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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散文百家》2020年第9期丨潘新日:父亲的河流

2023-03-17抒情散文潘新日
一条河,是写满姓氏的水,用来领养岸两边的村庄。

河边的民谣都是野生的,和桃花红、梨花白一起,用花朵上的时光喊疼故乡。村子里,年轻人都成了河里的水,随着风四处漂流,都跟着河……

一条河,是写满姓氏的水,用来领养岸两边的村庄。

河边的民谣都是野生的,和桃花红、梨花白一起,用花朵上的时光喊疼故乡。村子里,年轻人都成了河里的水,随着风四处漂流,都跟着河水走远了。一下子,村庄空了,老人就成了剩下的根,在土做的乡下,顶着最后的果实,用一枚粮食味的野草帖慰藉亲人和自己的晚年。

我的父亲就是暴露在地上的那根沧桑的根,满脸皱纹,历经风霜,他一辈子就是把自己的营养,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我们身上,我们丰满起来,他却慢慢干枯成一棵树,干巴巴的,在家里支着。

我一次次想把父亲树一样移栽到我们的城市,可他却偏偏俨然如门前的那条河流,自顾沿着自己的河道流淌着,头也不回。这老头固执得要命。我明白,他这一生注定要和河流一起变成沙砾,变成沙滩。那样的时光里,河流追着他跑,也在追着他的命。

他在用最后的生命,为我们浇灌乡情。

孤寂的乡下,城市的繁华都死在回家的路上,活着的,是父亲一样的河流和庄稼。它们繁盛,它们衰落,一年年演示着一个村庄的图腾和陨落。

农忙的时候,父亲佝偻着身子,在田间劳作。他割麦、插秧、收稻、种菜,用一生的劲儿把自己长到庄稼里,越老,越是保持着劳动的姿势。稻子、麦子都直起了腰身,他的腰却弯了下去。

变形的骨头是他对河流弯曲的模仿。

冷不丁,有段河流就是父亲老了的样子。这辈子,他的青春豪迈和坚挺早交给了河岸,交给了土地,交给了我们。弯着的腰,是对大地和河流最大的敬畏。

本来,我们也应该和父亲一样,一辈子圈养在田地里,但我们的生命里,早已厌倦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模式,拼命地从父亲身边挣脱和逃离,把父亲的庄稼和河流远远地抛在身后。当然,我们愿望的归结点是城市,只有城市里的灯光和车流才能点燃我们的内心。我们留给父亲的,只有村庄和河流,还有一望无际的庄稼和叹息。

时时刻刻,他在用河流替他们说话。

闲不住的父亲,就是灌进水田里的河水,只要有一点空隙就把自己耗进去。这辈子,他是在用一整条命滋润土地,养育庄稼。不管何时何地,每一天、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都连着河流,他和河水一起奔涌,把思念当作沙沉淀在水底,安静地等待打捞。

门前的柳树长大了,长高了,父亲却矮了下来。他在用身体,建立起内心的精神高地。

遥远的故乡里,父亲在田野里站成一棵树。他的一生很简单,树是他的时钟,河水是他的季节,指引着他的劳作和一日三餐。与土地打交道,河流永远都是庄稼生生世世相伴的情侣,父亲是乡村最老的庄稼。

离乡的人,总喜欢用河流去丈量一个人的心。临河而居,是好多人的梦想,也是好多人的心结。有些人选择了逃离。人心散了,村子也就散了。

河流是一个人的精神闪电,刹那间的光亮可以燃烧每一个人的情怀,也照亮了每一个人的内心。邻居、父亲、坟地,死去的、活着的,只不过是黄河这条线上的一个小小的标点,小得就像一个沙粒。

河水静静地流淌,就像外出的人急着归家,各种方言交织在一起,各种清亮的语言交织在一起,黄河就变得浑浊。在这些迁徙的水珠里,有父亲的眼神,有母亲的泪水,有无数游子纷乱的脚步。当岸边的灯光亮起,好多人的眼睛都是湿的。

一盏灯就是一颗心。河流之外,遍布的辉煌里,万家灯火深不见底,都是一个一个用家叠出来的故园。母亲说,走得再远,黄河都会跟在我们的身后,河水牵着大地的衣襟,是最顽皮的小孩。

我不止一次地拜父亲为河上的王,一年四季在心里默默地朝拜他,敬仰他,把他放在心灵的最高处,直到秋天的落叶都逍遥花外,在地上铺下秋天的河。

然而,父亲更是庄稼的王,他有十万麦子,千万桃花,黄河是他的轿子。他就是一个会伺弄庄稼的土著,一天一天,不停地用土镶濯洗自己的灵魂,一辈子都把自己交给田地,交给会走路的粮食。

他不停地劳作,河流成了他的精神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简单得就像河水,安静而柔软着。

我不愿意像父亲一样一辈子当庄稼的王,我的精神世界里,有很多山头,每一个山头都绚烂无比,这些充满诱惑的精神栖息地,时常弥漫着花香和朝气。而远方的父亲,他固守的领地一直不变,整个生命呈现的,只有河流和庄稼。

我很明白,一个人从出生到老去,一生要经历很多,像父亲这样的农民,黄土快埋到脖子了,还依然把家乡当作自己的封地,那么虔诚地与土地为伍,他只把自己看作一株庄稼,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开花、结果,了了一生。

即便这样,父亲内心是丰富的,充满希冀的,但他老了,已经不善表达了。这辈子,他的语言都交给了手掌,手掌成了他和植物们交流的薄嘴壳,草见了都怕。我一直认为,父亲对粮食的热爱远远超过了我们,以农为业,亲手种的东西,心里的一切都长在里面了。

河水奔涌,每个人都是它会动的指头。而父亲不,一到夜晚,他就会占领整条河流。

河,是人和庄稼匍匐在水里的血。父亲把它当作亲戚,时常坐在一起。水鸟飞过来,支着长腿,把乡下用旧的日子一个个择出来,在水里洗净。也把父亲掉在河里的眼神捞上来,在风里晾干。父亲,作为岸边的第一高峰,为我们定格出故乡的坐标,距离再远,我们都不会迷失自己。

黄河东流,我们都在流。父亲走了一辈子,他的河流即将干枯。

荣枯之间,茶成了父亲绿色的溪流。他一生嗜茶如命,却是因了河水。因为用河水泡出的茶有股自然的香味,别人是闻不到的,而父亲能闻到。为此,母亲爱说他的鼻子尖,只要是河水的味道,他老远就知道,灵着呢。

他喜欢茶叶的苦涩,能从中寻到一丝绵甜。他喜欢把河水从茶叶里挤干的过程,那条路并不漫长,小小的嫩芽,他炒出了妙趣。祖上留下来那么多的茶树,一大片一大片地摊开,就像摊开一个家族。

茶在乡村,是一条小路,一直通到父亲的河流里。与茶为伴,父亲把它当作知己。我知道,茶,是河水的近亲,它们之间的浓情,相互浸染,也感染着父亲,使这样的香茗带着人情味。如此,闲暇之余,只要简单地抿一口,便可以品出人生的况味来。

用母亲的话说,茶,就是个十足的小妖精。纷繁之中,一把壶呈现出的,不仅仅是茶水,而是一个人的心境,一个人的苦难,方寸之间,有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滋味。

寒来暑往,我一直把父亲认定为乡村最敦厚的石头,故乡最饱满的果实。他站在那儿,我们的心里就会矗立起一座山峰。

春节返家,父亲非要坚持扛着行李到县城的车站送我。汽车开动的那一刻,我推开车窗,父亲佝偻着身子,招手的姿势多像河水里摇动的芦苇,一样的白着头发,一样的依依不舍。父亲站在那儿,是那么的瘦弱,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

父亲陪着庄稼行走,把根扎在一块块田地里,他们形影不离,一茬一茬地把命交给对方,相互之间,有多么深厚的交情,从不留私心。而我们这条会走动的根,却没有扎下去,裸根的触角留在了钢筋水泥的缝隙里。

父亲站在河边,一头白发让故乡老去。他有很多需要回味的过往,那些房屋,那些树,那些故人,在与不在,都被这河水记在心里,归于大海。河流,有时候,就是一条绵长的叙事诗,好多人,好多事,都被它淘洗得干干净净。

父亲站着是一棵树,躺下是一条河。

四季的庄稼是他最得意的替身。母亲说,他伺弄庄稼的过程,就是和庄稼沦落的过程。他这个人向来都是本本分分的,一生善良,连说话都是和风细雨的。和庄稼呆惯了,他很少发怒,对谁都绝不会大声呵斥,生怕声调高了,喷出的火灼伤了别人。

村里人都爱把父亲比作软性子,他那份细软,和黄河里的水一样绵延不断。

纵横交错,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都会和河流交织在一起,和每一棵庄稼交织在一起,他发白的胡须,就是被风吹起的根系。

人在江湖,父亲就是黄河放出的眼线,他和黄河有着共同的祖先,和黄河有着共同的谦逊和豁达。如此之后,他一辈子都在用云彩做的土话登高,所有的树都是他们竖起的大旗,所有的草都是他们织就的锦缎,所有的庄稼都是他们封出的诸侯。他们大路朝天,胸怀天下,放过雨露,放过寒霜,放过冰雪。河水沿着河床慢慢走远,父亲的青春也沿着河床慢慢走远,等他白了头,他才看着远行的我们,自言自语。他是那么的恋家,对我们的离开是那么的不解和惋惜。剩下的日子里,他时常一个人在那里叹息,感叹我们一个个像鸟儿一样从他身边飞走,骂我们不该向城市投降,骂我们叛离,骂着骂着,泪水就流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老了,而黄河也老了。人老了,眼窝就浅了。河老了,心思就深了。

庄稼活干不动的时候,父亲的“江山”开始沦陷,沦陷为水做的河流。人,不可能永远年轻。青壮年的时候,他干起活来总是没日没夜的。这一生,他流过的汗水都可以把月色煮过来了。他从不惜力。汗水在他身上流淌,河水在土地上流淌,淌着淌着,月亮就瘪了。年轻时,他喜欢到河里捉鱼,年老了,他喜欢到河里放鱼。人,只要心怀慈悲,懂得放生,他的河水就会开始恣意,情感便开始泛滥,一切都会看透的。人,又何尝不是放生的鱼呢?

黄河水缓缓地流着,河底的细沙随着它的脚步行走,归入大海,沉于梦里水乡。

立秋之后,岸边的树都渐渐落光了叶子,这些长在河身上的刺,在寒风里露着坚挺的骨头。父亲佝偻着身子立在风中,看着鸟儿在黄河的上空盘旋,这些黄河会飞的方言,是河水东去途中的一个小小的标注。这个时候,父亲就成了立在河边的一个大大的问号,到了这样的年龄,他一切都明白了。而黄河呢?草木荣枯之下,冰雪会封住它的口吗?

一切都会付诸东流。父亲不再为粮食而操劳,他知道,不久,他也会变为这里的庄稼。

黄河依旧,它蜿蜒着身躯在庄稼地里蠕动,带着好几辈子人和草木的念想,在发大水的时候爆发一下,淹掉村子里所有的闲言蜚语。父亲端着碗,他在等,等待被洪水腌制过的乡音,长出菊花香,枣花秀。

人老了,念旧。父亲的河流流经故乡,所到之处树木葱郁,庄稼兴旺。农田是他精心制作的封面,老坟是一个人走后为封面盖下的最后一枚印戳。

河水流远了,父亲却还在村庄里流淌着,屋顶上的青瓦长满青苔,苔藓尘封了父亲逐渐衰老的记忆,墙头草青了又黄,乡下,柿子树上挂满敦厚的灯笼,一树的小可爱,一树的期待,父亲,只是其中的一盏。

乡下人烟稀少,野草起了反心。该是除草的时候了,而墙头上的锄头,那把父亲用过的长枪,此时,已经锈成一块烂铁,像一个豁了牙的老头,再也啃不动送到嘴边的硬骨头。当一切都柔软如水时,父亲一样留守在村子的老人们,把庭院里用旧的谚语一个个拾起来。

古朴的民居,那些白门边的砖,可以封存我们童年的记忆。我们读不懂旧年的雪,也看不清秋风,那些静,不过是乡村繁华褪去之后的一层树皮,斑驳之中,漏下县志里泛黄的脚印。

黄河东去,远去的身影,领走了多少用旧的黄昏。

河水再次流过村庄时,好心的萤火虫实在不好意思叫上村子里的老人,父亲慢慢变成河水遗留在乡下的一棵老松,瘦骨嶙峋。

河流是一个人的随笔,它时刻记载着一个村庄的历史,当它在地图上变成一条细线时,父亲,仅仅是上面用放大镜也看不见的一点小小的刻度。

父亲说,我等着黄河九曲十八弯,我等着一田庄稼扬花时……

潘新日、男、河南省潢川县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山东文学》等全国四百多家报刊,散文1000余篇、发表诗歌1000余首,中短篇4个。先后获宝石文学奖等30余个奖次,作品收入多种版本,出版散文集《草帽下的雨季》《秋红》,诗歌集《一树槐花》。作品入选多年年选10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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