滴水曲牌,博得满堂彩,张吓渠心中欢喜,出重资延聘京昆师傅吴善宝单独给郑奕奏教戏。吴善宝文、武、昆、乱皆能,人称“状元戏子”,他将一身技艺悉心传授,影响了郑奕奏之后几十年的舞台生涯。

闽剧谚语“百练走为先”,“台步”是表演重要的基本功。每天清晨,郑奕奏要对着一条又长又狭又高的木椅子练台步。初练慢步,继而再练碎步,一不小心就从这条椅子上摔下来,常常摔得头破血流。那时还学踩跷,夜晚要扎跷睡觉,从不习惯到习惯,经历了一段漫长时光,也练就他一身本领。他每天跟着师傅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地练功,身段、眼神、水袖……若稍有疏忽,就要被打手掌或罚跪。他开学本戏《陆章出家》《三孝友》《长恨歌》等,开始扮演花旦、青衣等行当。

经过五年零四个月艰苦的艺徒生活,十六岁的郑奕奏期满出艺,首次领衔主演时装戏《新茶花》。当时正值闽剧改良时期,为达到情景交融的舞台艺术效果,有一段长达二十六字的中心唱段,必须手执风琴自弹自唱,这样才显得真实感人。而风琴这个洋玩意儿,郑奕奏从没摸过,就是师傅、师兄弟也都没弹奏过。他把风琴搬到宿舍里,每天晚上苦练到半夜两点,经过一个多月的刻苦练习,不但学会弹风琴,还学会了简谱。这出戏正式上演后,一时轰动榕城,连续满座达二三月之久,于是,民间流传开“奕奏自弹西洋琴,满台泪洒《新茶花》”的佳话。他还主演古装戏《紫玉钗》《黛玉葬花》《晴雯补裘》《杜十娘》《红娘递柬》《孟姜女》《凤阳花鼓》等,并在时装戏《孤儿血》《蔡松坡》中扮演女主角。其轻巧优美的身段、委婉动听的唱腔,加上秀丽的扮相、传神的表演,轰动整个福州城,征服了那些对福州戏不屑一顾的上层人物,在短时间内跃居名旦之首。那时的福州人打麻将都把“东南西北”改刻为“郑曾薛马”四大名旦,摸得“郑”字牌引以为荣。

郑奕奏不仅舞台形象光彩照人,生活中也是谈吐不俗,因而戏迷中文人学子尤多,他们组成各种“扛奏团”给他捧场。首先,打出旗号的是知名诗人、南台诗社社长林屏侯与诗友们组成的“诗社扛奏团”,接着“银行邮政扛奏团”“商家扛奏团”“民众扛奏团”等不断涌现,他们尾随郑奕奏从城里戏院至郊县高台,每场必至。马尾海军界更有兰桂北将军组织的赫赫有名的“海军扛奏团”,大多数将领和文官都参加,每月活动两次。每次看戏结束,二三老将军与一些文人必步入后台与郑交谈,指点艺术上的得失。一次,郑奕奏演出《黛玉葬花》,老将军们竟聚资七百元,将戏中葬花锄加以包金,增添光彩,一时传为美谈。

郑奕奏独步闽剧舞台一二十年,无人可比,演出的唱段往往是人人学、处处唱,流行于大街小巷,上海百代、高亭这些有名的唱片公司,竞相灌制郑奕奏的唱片,向海内外发行。不过,随着蜚声艺坛,远近城乡纷纷派人前来订戏,他成了老板的摇钱树,规定每天须连续演两场。每天从下午一点开始,一直演到六点太阳下山,匆匆吃过晚饭,七点半又锣鼓开场,直演到午夜十二点。加上经常走乡串寨、翻山涉水,劳累过度,又适逢青春变声期,所以十九岁那年倒嗓辍演。

此间四年,郑奕奏一面随老师庄质夫、郭知朱学诗词古文,一面喊嗓、练身段。二十四岁重登舞台,声誉日隆。后二年转赛天然班,剧师严天铎为之度身打造《百蝶香柴扇》,他饰演林英姐一角,连演四年,由此登上他演艺生涯的顶峰。

郑奕奏的唱腔细腻柔婉、字正腔圆,一腔一调都十分考究,且富于变化,从流传的事例中可窥一斑。一次,郑奕奏随戏班到福州郊区演出,《紫玉钗》一直是他的代表作,当晚他演唱《自掏岭》调“倚娘肩,耳听得画廊鹦鹉声低唱……”这段唱词时,由于一曲多腔、拖腔悠长,幽远流丽,荡人心肠,一曲尚未唱完,戏台边紧邻的菜园农妇已经缚了十三把韭菜,于是留下了“台上一曲宽板吟,台下缚韭十三把”的佳话。戏迷崇拜郑奕奏的例子不胜枚举。一九二四年左右,福州善传奇班与旧赛乐闽剧班,在金峰镇唱赛台戏,各自上演看家剧目,但一阵阵喝彩声后,观众一窝蜂往旧赛乐台下拥去,顿时善传奇班台下空无一人,东家与班主脸上无光。班主赶忙想起在家休养的郑奕奏,立即派人前往福州城里,每天二十块光洋高薪把他请来。当郑奕奏从台江码头坐船在长乐靠岸时,班主早已准备上等轿子请他坐上,并一路鸣放鞭炮。郑奕奏抵达金峰后,当晚第一本戏《大名府》,第二本扮演《孟姜女》,第三本演出《梅玉配》,本本打响,观众又从旧赛乐班台下拥向善传奇班。还有一次,郑奕奏回到长乐某乡演出,日戏加演《凤阳花鼓》,应邀夜戏又加演《凤阳花鼓》,出乎意料,夜戏演毕之后,乡民们还要求看《凤阳花鼓》,“一日三花鼓”由此传开……

正是由于他对艺术的追求,深邃、不凡,所以显得从容、淡定;因为历经磨砺风霜,因此笑看世间繁华风云,一一在舞台上呈现。他清秀的容貌、轻盈的体态、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美,仿佛天生为戏而生,成为那个年代不衰的美谈。

时至今日,每当我的目光掠过一个个星光灿然的名字,他们非凡的经历、对艺术的痴迷与所取得的成就,常令我深思:长乐这块热土,究竟有着怎样动人心魄的人文浸染,才造就这么多优秀的闽剧人才。且看——

李铭玉,原名宝祥,小名奕宝弟,航城洋屿人。师从叶开发、陈春轩,先学旦角,后改生行。十一岁时入“协民社”班为艺徒,艺名铭玉,先从叶开发学文戏、武生陈春轩学武戏,后习旦角。一九三五年满师转入“三赛乐”班,向张江水学小生戏,经年,以扮相潇洒、唱腔稳重而知名。一九三九年,受“众星合作社”之聘,主演《斩蛇起义》(饰刘邦)。新中国成立后入省实验闽剧团,与名旦郭西珠联袂主演《钗头凤》,称“珠联璧合”,有“双绝”之誉。曾赴京演出观摩,名满艺林。一九五四年主演《荔枝换绛桃》获华东戏曲观摩大会演员一等奖,成为闽剧史上第一位荣获全国大奖的男演员。

陈春轩,小名嘉宾弟,江田石门人,祖寓福州沧霞洲。九岁时入“旧赛乐”当艺徒,主攻武戏。得班主邵亨友赏识,特聘名师因材施教。他勤学苦练,融各家之长,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十七岁出师时,被称“全才武生”。之后在武戏代表剧目《天霸拜山》《落马湖》《铁公鸡》等众多作品中,均能把高难度、全武行的动作发挥得淋漓尽致,继师兄关传赓之后,被称为闽剧武生泰斗。一九三四年,陈春轩主演的《八大锤》被拍成无声电影,驰名海内外。

李小白,原名西官,艺名小白,长乐坑田人。十二岁入闽班“三赛乐”学戏,拜名家黄奇惠为师,专攻小生。其扮相俊美,举止大方,无论蹲步挥扇,还是科步、勾袖,都儒雅潇洒,严谨合度。十三岁便登台献艺演出《封神榜》《青云寺》《玉连环》等戏,初露锋芒,成为“三赛乐”新秀小生。满师后,一直当主演。他十分注重内功的锤炼、心态的刻画、感情的深掘,在质朴中见风雅,在庄重中显大方。他主张演戏要以心交人物,以情系造化,才能达到完美动人的艺术境界。他的《白扇记》获一九五四年福建省戏剧会演一等演员奖;同年,他参加华东地区首届戏曲观摩调演,在《渔船花烛》中饰演王俊,荣获二等演员奖;一九五九年,他随福建省闽剧代表队进京参加国庆十周年大典,受到周恩来、朱德、陈毅等中央首长的亲切接见。从此,他的名字与名旦刘小琴、武旦董小狐一起被观众并誉为“闽剧三小”而享誉榕城。

为了了解更多闽剧乡贤艺术人才的情况,我在《吴航乡情报》多期“民国时期长乐闽剧艺人简传”栏目中,欣喜地搜罗到如下名单:

关长庚,航城洋屿人。十岁时,因家贫被卖入“小天蟾”班为艺徒。后入儒林班“善传奇”学艺,为传字辈,与旦角郑奕奏、武生陈春轩为师兄弟。诨名“壳”,工武生,将早年福州京班的武行之长融于闽剧,其表演风格,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时有“武生王”之誉。

林帧藩,长乐城关人,十岁时,师从福州“新赛乐”班郑明泉习旦角。十三岁那年,他主演《金指甲》饰秦雪梅,凭着一副清亮的好嗓子闯出了名气。后来他多方吸取艺术营养,善于化用京剧梆子腔和福州评话调,创出闽剧新腔,赴新加坡等地演出,颇获盛誉。

林春利,金峰人。“旧赛乐”班名丑,与“武生福”为师兄弟。后改习“花脸黑头”,渐露头角,以演《斩黄袍》中郑刚、《桃花扇》中马士英最知名。

石祥藩,古槐中街人。民国间“新赛乐”班艺徒,与曾元藩同是藩字辈。原演青衣。一九三一年随班到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演出,前后三年,主演《灵芝草》《燕梦兰》青衣旦成名。后转入“赛天然”班,改扮小生,在《百蝶香柴扇》中饰浦林,称“小生戏”名于时。

陈杏芬,江田石门人。民国初年“旧赛乐”班艺徒,得班主邵亨友赏识受名家传授。工旦角,糅合彩旦、泼旦、闺门旦等表演于一体,娇而不逾,艳而不冶,俏则得体,泼则逼真,别具一格,具大家风范。擅演《吴山访友》《夜光杯》等剧目。主演时装文明戏杏花姐一角,做工演技为戏迷所乐道,时称“第一俏旦”。

李奕棠,营前下洋人。民国初年“乐大观”班艺徒,擅演青衣旦,人称“青衣棠”。在《紫玉钗》饰霍小玉,因唱腔婉转、表演入神而闻名城乡,一时有“活霍小玉”之称。

泗梅,潭头厚福人,佚其姓。清末民初建“儒林班”,以名字做班名,是当时极为著名的旦角。民国初年,连江琯头的天后宫理事会聘请“泗梅”班演开台戏,夜场正演《五假》。当夜,开演不久,因戏台下囤有火药,一时爆发,人多门窄,观众与演员走避不及,以致死伤二百余人,其中演员十三人遇难。泗梅刚下场,幸免于难。

花鼓六,航城洋屿人,佚姓氏。民国初年,“庆乐然”班艺徒出身,彩旦。因在《打花鼓》一剧中演得轻盈活泼、巧笑娇啼,人称“花鼓六”。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县东汾阳王庙演出《打花鼓》时,鞠社诗人刘仲珊观后,赞赏不绝,随后连点三场,博得观众不断喝彩,时有“一台三花鼓”之传。

黄奇惠,漳港龙峰半山村人。髫年随父居福州中选街。因家贫被卖入“三赛乐”班为艺徒,为班主邵亨友赏识,受名师教授成才,擅演泼旦戏。主演《双钉判》《杀子报》等,名噪艺坛。演《买臣妈痴梦》一剧,他全部采用江湖类曲调配曲,更为福州观众所欢迎。

冯艳芳,玉田大溪人。民国初“善传奇”班艺徒,习彩旦,《八美楼》扮演八妹。新中国成立后转入长乐闽剧团为教师,改演老生戏。

除此,还有叶国务、游汉宫、郑学水、陈唐贵、林形、石务世、善宝、培官、陈雀飞以及只有艺名的“武生福”等人,都是长乐乃至福州百姓乐道的著名演员。

……

闽剧犹如神奇的大笔,在长乐内外挥写着生旦净末丑的传奇。令人欣喜的是,当代又产生了两位享誉剧坛的长乐籍梅花奖得主:

陈乃春,玉田东渡村人,享有“八闽第一梅”的雅称,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闽剧代表性传承人。他于一九九三年在闽剧《丹青魂》中饰吴道子,一举摘取第十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实现闽剧梅花奖零的突破。陈乃春在剧中刻画了一个传神逼真、技高德重、名实相符的一代画圣形象。他主持创作并主演了《林则徐充军》《林则徐与道光帝》《孙权与张昭》《闹九江》《红裙记》《施知伯写状》《兰花赋》《黄乃裳》《赵氏孤儿》等几十本大戏,成功塑造四十多个人物形象,其中成熟稳健、正义威猛的须生老生在他的演绎下深入人心,曾获文华表演奖、第七届中国戏剧节优秀表演奖及多项福建省省级奖项。二〇一四年底,陈乃春应邀参加由中宣部、文化部主办的二〇一五年新年戏曲晚会演出,实现闽剧参加新年戏曲晚会演出零的突破。他的父亲陈妙轩,也是著名的闽剧表演艺术家,原从艺“四赛乐”,旦生俱佳,在闽剧舞台上整整活跃了六十二年,才艺冠绝闽剧界,其高亢圆润、激越情深的“妙派”唱腔,至今在闽剧界代有传承。

陈琼,湖南镇湖滨村人,被誉为闽剧“金嗓子”。二〇一一年凭借《王莲莲拜香》摘取第二十五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她饰演的王莲莲,扮相清秀,唱腔委婉动听,将一位可爱可恨的市井女人演绎得淋漓尽致。专家们认为她的表演兼具闺门旦的骨架、花旦的肉、青衣的影子、彩旦的风采。她拜闽剧名家林瑛为师,林瑛认为:“陈琼的嗓子,四百年的闽剧就出了这么一个。”《王莲莲拜香》突出了陈琼低、中、高音跳跃游刃有余的艺术才华,其中在台上有段二十五分钟的独唱,用大段的内心独白将王莲莲的忏悔表演得感人肺腑。

说起家乡,陈琼有着割舍不了的感情,她十分感谢家乡人民对她的支持与厚爱。忆“申梅”当天,有三十多位长乐乡亲,有的自费乘飞机,有的自驾车,赶到成都西南大剧场为她捧场;长乐的乡亲企业家,当得知演出经费不足时,及时伸出援手予以赞助。

这灿灿时光中点点滴滴的人事,照彻熠熠光辉的舞台。有多少双热切的眼睛,有多少颗对闽剧崇仰、敬重的心,一直在陪伴着它,走过闽剧发展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对戏曲宾白与唱词写作提出了几点要求:贵浅显、重机趣、戒浮泛、忌填塞,声务铿锵,语求肖似。汤显祖亦要求“探其七情生动之微”。在闽剧中,历代兴废尽收眼底,伦理人情无所不包。而所谓“一剧之本”,无疑是提升艺术与生活感染力的重中之重。某戏迷曾生动地讲道:幼喜听曲,尝挤立人群中,只为某剧中一段,或某段中两三句而已。其板眼节拍,非所深娴,而耳入心通,甚有荡气回肠而不自已……

剧作家的运用辞藻,有宜雅之处,有宜俗之处,须出以超妙之笔。郑振铎先生在编辑出版《考证注释〈紫玉钗〉剧本》的引言中写道:“闽剧《紫玉钗》在闽中可谓曲高和寡,其乐调渊穆淡远,曲词悱恻缠绵,较乱弹实有过之而无不及。”郁达夫于一九三六年来到福州,曾多次发表文章探讨闽剧艺术,并参与创办《闽剧月刊》,他说“福州的读书气氛浓厚”,“海滨邹鲁,究竟是理学昌明之地”。他观赏郑奕奏主演的《秦香莲》后,欣然赋诗:“不待题诗费评章,艺人才学自芬芳。郑生应解香莲苦,连日为她呕尽肠。”

长乐人文富丽,人才济济,在创作与理论上,也颇有建树。

谢肇淛,字在杭,号武林,长乐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自幼颖悟聪敏,擅长诗文。万历六年(1578)随父居福州朱紫坊,与曹学佺、徐熥、徐火勃等交游,组织“莲社”,学识益进。所著《五杂俎》十六卷,多记掌故风物,为明代一部极有影响的博物学著作,文论尤有成就。尤其他对于戏曲的特性、诸腔的特点、史与剧的关系都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戏曲小说须“虚实相伴”,方为“游戏三昧之笔”,凡情景需点染造极,不必问其有无。此无疑将小说戏曲中“想象”的观念提升出来。此外,他又从戏中悟得“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观点,颇值玩味:“官宦妇女,看演杂戏,至投水遭难,无不恸哭失声,人多笑之。余谓此不足异也,人生仕宦,正如戏场上耳……彼之恸哭忧愁,不过一时而止,而此之牵缠系累,有终其身不能忘者,其见尚不及官宦妇人矣。”这些见解,就今日而言,与文艺和戏曲评论有许多相吻合之处。

邱庆禧,字琴舫,玉田坑田人,为福州文儒班创作《墦间祭》一剧而远近闻名。他文才敏捷,咸丰间考过秀才后,却无意功名。通音律的他,经常观看文儒班的演出。当时福州洪塘蒲三善组织文儒班,演唱逗腔曲本,以《紫玉钗》一剧最为著名,但辞藻过于深奥、典雅,仅能供上层人士欣赏,对于广大市井普通观众来说,唱词不甚通晓,故有曲高和寡之嫌,难得观众广泛接受。邱庆禧深知普通观众的心理,他开始为班主写新剧本,根据《孟子·离娄》里的一则:齐人有一妻一妾,齐人向妻妾夸耀他每日与富贵人宴饮泥醉情景。其妻不信,便跟踪其至东郭墦间,见到其夫向祭墓人乞食。在齐人回家再次夸说之际,其妻当面痛陈齐人丑相,劝诫其夫,令齐人幡然悔悟,誓言改过自新。故名《墦间祭》。全剧虽不长,但剧情集中紧凑,曲调以洋歌为主,唱调典雅,音律清新,在唱词、道白中有很多警句。光绪十三年(1887)在福州演出时,盛况空前,士大夫与平民都屡看不厌。福州所辖各县文儒班也竞相演出,历久不衰,成为民国间闽剧、清唱传统剧目,一直流传。此剧清末有坊刻本,上海石印书局有石印本。一九六〇年二月,福建省闽剧实验剧团剧作家陈明锵将此剧整理改编为讽刺的小喜剧,福建芳华越剧团也将其改编为越剧,颇受观众好评。

此处,不妨摘取剧中华夫人与婢女春香的几段盘关唱词,可见其雅俗共赏、清新明快、平仄和谐的文风:

主唱:移步出家庭,天气好新晴。家家插柳,令节值清明。出东门,这一派,水秀山明。哎呵!见景倍伤情。

婢唱:绿柳拂长堤,红树乱莺啼。昨夜灯前,抽绣踏青鞋。这一阵,女裙钗,整整齐齐。哎呵!花香衬马蹄。

主唱:人世几春秋,蓬蒿共一丘。盖世英雄,到此一旦休。只落得,墓门中,鬼啸啾啾。哎呵!难写我心忧。

婢唱:宝辇五花骢,游人乱纷纷。水村山郭,摇曳酒旗风。杏花村,何处是,蹑屐沽春。哎呵!美景遍齐东。

主唱:一派尽丘坟,花发杜鹃红。汝我二人,心绪不相同。到此地,只剩得,牧子樵童。哎呵!何处吊忠魂。

婢唱:明媚艳阳天,佳节值禁烟。谁家庭院,女伴戏秋千。看落絮,与飞花,山边水边。哎呵!令人喜欲颠。

纵观闽剧剧目,也可看出长乐作为闽剧之乡悠久的历史,编剧也常饶有趣味地将长乐本土的真人真事编入戏中,引起家乡人更加浓厚的兴趣。如《马铎一日君》《蔡夫人》《双龙梦》《长乐公主》《马达加》等,甚至经典剧目《甘国宝》中“甘国宝的补鞋师傅”也是长乐人,他说着一口溜溜的长乐音腔,令人备感亲切熟悉。

文艺是时代的产物。时代赋予文艺以生命,文艺因应时代而繁荣。戏曲作为社会生活的反映,其规律生成和作用发挥,皆为时代所然。因采写此文,我上网、下乡,重温了二十多部闽剧经典剧目,听着悠久的唱腔,看着一幕幕引人入胜的故事,常常陷入深思。闽剧这个古老的剧种,就是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积累了自己丰富的剧目和表演技巧,建立了独特的艺术风格,从而确定了作为一个独立剧种的历史地位和现实价值。而优秀的剧本创作与理论指导起到了相得益彰的至关重要的作用。由此,我不禁想起初秋时去拜访长乐著名剧作家陈元挺先生的情景。已七十九岁高龄的他聊起一生钟情热爱的闽剧事业时,声腔洪亮,掷地有声。他回忆创作新编历史剧《林则徐复出》时,时间紧,人物生平须全面了解才可下笔,林则徐作为民族英雄,举世瞩目,要写出新意、创作出精品实属不易。他查阅了大量资料后,发觉林则徐的生平简介中,唯有清道光元年九月至道光二年三月这个时间段的历史记录为空白。他想,有了!巧抓戏眼与戏核的他,就从这个空白寻思着架构作品,于是创作出了一部与众不同的林则徐故事,将虚构的人事与当时的历史事件相勾连,讲述了林则徐不满官场腐败、不愿同流合污,愤而辞官返回故里的情节。特别是剧中写到林则徐回到生他育他的福州三坊七巷,感受着家乡土地给予他的心灵抚慰,但同时却目睹榕城烟馆毗连、毒雾弥漫,英舰游弋闽江口,勾结官府与不法之徒公然贩卖鸦片;闽县知县苏一杨以命相争;儿时伙伴吴三福因吸毒导致家破妻亡,轻罪重判被斩;福州知府胡求显的愚奸误国、为虎作伥……这些故事情节曲折悲壮,烘托了林则徐对亲人的爱、对家乡的爱、对民族国家的爱,最后毅然走出深巷,超越了独善独守的小我,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大爱胸襟,再次走进风云际会的政治漩涡之中,谱写了十八年后虎门销烟的前奏曲。《林则徐复出》一经演出,二〇一二年即荣获福建省第五届艺术节剧目一等奖,二〇一三年又荣获第八届全国戏剧文化奖原创剧目大奖及七个单项金奖,陈元挺获编剧金奖。

陈元挺先生还谈到他创作的《遗恨姑苏台》。别人曾劝他不要轻易再触碰西施这个题材,因为太多人写过。但先生满怀情感,他独辟蹊径,以吴越兴亡为题材,讲述了勾践和夫人在姑苏台设宴庆功前,越国君臣在要不要封赏功臣,要不要封赏立了“奇功”的越国“奇女”西施一事上发生了歧见。但西施别无所求,只盼早日回故土,优恤难友郑旦……他还增加了一个人物——郑旦的母亲,他觉得设计郑旦母亲这个角色“巧”而“真”,因为母亲思念女儿,日盼夜盼,忧伤悲戚,导致泪眼渐渐失明……讲到这儿,他叹了口气:西施与郑旦都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而不是许多历史学家所标榜的为国奉献,一个弱女子如何斗得过那险恶的环境?他创作的初衷就是要写出人性的深层次情感与思想。

讲到剧本,必须提到长乐著名的电影艺术家陈怀皑。他原名郑衍贤,字允炎,出生于长乐首占村,少年聪颖,热爱戏剧,时常登台。一九四一年考入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受教于曹禺、洪深门下。一九四九年调入北京中央电影局艺术处工作,一九五三年入北京电影演员剧团任导演,后入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从此,开始了长达四十余年的电影艺术创作生涯。他才华出众,治艺严谨,敢于探索创新,加之对戏曲的热爱,导演戏曲片尤有功力,其执导的《杨门女将》《穆桂英大战洪州》《诸葛亮吊孝》《铁弓缘》等都是戏剧影片精品,他为中国戏曲艺术片的探索做出了巨大贡献。他十分关心家乡的文化事业,长乐闽剧团将《遗恨姑苏台》的剧本寄到北京,恳请陈怀皑帮助修改,他接到剧本后,赞赏不已,很快闽剧团就接到他的电话:“请作者到北京改稿。”于是,陈元挺带着脚本赴京,专程拜访陈怀皑。当时,他正在制片厂指导年轻导演的新片《同在蓝天下》的混录工作,接到电话后,立即赶回家,在认真听完陈元挺的创作意图和创作过程后,打开了写满批语的剧本。他先从剧本总体构思、人物设计谈起,继而对每场戏、每段唱腔乃至逐句台词进行评讲。他的评讲精辟、透彻、入木三分。每谈完一个问题,他总是慈祥宽厚地问一句:“懂吗?”直到陈元挺点了头,他才接着往下谈。而后又对二度创作的诸多方面谈了许多指导性看法。夫人刘燕驰在一旁插话:“自从接到剧本后,他每天晚上都在灯下熬夜研读台词并作批语。”同年夏天,年近古稀、身患胃病的他,冒着酷暑回故乡,指导演员排练《遗恨姑苏台》,对演员的一笑一颦一个手势,都进行细心指导……

后来《遗恨姑苏台》获得省市诸多荣誉以及华东地区“田汉杯”优秀剧本二等奖,被视为陈元挺的成名作。令人敬重的陈怀皑先生还为中国电影界培养了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陈凯歌,这对父子兵成为首占人永远的骄傲!陈怀皑特别关心闽剧的改革与发展,并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执导一部闽剧。后来,他果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导演的最后一部剧目便是“闽剧皇后”胡奇明主演的闽剧七集连续剧《孟丽君》。每当有家乡人进京拜访他,常听他叮咛:“可不敢看不起闽剧噢!人家说我是什么著名电影导演,其实我的很多本事都是从闽剧学来的。闽剧有很多艺术处理是很绝妙的。像《百蝶香柴扇》的‘妆台前’,妆台上的镜子只是个镜框,英姐坐在妆台前照镜子就直接面对着观众,既符合生活逻辑,又让观众对演员的表演、脸部表情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他殷殷地希望:“闽剧要发展,就必须要提高要改革,但这种提高或改革,必须保持和发扬闽剧的艺术特色,不能京剧化、越剧化。京剧化、越剧化等于取消闽剧。”他还常说:“我是长乐人,我演过闽剧,还给郑奕奏打过鼓板……”其赤子之心、关爱家乡的深情厚意,令人动容!

本文采写过程中,我多次往返长乐。一天,当我抵达营前镇陈元贤楼时,天已黑,原金峰闽剧团现为“壹加壹”剧团的团长高海英热情招呼我进入楼内。进入厅堂,一股喜气洋洋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狭长的屋厅摆了十几桌酒宴,乡人们觥筹交错,桌面菜肴琳琅,他们热切地叙说着家长里短,讨论着喜庆的安排。我很快受到感染,也不拘束,在海英团长带领下,来到一张桌子边坐下,同桌的有二三位演员脸上已经画好彩妆在用餐。交谈间才知道,这天为村里供奉的菩萨神诞,乡人们自愿出资,以户为单位,众筹出钱,请来戏班演日场、夜场,晚上聚在一起过一年一次盛大的神诞晚宴。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喜悦欢愉的笑容。这时,我注意到坐在身边的女演员,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与戏曲演员接触。她操本地口音,一问询,惊讶的神色顿时出现在我的脸上。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她已是二十多年的老演员,还不是科班出身,随团成才的,这么多年都在民间剧团演出。问如今一个月大概多少收入?说有一万多。她的行当为青衣,看来在团里待遇不差。带着好奇,我说等会儿可以看到您演出吗?她说有,等会儿有她的角色。她不善言辞,显得有些拘谨,常问一句答一句。

三下二下吃过热情的晚宴,因时间临近演出,我跟随海英团长上楼参观他们的办公与住宿环境,发现每一层楼道上都摆有灶台和锅之类的生活用品。到了办公室,令人喜悦的是刚好遇到下乡演出的福建省实验闽剧团年轻的梅花奖得主陈洪翔。他是海英的好朋友,对于长乐民间闽剧团一直赞誉有加,说乡村的演出气息浓厚,一年有几百场演出,与城市相比,演员得以锻炼的机会与经济效益更多。这时,又有三四位团里的得力干将纷纷围拢,边喝茶边听我们聊闽剧。陈洪翔还细心地指导一个年轻的小生演员,说他形象、嗓音条件等都很好,要进一步提高自己的素养,多学多钻研,市场经济驱动下要安定自己的内心,执着于喜爱的戏曲事业。小伙子一脸虔诚地听着,并不时与之交流一些困惑及细节问题。一个演老生的女演员听说是台里的顶梁柱,她的笑容特别大气爽朗,带我参观她的居室,正好她爱人也在,听说以前也是团里乐队成员。闽剧团常有夫妻搭档,因为长期下乡演出,工作劳累居无定所,所以“近水楼台”,可以相互体谅支持。

不一会儿,演出马上开始了,当晚剧目为传统历史剧《狸猫换太子》。我先跟着团长下楼到后台,忙忙碌碌的景象一下子映入眼帘。我走到左侧的梳妆桌旁,刚才见过的几位演员正抓紧时间扎带束发别簪,见到我亲切温暖地一笑。不过一打扮,我似乎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她们比刚才看到的美了许多,按角色的不同已经换上戏服,加上描眉搽脂,要不细辨,脸型似乎都有些相似;男演员们则在并不宽敞的后台右侧,服装道具师在帮他们一一整理服饰,挂好腰带。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大哥,他的身边跟着一条“小尾巴”,是他的女儿,周末,女儿来看爸爸演出。他已经上妆,不过由于后台空气并不流畅,人又密集,很快他白色的戏衣已经湿透。

加演的旋律已经奏响,我从边侧马上站到戏台下看他们一一上台。声腔洪亮,场面喜庆,大长春洋洋洒洒,群众坐在长凳上目不转睛盯着舞台,舞台后方即是供奉的神仙。友情演出的陈洪翔出场了,他以娴熟的福州乡音与乡亲们打招呼,然后马上演唱他经典的《双蝶扇》中“离卿”选段,舞台之布景中的主人公与正演绎的陈洪翔遥相呼应、叠加,融为一体。而他的粉丝们,即那些本团演员,都从后台拥到边侧,仰着头,欣赏他精湛入情的表演,包括那些已在舞台上有二三十年经验的老演员,他们对年轻才子同样充满了崇敬与羡慕。而方才经过他指导的那个小生,更是眼睛里充溢着一种光芒,似乎在想象着自己的明天。

正演开始了,剧情跌宕起伏,我看到演员们每每上场,都能马上投入剧情,甚至演到声泪俱下,但到台后,又变成一个喝水擦汗的普通人。剧中的皇妃、侍女,台上尊卑有别,台下亲如姐妹;在后台常对我礼貌微笑、慈眉善目的一位大哥,在台上竖眉奸诈、助纣为虐;那个作为台柱的老生演员,更是气势不凡,她将人之善、临难不慌的细微心理表演得淋漓尽致;而那个刚才还在一起吃饭的青衣,她饰演悲苦的深宫怨人,失儿的煎熬凄楚落寞,化作台上独吟,令人黯然泪下。下台后,我见她眼角仍有泪,一人郁郁的,轻声问她:每回演出如何走出舞台上的角色?她笑了笑,说习惯了,一上台就投入演出,下台慢慢就回到现实。不过,我隐隐感觉到她内心依然存在的孤独,这是一个好的演员潜在的素质。接着我又看到陈洪翔赞誉的那个小男生,果然,在台上一亮相,虽在此剧中出场仅短短一小幕,却让我看到他一点细节都不敷衍含糊,每一个动作、神情都浸入戏里,多么优秀年轻的演员呀!我又隐约看到了闽剧明天的希望。

夜深了,戏散场时已是十一点多,演员们纷纷卸妆。我发现后台一个不知谁家的小男孩早已躺在戏箱上睡着,他的身上盖着薄薄的戏服。而那条“小尾巴”,刚才看完爸爸的演出后,已被妈妈带回,因为第二天要上学。工作人员忙着在卸台,乐队师傅们经过近三小时的演出,早已疲惫不堪。我曾多次上二楼侧间看他们演奏,他们齐心协力,抑扬顿挫。鼓板指挥是团队核心,也最辛苦,海英团长说刚刚高薪聘请了如此优异的人才,值得!而一晚上忙里忙外的她,干练、亲和力强,演员们都亲切地叫她“老板娘”,却不知“老板娘”身负重任,她要担起全团几十个人养家糊口的任务,且要创出精品,保护优秀的民间闽剧传统不致丢失。听说二〇一五年,“壹加壹”闽剧团还被评为福州市十佳闽剧团之一。而当我即将驱车离开礼堂时,远远地,见到她瘦小且坚定的背影,仍在操持着细小的事务。

据有关部门统计:目前长乐影剧院、文化活动中心、礼堂、敬老院、祠堂等共计三百三十五个,都是民间闽剧团的演出场所,遍布城乡每个角落,群众不管在城区还是在边远村,都能看上闽剧节目。前不久,我还到泮野礼堂观看了一场由大众闽剧团演出的节目。当晚礼堂里热闹非凡,原来是乡亲为喜添三胞胎酬神谢礼,保佑一家平安。朱红的幕布上镶嵌着“侨胞林忠义先生敬赠”的字样。当天聘请的大众闽剧团属于名声在外的一等团,《苏秦还乡》获多项大奖,还进京参加二〇一七年全国基层院团戏曲会演。当晚观众点戏《唐僧出世》,舞台的背景让我仿似见到了旧时闽班布景的精彩,动静交融、瞬间多变,人在海中游,船在水中追,形成似真似幻的舞台效果。演员声情并茂,“四功五法”丝毫不逊色于省市剧团。据了解,长乐还有诸如长乐第二闽剧团、实验闽剧团、向阳闽剧团、三溪闽剧团、兴大众闽剧团、红牡丹闽剧团、金山福闽剧团、平安闽剧团等总共二十七个活跃于城乡的民间闽剧团体。这些剧团每年上演剧目二百余本,改编创作新剧目也有十余本;从业人员达一千三百多人,月均演出二十场,鼎盛时每年演出场次达五千多场;而常年在长乐演出的各地职业闽剧团达一百多个,有人戏称:“长乐养活了全省一半多的闽剧团。”

特别值得记载的是:二〇一四年六月,长乐与国家级非物质遗产传承人、原福建省闽剧院院长、著名表演艺术家林瑛,联手创办了“长乐国家级非物质遗产传承人林瑛闽剧艺术传承中心”。这是长乐面对未来地方闽剧发展的一个重要举措。闽剧,这个古老的艺术,在这座和谐、幸福、久安的城市中,定会绽放出更加绚丽的光彩!

我的思绪慢慢回到了儿时长绸飞舞的天真与烂漫中,而父亲走过几十年的腰背已佝偻如耸起的山丘,但他一生没有遗忘的就是喜爱的闽剧。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他必踱步到沙下梅江文化中心,因为那里每天这个时段都在播放经典闽剧录影,一年春夏秋冬从未改变。

记得我在《梅城短章》这篇散文中曾记录下当时回乡陪父亲观看闽剧的场景:夏日,石墙上的苔藓在阳光下闪烁得晶晶发亮,路边的花丛中一只幼小的蝴蝶飞得有些疲惫,知了在潮声中略显得急躁。穿过巷道,抵达老人活动中心,这个时间点,应在播放闽剧。果不其然,悠远的闽音戏曲正盘旋于大门,一排排木椅上,十几位老人依次坐着,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中间的电视屏幕,空寥的大厅,背影泛着白发。我从侧面悄悄走近,不想他们还是被惊动,有的人认出我,叫着坐在第一排的父亲的名字,我笑着走过去,挨在他身边坐下,索性与老人们一起欣赏传统的戏剧。此时,正上演《天下财主》,墙边悬挂着用粉笔工整书写的演出剧目。随着剧情发展,老人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剧中演绎的仍是善最终能结良缘的喜剧结局。古朴的故事与咿咿呀呀的唱白,穿越梁间,风扇在头顶吱呀呀驱赶着炎热。一个多小时幕起幕落,常听到一些老人轻微的鼾声,有的则安静地垂着头,闭目睡着了,过一会儿,又被锵锵的锣声惊醒……午后的阳光将道路晒得酥香,两旁的旧屋道着安详。看完戏搀着父亲沿着蜿蜒的曲巷回家,百米的距离,脚摩擦巷道的声音缓慢低沉,搀的力度一回比一回紧。光影下,老人的拐杖拉得长长的……

如今,我走进了闽剧——这个灿烂的文化艺术。我愿久久徜徉在它充满慈爱的、幽远的目光中,随千年的唱腔越走越亮堂、越光明。

简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州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报》《中国文化报》《诗刊》《福建文学》《福建日报》等报刊。曾获第二十七、二十八届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福州市政府第二、三、四届茉莉花文艺奖,《福建日报》第九届优秀新人奖等。散文集《随心点染》获评二〇一八年“读吧!福建”首届福建文学好书榜推荐图书。为鲁迅文学院福建中青年作家班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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