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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湖南文学》2020年第9期|李清源:最是无情君王家

2023-03-17抒情散文李清源


东周初年,王室衰微,但周王名义上仍是天下共主,不可侵犯。郑国与王畿洛邑相邻。郑庄公以奸雄之才,识人善任,文治武功,国势日益强盛,与周王室矛盾越来越尖锐,最终导致了一场战……

东周初年,王室衰微,但周王名义上仍是天下共主,不可侵犯。郑国与王畿洛邑相邻。郑庄公以奸雄之才,识人善任,文治武功,国势日益强盛,与周王室矛盾越来越尖锐,最终导致了一场战争。周桓王率领卫、陈、虢、蔡四国之师征伐郑国,与郑军大战于繻葛,结果大败亏输。王室权威从此荡然无存,郑庄公则确立了他在诸侯间的强权地位,史称春秋小霸。

郑庄公有十一个儿子,在世子姬忽外,公子姬突、公子姬亹和公子姬仪也都很优秀,尤其是姬突,敢作敢为,行事干练,深得郑庄公喜爱。与姬突相比,身为法定继承人的姬忽则为人平和,性情也有些优柔寡断,虽则能征善战,却不似乃父的老奸巨猾,也缺乏乃父的手腕和魄力。郑庄公甚感忧虑,认为以姬忽的性格和能力,很难成为一名雄主,带领郑国去面对日益复杂艰难的天下局势而立于不败之地,于是便想废掉他,改立姬突为世子。

郑庄公的废立计划遭到大臣祭仲的强烈反对。祭仲,本名祭足,字仲,以字行于世。另有一说,祭足在家排行老二,故称祭仲。祭仲足智多谋,是郑庄公非常倚赖的智慧,对郑国之崛起功劳至大。祭仲认为,按照祖宗成法,国君继承人必须是嫡长子,倘若破坏规则,废掉身为嫡长子的姬忽,改立庶弟姬突,不但名不正言不顺,还可能引发内乱,因此决不可行。祭仲之所以激烈反对,固然是老臣谋国,要坚守成法,尊重制度,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世子姬忽的母亲邓曼,是当年祭仲奉郑庄公之命,亲自去邓国提的亲,祭仲与世子姬忽的关系自然也非同一般。此时的祭仲已是国之重臣,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哪个儿子继位都休想干好,况且他以祖宗之制为号召,朝中响应都众,强行废立,必启后患,因此郑庄公心虽不甘,最终还是放弃了改立姬突的打算。知子莫若父,郑庄公料知自己百年之后,胸有大志的姬突必将不安本分,老实接受大哥姬忽的统治,为防届时兄弟相争,伤害郑国,他在去世之前,特地把姬突遣送到了宋国。

公子姬突的母亲叫雍姞,是宋国人,所以郑庄公把他打发到那里。这在事实上等于将他流放,宣告他在郑国的继承人之争中已经出局。驱逐姬突之后,郑庄公依旧忧心忡忡,担心姬突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死得很不安心。

郑庄公尸骨未寒,他担心的事便已发生了。姬突对老头子的安排非常不满,不愿接受这个他认为不公的命运。他舅舅是宋国正卿,权势煊赫,深受宋国国君宠信。此时的宋君叫子冯,史称宋庄公。子冯是通过政变杀掉叔伯兄弟上位的,对兄弟相残没有任何道德上的不适感,况且帮姬突干掉大哥,接管郑国,对宋国还将有无穷利益,因此在雍氏的活动下,宋庄公与姬突一拍即合。

郑庄公死后,世子姬忽继任,史称昭公。祭仲作为顾命大臣执掌国政。宋庄公在窃取宋国国君之位前,曾在郑国避难多年,他能回国坐稳国君之位,并被诸国承认,郑庄公帮过大忙。此时,深受郑庄公大恩的宋庄公,怀抱着唯恐郑国不乱的心态,来报答他尸骨未寒的恩公了。他以两国事务为名,将祭仲骗到宋国,逼他废掉昭公忽,改立姬突为郑国国君,否则便送他去见旧主郑庄公。祭仲是识时务的聪明人,并没有以身报国的忠贞和舍生取义的情怀,虽然不情愿,他还是选择了保自己的性命,而不是姬忽的君位。搞定祭仲后,宋庄公暴露出无赖嘴脸,跟姬突谈起报酬问题,要求他回国继位后,拿出足够的东西报答自己。至于他都勒索了什么,《左传》和《史记》没有详述,仅言其“执突以求赂”,冯梦龙《东周列国志》则说是三座城池,白璧百双,金万镒,外加每年三万钟谷子。这是个非常惊人的数目,其口之大已非狮子所能比喻。这张单子应是冯梦龙作小说时杜撰,并无史料证据,但是联想到宋庄公贪得无厌的性格,相信他索取的东西不会比冯氏编出来的少,如果再联想到他的厚颜无耻,冯氏的描述甚至都可能缺乏想象力。

定立盟约之后,宋庄公又强作媒人,把雍家一个叫雍纠的人指派给祭仲做女婿,跟随祭仲和姬突回郑国,并要求姬突封他为大夫,参与国事。宋庄公这么做,是要在郑国放一条自己的狗,短期目标是监督祭仲与姬突,让他们得手后尽快还账,长期目标则是监控郑国,谋求宋国的长远利益。姬突还没有抢回君位,对宋庄公的要求尚且无关痛痒,祭仲就恶心了,平白冒出来个强插门的女婿,把个辛辛苦苦养大的娇女儿,便宜了这么一位不怀好意的家伙,其恼火与郁卒可想而知。

当初郑庄公意图废掉姬忽,实为家国后世计,而不仅仅是偏爱姬突。姬忽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君子,心性平和,与世无争,没有心机,也不会玩权术。当时各诸侯国的公子们,都热衷于在国际上交朋友,结外援以自重。齐国国君僖公有个女儿叫文姜,到了摽梅之年,想要嫁给郑国世子忽,专门派人到郑国提亲。齐国的开国之祖是姜尚,自立国至今,经过数百年扩展,已然是诸侯中第一流的大国。齐国国君主动提亲,对于诸国的公子哥们来讲,无疑是从天而降的好事,然而世子忽却拒绝了。他说:

“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

耦,通偶,配偶之意。世子忽的意思是,配偶要讲究门当户对,齐国比郑国大,所以齐国的公主不适合做我的配偶。郑国虽然在郑庄公领导下兴旺发达,但毕竟是春秋初年才建立的国家,疆域也不是很大,比不上齐国,所以他觉得两人不般配。后来齐国被北方蛮族侵扰,齐国向郑国求助,郑庄公派世子忽带兵增援。世子忽大败北戎军队,擒获其帅大良、小良,献于齐君。齐僖公大喜,犒劳之余,再次提起亲事,表达了要当姬忽岳父的强烈愿望。姬忽再次拒绝了。人问其故,姬忽说:

“无事于齐,吾犹不敢。今以君命奔齐之急,而受室以归,是以师婚也,民其谓我何?”

意思是,没事的时候,我尚且不敢娶,现在受君父的命令来救齐国,却娶了文姜回去,这是用战争来为自己求婚姻,郑国的百姓会怎么说我?齐僖公认为他多虑了,反复派人劝说,他就是不答应。祭仲替他着急,劝他说:

“必取之。君多内宠,子无大援,将不立。三公子皆君也。”

取,通娶。郑庄公宠幸的妃子很多,儿子也有一堆,倘若姬忽没有强大的外援,恐怕难以自立,其他那三个优秀的公子也都可能做国君。祭仲将利害关系讲得如此明白,姬忽却固执己见,不为所动。齐僖公以大国国君之尊,几次三番主动提亲,却碰了一鼻子又一鼻子灰,非常恼火,将姬忽大骂一顿,说道:

“吾有女如此,何患无夫?”

世子姬忽就是这样一个坚持道德到了迂腐古板地步的人。郑庄公死后,姬忽继承君位,史称郑昭公。对昭公姬忽来讲,接班做国君是身为嫡长子所不可逃避的责任,而不是贪恋权力和财富。所以,当祭仲在宋国的胁迫下答应改立姬突的消息传来,他就主动让位,离开郑国,流亡到了黄河以北的卫国。祭仲带着姬突的女婿雍纠回到郑国,在没有任何抵抗的情况下接管了政权。姬突如愿以偿做了郑国国君,史称郑厉公。

改立姬突毕竟不是祭仲的本意,而昭公忽的主动避让,更让他心怀愧疚。姬突继位之后,祭仲一股脑将朝政揽到自己手里,把姬突当木偶挂起来。他之所以如此霸道,一方面是本来就长期执掌郑国大政,另一方面,也是要报复姬突,杀杀胸中的恶气。但是姬突不干了。他之所以跟大哥翻脸,不惜割地献金夺取君位,就是想自己执掌国政,轰轰烈烈干他几十年,完成父亲未竟的霸业。现在终于当上国君,却成了拱手相公,事事不由自己做主,他怎么能答应?他可不像他大哥那样温柔可欺,谁敢对他不仁,他就对谁不义。他决定除掉祭仲。

但是祭仲执政多年,满朝都是他的人,祭仲自己又精明能干,狡猾过人,而姬突甫就君位,在国内没有自己的政治势力,要想除掉祭仲,又谈何容易。姬突无计可施,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跟他一起来郑国的雍纠。

雍纠在郑国过得并不顺心。祭仲虽然把女儿嫁给了他,姬突也如约封他为大夫,但对宋庄公的报酬,姬突和祭仲却都装聋作哑,试图赖掉。并不是这对君臣心存默契,而是各有打算:姬突是成为国君,国土和财富已属自己,舍不得了;祭仲则是要报复宋庄公,故意刁难雍纠。雍纠催讨无果,无法复命,也不敢回宋国,郁闷至极,只能跟祭仲的女儿谈情说爱,聊以解忧。如今郑国君臣相倾,雍纠当然欢迎。雍纠是姬突外公家族的人,与姬突沾亲。如果让他在姬突这个亲戚和祭仲这个岳丈之间选择,他可能对谁都没好感,但是一考虑到姬突掌权后将会得到的巨大回报,他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彼此看不顺眼的岳丈。他与姬突结成政治同盟,要帮他杀掉祭仲。他虽没有权力,也无兵卒,但是身为祭家女婿,却可以自由进出祭府,接近祭仲。姬突之所以选择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不料雍纠回家之后,竟把计划告诉了老婆祭姬。他这几年与祭姬谈情说爱,已经谈出了感情,认为祭姬已是自己的人,肯定会帮自己干掉她父亲。得知阴谋的祭姬陷入两难境地:一边是丈夫,一边是爹爹,站在丈夫这一边,她妈就得当寡妇,站在爹爹那一边,自己就得当寡妇。她在自己当寡妇和她妈当寡妇之间犹豫不决,倍感煎熬,就去问她妈:

“父与夫孰亲?”

她妈说:“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意思是说,天底下的男人都可以当丈夫,而父亲则只有一个,怎么能相比呢?祭夫人这句话无疑有些戏谑,她绝对想象不到这个调笑式的回答对自己的家庭有多重要。祭姬在母亲的“点拔”下拿定主意,决定自己当寡妇。她向爹爹出卖了丈夫雍纠。得到情报的祭仲怒不可遏,先下手为强,杀掉了本就讨厌的女婿,弃尸于周池。姬突听到消息,又惊又怒,大骂雍纠愚蠢。他说:

“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事情败露,双方脸面已然撕破,姬突在郑国待不下去了,只好仓皇出逃。祭仲本来就不喜欢他,而对无辜流亡的昭公姬忽念念不忘,他既然跑了,正好把昭公迎接回来。于是,在流亡了四年之后,姬忽归国复位,拿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郑厉公姬突当然不甘心失败,从逃出郑国那一刻起,就在盘算着如何复国。他总结之前的经验教训,认为要想夺回郑国,就必须在郑国拥有自己的势力和地盘,然后再相机而动。有实力才能办实事,否则一切都是空的。于是,城高池深、富庶繁华的郑国别都栎邑,就成了姬突建立复国基地的首选。

此时驻守栎邑的,是大将檀伯(《史记》作单柏)。檀伯是一名勇将,在郑国的对外战争中功勋卓著,称得上是郑国的栋梁。当国家栋梁成为争国的障碍,也只能被除掉。姬突派人在栎邑暗中串联,收买人心,成功地遥控策划了一场暴动,借栎人之手杀死檀伯,然后在宋国军队的护送下来到栎邑。从此之后,栎邑就成了他的根据地,郑国也陷入割据状态,直到十四年后姬突夺回国都,再次登上国君宝座,成为郑国名副其实的统治者。

姬突之所以在栎邑一待十四年,不是他偏安一隅,站稳脚跟后不思进取,也不是姬忽太得人心,使他无法扩张,而是祭仲活得太长了。

这十四年间,郑国其实并不安宁,甚至可说是内乱纷繁。郑昭公复辟后,并没有因为祭仲之前的作为而责难他,但两人的关系毕竟为此而投上一层阴影,彼此有了隔膜,不再如以前那般君臣无猜。以前追随郑庄公打天下的老臣,除了祭仲,还有个大将高渠弥。这两人资格既老,本领又大,在郑国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但因祭仲智高一筹,功勋更大,高渠弥也甚是敬佩,所以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当初郑庄公要封高渠弥为卿,姬忽表示反对。他认为高渠弥太贪戾,不能重用。郑庄公没有听从劝说,坚持任命了高渠弥。高渠弥自知不被姬忽喜欢,也就不喜欢姬忽。姬忽继位后,祭仲在宋国胁迫下要改立姬突,得到高渠弥的大力支持。这也是姬忽在弟弟回国之前主动离开的原因之一。姬忽重返郑国后,高渠弥愈加不安,担心哪天就被寻个罪名杀掉。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与祭仲一样,深明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公元前六九五年冬天,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十月,他假装陪同昭公姬忽外出打猎,放冷箭将姬忽射死在荒野之中,对外谎称暴病而卒。

姬忽之死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他不喜欢高渠弥,也知道已经将他得罪,但在上位之后,却并没有立即将其罢黜,说明他是个遵守规则的君主,不愿将个人好恶凌驾于纲纪之上。高某虽然讨厌,但却没有犯罪,不以其罪而逐之,是不义也。在他流亡归来,又未惩罚高渠弥,则是要安祭仲之心,以释君臣之疑。而从他出猎时仍然带着高渠弥,可知他对高某并没有刻意防范。他并不是个愚蠢的人,也不是不敢杀人,唯一的解释是,他要以诚相待,试图用宽仁融化因为政变而凝结的坚冰,安抚浮动的人心。然而遗憾的是,人心是不能相通的,君子之德,小人之忌,在阴鸷者的眼里,仁者的微笑也必定包藏祸心。但从另一方面讲,姬忽之死也不能完全归咎于高渠弥的贪狠与险恶。正是姬忽的父亲庄公姬窹生,一手破坏了行之已久的君臣秩序和政治伦理,开启了阴谋盛行、以下乱上的春秋无义战时代,高渠弥作为庄公的得力干将,自然也奉行此道。所谓“上古竞于道德,中古逐于智谋”,郑庄公的崛起,代表着“智谋”时代的即将到来,而姬忽之死,则代表着道德时代的彻底终结。

国君的死讯很快传入祭仲的耳朵。祭仲是何等的精明,高渠弥的小把戏怎能瞒得过他?但因祭仲自感与姬忽已经不再同心同德,而且弑君之事张扬出去,于国于己也没有什么好处,就卖给高渠弥一个人情,默认了这个结果。大哥的死,对于身在栎邑、心属国都的姬突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他甚至都收拾起行李,准备班师回朝了。然而祭仲和高渠弥哪敢请他回来当主公?两人商议一番,决定立郑庄公的另一个儿子、公子姬亹继位,同时发兵严守国境,以拒姬突。姬突的希望又破灭了。

姬亹在两位哥哥的争斗中捡了个便宜,虽然不掌朝政,却也愉快无比。此时的他并不知道,郑国国君之位已被上天诅咒,杀身之祸就在不远处等着他。郑庄公在世时,身为郑国公子的姬亹,与齐国公子诸儿因为过节而发生过决斗,彼此有仇。后来诸儿继位为君,是为齐襄公。齐襄公生活不检点,与亲妹妹文姜闹出秽闻。这个文姜,就是当初被姬忽拒绝的那位公主,后来嫁给鲁桓公。鲁桓公带她去齐国,发现了他们兄弟的奸情,被齐襄公杀掉灭口。但正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的丑事还是被传了出去,搞得世人皆知,臭名远扬。齐襄公为了重塑形象,决定找个事儿干,主持一下正义。于是很不幸,他的老仇人、郑国新君姬亹就成了道德祭坛上的首选祭品。姬忽被高渠弥所杀,同样是天下皆知的秘密,而姬忽曾经率兵帮助齐国抵抗北戎,与齐国有恩,杀掉姬亹和高渠弥,既报公仇,也了私怨,还能博个主持公道的好名声。一举多得,何乐不为?于是齐襄公在首止安排了一场盟会,邀请郑国君臣来吃酒,共商友好大计。

祭仲毕竟是个老狐狸,看出其间有诈,劝姬亹不要去。但是姬亹认为齐国是强国,姬突又在栎邑割据,倘若不去,齐国可能会以此为借口,纠集诸侯帮姬突复位;况且在那样的国际场合,谅齐襄公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于是就抱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心态,在高渠弥陪同下去见齐襄公叙旧。结果一到首止,齐襄公便命其谢罪。姬亹不干。齐襄公大怒,一声令下,已埋伏好的甲士蜂拥而出,将姬亹和高渠弥拿下,宣其罪状,就地处决。高渠弥下场更惨,被处以车裂之刑,死无完尸(据《左传》。《史记》则云高渠弥亡归。以当时场合,高渠弥逃脱的可能性不大,且在之后的史书上高渠弥再未出现过,故以《左传》为是)。

祭仲逃过一命,暗自庆幸。齐襄公虽则蛮横,但人家是大国之主,又以主持正义为名,祭仲虽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再找个老主公的儿子来接班。郑庄公还有个比较拿得出手的儿子叫姬仪,在郑国之乱中流亡到了陈国。祭仲将他请回郑国,立为新君。(关于新君名字,《左传》为“仪”,《史记》为“婴”,《史记集注》引杜预注亦为“仪”。以《左传》成书在前,更为可信,且《史记集注》直称《史记》人名多假借,故取《左传》为是。)

姬突的愿望再次破灭。他恨死了祭仲,却又拿他没办法,只能困守栎邑,望眼欲穿。

对于割据栎邑的姬突,祭仲同样奈何不得。郑国多故,当年盛极一时的人才却日渐凋零,祭仲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对付姬突。况且姬突外结诸侯,以为援兵,而诸侯也乐得利用他们兄弟相残,从中取利,常在姬突需要时发兵相助,尤其是那个见利忘义、酷爱趁火打劫的宋庄公。当年姬突归国,赖掉约定的报酬,令宋庄公极为恼怒,几番发兵攻打郑国,却都被击退,没占到一点便宜。姬突与祭仲闹僵,逃离郑国后,将背约的责任都推到祭仲身上,声称是祭仲坚拒支付报酬,而他没有实权,有心无力;承诺等他复国,一定连本带利还给宋庄公。宋庄公信了他的鬼话,决定再赌一把,联络一帮贪财的诸侯帮他夺权,还派兵助守栎邑。

所以,祭仲要灭掉姬突,也并非易事。他派大夫傅瑕(《史记》作甫瑕)驻守大陵,建立军事防线,扼住姬突北侵之路。双方就这样陷入僵峙,一僵峙就是十四年。

在双方僵峙期间,周庄王十一年,即公元前六八六年,郑国国都发生了一件很诡异的事: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两条巨蛇,一条在城内,一条在城外,在城门处殊死相斗,一连搏斗多日,最后城外的蛇获胜,将城内的蛇咬死了。此事很快传遍全国。大家都认为这是某种天意:都城内的蛇代表在国都掌权的国君,城外的蛇代表割据栎邑的姬突,城外的蛇将城内的蛇咬死,则代表姬突将最终赢得胜利。

我们无从得知这个典故是否属实,它看上去更像一个神奇的传说。不排除是姬突在长期僵峙之中,为了凝聚支持者,增强向心力,而故意编造的一个故事,借以提高自己的士气,瓦解对方的民心。姬突虽然比不上奸雄父亲,但也不似大哥那般诚恳老实,在漫长的僵持状态里,他迫切需要某种方式来强化获胜的信念,从而保持追随者持久不歇的忠诚。而充满隐喻与象征的神奇故事,在迷信盛行的彼时,无疑具有这样的力量。

姬突在追随者的忠诚辅佐下苦熬十二年,终于熬死了祭仲。这是自出逃以来,最令姬突开心的事了。然而祭仲之死,并没有给姬突带来好运气。驻守大陵的傅瑕是个能干的将军,并且效忠于现在的国君公子仪,他和他的军队再次阻挡了姬突北上的步伐,粉碎了他收拾山河、重掌郑国的梦想。除掉傅瑕,成为摆在姬突面前的新任务。

好在傅瑕虽然善战,却不甚精明,没有祭仲的指导,他也就是一介武夫。两年之后,姬突终于设计活捉了他。傅瑕固然忠于公子仪,但他更忠于自己,当姬突下令杀他全家时,他投降了。他向姬突求饶,作为交换,他愿去国都做内应,帮姬突拿下郑国。姬突答应了他,将其家人扣人为质,放他回国都去当内鬼。

傅瑕是个优秀的叛徒,回到国都后,兢兢业业地搞起了策反,杀掉公子仪和他的两个儿子,打开城门迎接新主。姬突在追随者的簇拥下,进入阔别已久的国都。梦想终于实现,可以想见姬突的心情该有何等激动。然而成功的喜悦并没有使他变得宽容,他迫切需要杀人,以雪多年以来亘积胸臆的仇恨。他的战犯名单很长,其中包括姬忽、姬亹、姬仪、祭仲、高渠弥和傅瑕,但这些人要么已死,要么已降,仇恨无处发泄,就迁怒到接替祭仲执政的原繁身上。原繁是姬突的伯父,对侄子们的大位之争一向保持中立,从不参和,如今只因做了执政,就被姬突往死里逼,无理可讲,只好自杀。

逼死伯父后,姬突仍不解恨,就把傅瑕揪出来,指责他事主不忠,不杀之不足以戒臣子,将他推出去斩了。不知傅瑕死前有何感想,但变节叛徒不被尊重,却是历来皆然的事。譬如明末清初,大量汉臣反叛明朝,投降满清,使得泱泱华夏,竟沦为满人国土。对满清来讲,这些人可谓至忠至诚,贡献巨大。然而满人并不尊重他们,乾隆更是下旨编修《贰臣传》,将他们悉数收录,毫不客气地钉于耻辱柱上。

杀掉他认为该杀的人之后,姬突坐稳国君之位,开始了自己的统治。漫长的争国之乱,至此终于画上了句号。然而郑国经过这十几年内耗,国力严重衰退,在诸侯之间的地位和影响也大幅下降,不仅郑庄公开创的小霸局面不复存在,就连国运也被损耗殆尽,从此一路低走,沦落为诸侯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国。更加讽刺的是,郑庄公一手拉开了春秋争霸的序幕,而当后世列强纷纷效仿,争夺霸权时,郑国却因为地处中原,位置特殊,成为争霸必争之地,不得不朝晋暮楚,恭卑求活。挑起争霸的国家,沦为争霸的最大受害者,也算是历史对始作俑者的一种惩罚。

假如当初郑庄公坚持废立,让姬突继承君位,郑国很可能会是另外一个面貌。以姬忽之谦忍,必定不会与姬突争位,而以姬突的手腕,郑国即使不能在称霸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至少也不至于内乱纷繁,骤然没落。那么春秋的历史很可能就要改写了。

又或者,姬忽当初不固执己见,娶了文姜,结强齐为外援,姬突要仗宋国之势夺位,也就没那么容易。以姬忽之持重,加上祭仲等人的忠诚辅佐,郑国至少可保持强国局面。

这些都是合理的推测。然而历史不能假设,所谓客观现实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在逻辑之内准点发生。而造成郑国剧变的根本原因,在于接班人制度的不完美。

中国古代的权力继承,一贯采用是嫡长制。所谓嫡,是正室、正妻所生之子;所谓长,则是排行最大的儿子,可能是妻生,也可能是妾生。古代有权位的男人基本都是三妻四妾,正室所生为嫡子,侧室偏房所生为庶子。国君死后,第一继承人是嫡子里年龄最长那个,但若正室没有儿子,就在庶子里找,并且要立那个年龄最大的。所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非此而立,便不具合法性,是为篡逆。

这一制度有个明显的缺点:国君的儿子可能很多,但嫡长子却未必就是最贤能的那一个。权力继承以嫡以长不以贤,既是人才浪费,也不利于的统治。所以,嫡长制并不是最好的接班人制度。

然而古人明知其有缺陷,而且缺陷还很严重,仍然坚持采用这个制度,也有其深刻道理。首先,传统社会强调社会秩序,而长幼有序,则是维护社会秩序的重要保证之一。老大再是不好,他也是大哥,做弟弟的都得听他的,而他自己,也有保护弟弟的责任。然后在这种伦理秩序之上,建立起各自的社会责任和家庭义务,进而构成国家稳定的重要一环。

另外,之所以以嫡以长不以贤,是因为“贤”这个词太抽象,没有可具体量化的标准。甲认为甲本领大,乙认为乙能力强,丙认为丙最适合当国君,丁则认为丁更具有帝王之相。在权位授受上,要让所有兄弟都服气是不可能的事,倘若令其自由竞争,必将打个天翻地覆。这是任何一个国家政权都禁受不起的灾难。而当明确嫡长制之后,只由嫡长接班才具有合法性,成为所有人的共识,在很大程度上就断绝了公子王孙的野心。

周代封建立国,不仅周王室采用嫡长制,各诸侯与有采邑封地的卿、大夫也都以嫡长确定继承人。但诸侯国的继承人在上位之前,要先报告周王室,获得周王室的认可,才算真正合法,可以光明正大地接班。周王室以天下共主的权威,保证着嫡长制在各诸侯国的严格执行,倘若有人破坏制度,妄行篡逆,王室不但不予承认,还将严厉惩罚。因此诸侯国内即使有人心怀异志,也不敢妄行废立,肆意作乱。

然而吊诡的是,正是郑庄公自己,一手毁灭了周王室的权威,使得周王室的约束力与号召力荡然无存,诸侯国的野心家这才开始为所欲为,嫡长制也由于失去王室的最高仲裁与权威保障,而逐渐名存实亡,最终导致了郑国兄弟争国的悲剧。郑庄公一世聪明,却至死也不明白,正是他自己,把他苦心经营的强大国家给一手断送了,宏伟霸业也随之付诸东流。

嫡长制虽然有利于权力的和平过渡和国家的和谐稳定,但在历史上,争储夺嫡之事依旧层出不穷,使得国家一次次内耗甚至崩溃。君王的权力太大,也因此太诱人,所有野心家最高的人生追求,就是有朝一日黄袍加身,坐上龙椅号令天下。有此野心的皇子皇孙更是心痒难忍,蠢蠢欲动。他们想,国家是爸爸的,爸爸是大家的,凭什么只能让那个愚蠢的嫡长来接班?于是一旦皇室有变,大家就一哄而上,血雨腥风,争做一团。不受限制的权力,必将诱发不受控制的疯狂,人性里最隐秘的欲望和最渊深的恶,在权力之争中毫无保留而又凶猛无比地透发出来,仿佛帝国身上致命的痈疽,不堪入目,也难以根除。

李清源,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出版小说集《走失的卡诺》、长篇小说《箜篌引》,获《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中短篇总冠军、杜甫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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