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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星空下的麦秸垛

2023-03-16抒情散文冯文娟
童年时的六月是清甜的,是那种麦秸被镰刀割断后发出的清醇淡爽的甜。

麦地还没有完全变黄,大人们就迫不及待地忙活起来,他们把家里的镰刀从墙根、梁头、木箱等地方拿出来。

童年时的六月是清甜的,是那种麦秸被镰刀割断后发出的清醇淡爽的甜。

麦地还没有完全变黄,大人们就迫不及待地忙活起来,他们把家里的镰刀从墙根、梁头、木箱等地方拿出来。沉寂了一年,等待了一年,这些镰刀跃跃欲试,要赶到田间大显身手。爹用拇指在刀刃上一遍一遍地摩挲,总觉得刀刃还不够锋利,于是拿出磨刀石,边往上撩水,边嚯嚯地磨起刀来。当田野完全被金黄笼罩时,曾经锈迹斑斑的镰刀便闪着寒光,跃入黄橙橙的麦地。

那时,是村庄最为忙碌,也是最为喜悦的时刻,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沉入麦地,哧哧的割麦声、爽朗的笑声响彻整个村庄。

麦地蔓延到天边,又被天际涌到眼前。

在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里,一个个白色的、褐色的、古铜色的小点儿,似乎被一条隐形的线串着,阵阵热风袭来,滚滚麦浪涌动,小点儿也随着漂浮起来。只有站到麦地边上才能看清,那些白色、褐色、古铜色的小点儿,正是在麦地里挥镰割麦的农人,他们一个个俯身在麦地里,像极了趴在麦叶上的“瓢虫”,无数的“瓢虫”慢慢向前蠕动,摇动着的麦地高出的部分越来越小,一条弯弯曲曲的麦浪边缘,似乎不被觉察地变幻着图案。

在麦地边上,有一个红点,一上午一下午地静止不动,就像一只停飞的“瓢虫”,卧在麦地旁。

那是云霞姑娘。

云霞十七八岁了,从小就有些痴痴傻傻,一直都不会干农活。云霞家离我家很近,她家的麦地与我家麦地紧挨着,我八九岁时就能拿着镰刀独立割几垄麦了,而十七八岁的云霞,只会呆呆地站在地头上,薅一朵野花,逮一只蚂蚱……

黄昏时,浑圆的太阳用无数金色的手指抚摸着整个村庄,天边淡青的远山逐渐凝重起来,灰蓝色的炊烟从屋顶上直直地缓缓地升起。

收割后的麦地,只剩下短短的麦茬。对生活在麦地里的蚂蚱来说,麦地成了它们没了屋顶的房子,它们在麦茬间蹦来跳去,尽显焦躁与不安。

成捆的麦子整齐地排列在地头上,等待着男人们把它们推到打麦场。

窄窄的田间小道上,男人们推着满满一车麦子,女人们在前拉着拉绳,川流不息的手推车与赶集似的男人女人们溶入黄昏,不知是夕阳还是麦捆,把每个人都映衬成了金黄。

云霞娘将拉绳搭在肩膀上,一手拉着绳,一手牵着云霞,随着人流大潮,向村头的打麦场赶去。

云霞不识路,她娘怕她走丢。

在云霞的眼睛里,是没有路的。

她的眼睛异常明澈,白如刚从牡蛎里取出的珍珠,黑似深远明净的夜空,总是水汪汪的,如此水润明澈的眼睛只有刚出生的孩子才会有,而云霞也有,这大概与她的不谙世事有关吧。

打麦场里人声鼎沸,打麦机突突的打麦声都盖不过男人女人们的说笑声。

白天,人们都忙着割麦,只有晚上,才有时间打麦,六月的夜晚里,打麦场是村庄里最热闹的地方。

我坐在麦捆上,守着父母堆放在打麦场一角的麦捆,随时关注着打麦机的进展,看到排在我家前边的那家麦子快打完了,我就赶紧跑回家叫爹娘,劳累了一天的爹娘便重新抖擞起精神,急忙忙赶到打麦场。

我喜欢坐在麦捆上,而云霞总喜欢站在打麦机旁。云霞瞪着她那双明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打麦机里吹出来的麦糠,那麦糠被风机扬得高高的,在旁边昏黄的白炽灯的映照下,像极了冬夜里洋洋洒洒的雪花。云霞看着那“雪花”,经常嘿嘿嘿地笑出声来。村里人看到云霞往打麦机旁凑,总要大声呵斥她,让她躲远点,以免麦糠迷了眼睛,可云霞似乎不懂,就像没听见一样,总要站在那“雪花”里,直到打麦机停止了突突,云霞的头发上、身上都落满了麦糠。

麦子打完了,麦秸被主人们一篓一篓地背到村头的空地上,垛起了一个个麦秸垛。

被垛起的麦秸垛也散发着一阵阵清甜。

入秋了,落霜了,天凉了,麦秸垛的清甜被一阵阵秋风吹散了。

麦秸干了,可以作为薪柴了,深秋里的麦秸垛,每一个都被各家的女人扯出了一个洞。

一天夜里,娘拌好玉米糊,叫我陪她去扯麦秸,娘第二天一大早要烧麦秸做煎饼,必须提前把麦秸准备好。母亲背着背篓,牵着我的手,走在深秋清凉的夜里。

深秋的夜,寂静而又清冷,远处的狗吠在夜空里此起彼伏,我跟在娘身后,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到了村头,一个个的麦秸垛静静地立在月光里,像在大地上长出的一朵朵硕大蘑菇,垛顶圆融的弧线连着高远而明净的夜空。

几只蟋蟀,不知躲在谁家的麦秸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叫声。

到了我家的麦秸垛前,娘俯身开始扯麦秸,我在一旁帮她往篓子里装,母亲扯着扯着,我装着装着,突然听到旁边的麦秸垛后边发出嘿嘿嘿的声音,我和娘都愣了一下,在这样的夜,听到这样的声音,我被吓得寒毛都竖了起来。娘直起身子,试探着走到旁边的麦秸垛,往垛里看了一眼。

“云霞,”母亲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往前凑去,发现依偎着麦秸垛的正是云霞。云霞没有回答,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依旧仰头看天,还嘿嘿嘿地笑。

母亲说:“云霞,你赶紧回吧,你娘要找你了。”

云霞似乎听不到,依旧仰着头,嘿嘿嘿地笑,“星星……星星……”云霞伸手指了指夜空。

我抬头望向天空,繁星如碎钻一样洒在了夜空里,每一颗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夜空在繁星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神秘。

我们劝云霞回,可云霞始终不动,娘无奈,只好背起了沉重的背篓。回家路上,娘说,云霞的病更重了,以前还知道点事儿,现在似乎啥也不知道了。娘一回到家,放下背篓,就去敲了云霞家的门……

那个冬天,云霞的病确实更重了,据说在家里,她发起疯来见人就打,云霞的爹娘无奈,要锁起她,她就跑向村头的麦秸垛。

多少个冬夜,我陪娘去扯麦秸,总要睁大眼睛四下看一看,麦秸垛里有没有人的影子,总要竖起耳朵仔细听一听,麦秸垛里会不会发出嘿嘿嘿的声音。

云霞爹把乡卫生所的医生请到了家里,可医生看过后,叹着气走了。听说县城有一家专门治精神病的医院,云霞爹便托人向县城医院的医生打听,医生说云霞奶奶犯过精神病,看来云霞的病是遗传的,随着年龄增长,病情会越来越重,要想病情有所好转,少说也要在医院住上几个月。至于住院的费用,云霞爹一听,头就耷拉下来了。

阴郁笼罩在云霞家的上空,我每次看到云霞的爹娘,他们的脸都是青灰色的。

云霞爹总说,等开了春,猪圈里的那几只小猪能出栏了,就卖掉给云霞治病。

可没等到开春,深冬的一个雪夜,云霞不见了。那天晚上,云霞突然发起疯来,咬伤了她娘,她爹好不容易把她锁在了偏房里,她趁爹和娘去村卫生室包扎伤口,砸破窗户,逃走了。等云霞父母回到家,看到被打破的窗户,扭头去村头的麦秸垛,可每个麦秸垛都被找遍了,也没看到云霞的影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云霞,村里人说云霞说不定是死了。

娘说过,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

我仰起头来,望向天空。一颗明亮的星,正静静地朗照着村头那圆圆的麦秸垛。

作者简介

冯文娟,山东临朐人,毕业于山东大学,现就职于中国作家协会,有文章发表于《山东文学》、《山花》、《散文百家》、《时代文学》、《青岛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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