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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5期|王选:黑妹啊黑妹

2023-03-17抒情散文王选
天色又暗了一层。

黑妹,穿着臃肿而邋遢的衣裳,头发蓬乱,吸溜着鼻涕,两只手塞进似乎要脱落的裤兜里,拖着倒跟的运动鞋,在巷道里,迟缓地滑过。她走掉之后,巷道里就空无一物了。唯……

天色又暗了一层。

黑妹,穿着臃肿而邋遢的衣裳,头发蓬乱,吸溜着鼻涕,两只手塞进似乎要脱落的裤兜里,拖着倒跟的运动鞋,在巷道里,迟缓地滑过。她走掉之后,巷道里就空无一物了。唯有风,把水泥路面的枯叶吹着,像一个人,在黄昏,清扫骨缝里的暗疾。

黑妹走了后,天,说黑就黑了。

不久前,她还在我家门口晃荡。母亲唤她进来,她走到院子,听见我说话的声音,似有羞怯之意,不再进屋。母亲捏一颗橘子,出屋,塞给她。她一手紧紧攥着,一手举起用手背狠狠揩了一下鼻涕,哧,吸了一声。母亲说,快点回去,天黑了。她一边用指甲扣着橘子皮,一边问,你们家王选有车没?

母亲笑着说,有自行车。

黑妹说,人家城里人都有车。她用指甲把橘子划开了一道口子,掏出橘瓣,把橘皮顺手丢在了地上。

快回吧,晚上吃啥?

方便面,有一箱子呢。说完后,黑妹带着有一箱子方便面的得意之情,出了门,走了。

黑妹大概是1990年左右生的,二十七八了。二十七八的姑娘,还留在麦村,说来话长。

黑妹姐弟四人。黑妹老大,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黑妹出生后,也无异常。长到两三岁后,同龄的孩子开始说话走路,而她嘴里还是含混不清,脚下依然站立不稳。长大一些后,其他孩子开始上学读书,独她在家里和尿尿泥。有时候,她会一头栽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那时候,她家里人口多,肚子也是勉强填饱,自然没有余钱去给她看病,加之又是姑娘,也不上心。最后就一直拖着,最多,到镇子上的卫生院,抓几服药,熬着一喝,也算了事,终究没有查明病因,也没有治愈。

当我们都上初三的时候,黑妹还在大门口的青石板上,呆呆地坐着,浑身沾满泥土,一张脸,成天不洗,糊满垢甲。她到学校念过一小段时间的书,常犯病,怪吓人的,加之智力有缺陷,啥也不懂,上也白上,只会花一疙瘩冤枉钱,大人便让辍学了。

辍学后的黑妹,整天无所事事,坐在门口发呆,或者去村里晃荡。像一只塑料袋,风吹到哪儿,就飘到哪儿。

我们上学,放学,过寒暑假,而她,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活成了一天。我们都叫她瓜米子(傻姑娘)。她也乐于接受这个称呼,任我们嘲笑和讥讽,都是一副一成不变的模样,蓬乱的头发,衔不住的鼻涕,肮脏的衣裳,在风雨里,暗自生长着。她懦弱,胆怯,甚至混沌未开。她远远地看着我们背着书包归来,远远地看着我们玩耍,远远地看着我们从小卖铺买来吃食,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像一截尾巴,直到被别人用碎瓦片赶开,她才悻悻然走掉,留给我们一个邋遢的背影。

她大多时候都是挨欺负的,任别人嘲笑,打骂,一直一言不发,低着头,抠着塞满黑色垢甲的指甲缝,最多哭一嗓子,便很快忘了。有时候,她也欺负人。她家门口有小卖铺,一些小孩从里面用毛毛钱换来零食,黑妹坐在小卖铺门口,看四周无人,便冲上去,夺小孩手里的零食,小孩死活不给,黑妹抬腿,在小孩屁股上踢两脚,再不给,肩膀上捅两拳,一把抓过零食,转过身,撕开包装,吃了起来,鼻孔上挂着一串明晃晃的鼻涕泡,破一个,长一个。小孩子吼叫着黑妹父母的名字,挂着两溜眼泪,说是回家告状去。

这事也就过了。没有一个人会跟一个瓜米子计较。

后来,我们都日渐长大,都日渐走出麦村,像灰鸽子,越过墙头,在泛黄的天空一圈圈飞着,不知所终。

而黑妹呢,黑妹依然留在村里,把二十岁左右的年华,完全呈献给麦村的山川草木。她独自一人,在山路上行走,在深沟里晃荡,在树林里漫游,在杏花泛滥的春天消失在地头又回来,在青杏寥落恣意腐烂的季节手揣杏核沉沉睡在杂草里,在紫娇花枯萎的暮秋坐在山顶坐成了一块石头。她拥有着怎样漫长的时光,我们无从知晓。她就那么长啊长,在我们的无视里,在我们的遗忘里,长啊长,和麦村的一棵树、一株草、一只野物一样,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她是麦村唯一的闲人,不用耕种,不用干活,不用外出打工,不用伺候老小,不用担负生活的重压,吃饱穿暖,满足最基本的需求就可以了,其余的时间,灰扑扑地信马由缰,灰扑扑地自由生长。

然而大多时候,黑妹还是干着两件事。一件是在小卖铺边上的廊檐下靠墙站着,发呆。没有人知道她想着什么。有人经过,问,黑妹,晒太阳啊。黑妹嗯一声,就不再言语了。像一根木头,立在墙上,任时间、风雨,在暗处刻画一个人终究走向沧桑的模样。另外一件事,是谁家有婚丧嫁娶,或者谁家来亲戚朋友,或者谁家有人从城里回来,她都会去瞅一瞅。一开始,是站在门外,两手塞在袖洞里,呆呆地站着,站久了,便会一寸寸移进门,到院子站一阵,再移进屋子,看着屋里的一切。这时候,人们会端一碗粉丝菜,或者塞一个馍,让她吃,都想着她是一个可怜娃。有时,人们也嫌弃她碍事,嫌弃她丢人现眼。吃毕,便打发了。黑妹不情愿地出了院子,摸着嘴上的油,或者啃着馍,还在门口晃荡着,不肯离去。我想,有时候,黑妹真的是想吃一口人家的饭菜,混个饱肚子,但更多时候,她是害怕孤独的。没有人愿意和她玩耍、说话,她只好去别人家凑热闹,或者看看别人家的热闹,也算是有事干了,内心才不至于空荡荡的像梁口刮过的西北风。

在别人家晃荡久了,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她都看在眼里。去另外一家晃荡,她会冷不丁地说,贵福家堆了一炕桌钱,数着哩,数着数着,就打捶了。麻球娃又领回来了一个媳妇。大牛爷感冒了,挂水着哩。二两半家今天的浆水面,浆水里还切了豆腐。她把这些消息,像一个信使,传送到别人家,风一刮,满村人都知道了。一家人的事,也就成了一村人的事。一家人的喜怒、私密,也就成了一村人的话题和把柄。

这时候,黑妹,似乎不是瓜米子。她知道,通过传播这些消息,她才能在别人家换来一颗糖、一个馍、一碗饭,或者在人家多待一阵、多说几句的资格。

再后来,黑妹长大了,二十六七。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反正她长大了。

家里给她找了婆家,然后嫁了出去。关于她婚姻的细节,我不太清楚。我隐约听说,那是冬天,天寒,老牛风在梁上掠过,草木颤抖。黑妹穿着城里租来的红礼服,体体面面,坐上梁顶停着的一溜小车,离开了麦村。村里应邀参加黑妹婚礼的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席,男人们个个喝得面红耳赤,女人们个个吃得油光满面。人们听说,靠着嫁黑妹,她父母挣了一笔不小的彩礼,具体多少,莫衷一是。

这十年来,广大的农村,所有姑娘全部出门去了城市。要在农村找一个姑娘,比登天还难。即便你攒够了十几二十万元,礼钱顶在额头上,也找不下。为啥?没姑娘了,一个渣渣都没有了。为了儿子有妻,为了不断后,为了在西秦岭一带抬起头,人们不惜重金,不论瘸子跛子,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娶妻难,在广大农村,这些年,成了父母们巨大的灾难。在这样的情况下,黑妹就成了小伙子们无奈的必然的选择。黑妹是麦村留下的唯一一个姑娘。

人们都惊讶着连瓜米子黑妹都能嫁人挣彩礼时,黑妹嫁人了。人们后悔少生了一个姑娘,损失了一疙瘩钱时,黑妹回来了。

黑妹被婆家不要了。婆家一开始,以为黑妹瓜(傻)得不严重。不会干活,不知礼节,也就罢了,只要能养娃就行。但嫁过去以后,才发现黑妹瓜得严重。不但不会干活,不知礼节,还动不动犯病,瘫倒在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很吓人。最关键的是,黑妹不懂男女之事,也拒绝男女之事。当传宗接代的期盼被打碎后,无望的婆家只好把黑妹送了回来。当然,送回来之后,那笔巨额的彩礼,就成了两家人头疼的事。为此,矛盾不断,纠纷重叠,一时难以说清。

刚回来的几天,黑妹还带着一些新娘子的气息,比如梳理整齐的头发,穿戴一新的衣裳,洗净垢甲的手脸。人们发现,收拾之后的黑妹,竟然长得也很秀气,瓜子脸,棱鼻子,樱桃嘴,手是手,腿是腿,有模有样。但没过多久,黑妹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穿着臃肿而邋遢的衣裳,头发蓬乱,吸溜着鼻涕,两只手塞进似乎要脱落的裤兜里,拖着掉跟的运动鞋,要么发呆,要么去人家门口晃荡。

再后来,黑妹的父母弟妹,都统统去了外面打工,长期照顾她的祖父也病故了。家里只留下了黑妹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院子,守着千篇一律的日子,守着麦村盛大的春夏秋冬,守着一村人死去活来的故事和秘密,守着她一个人不知所终的未来。

在无垠的乡村,似乎每个村里都有一个瓜球(傻小伙)和瓜米子(傻姑娘),和黑妹一样,生于泥土,长于天地,嫁不出去,或者娶不上媳妇,茫茫然,迷迷糊糊留守在村庄里,无路可去。黑妹一定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最远就去过十里外的集上。二十多年,没去过一次城里。或许,她压根儿就不需要外面的世界,留在麦村,就够了。

当我们都一一背叛故土,远走他乡,努力活成城里人时,最终,我们的村庄,被一个瓜米子守护着。想想,也让人心生悲凉。

天真的黑了。立冬后的天,说黑就黑了。亮起来的路灯,像一把把积满灰尘的伞,撑开来,把黑暗挡在了外面。

黑妹回到了炕上。吃了方便面。睡了。

黑妹的一天结束了。黑妹二十七八年的光景,如同这一天,结束了。明天,黑妹还过着今天的日子。后天,也是如此。作为麦村最年轻的留守者,她会一直陪麦村走下去。如此忠诚,如此别无选择。

作者简介

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 作品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散文选刊》《小说选刊》《芙蓉》等。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敦煌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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