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的茶香

敲开湖南怀化市沅陵县太安社区18栋3单元的一个房间，我被宽敞的客厅镇住了：两套小户型，打通成了150平方米。开门的是一位短发的红衣妇女，是沅陵县北溶乡斑竹溪村尧家溪组的邓友梅。她的名字让早逝的北溶籍诗人邓友国顿现眼前，诗人《家在水下》提过的北溶古镇是我永远的想象。北溶乡是五强溪水电站移民库区之一，沅陵14万库区移民的乡愁，如歌里唱的：“一碗水，一杯酒，一朵云，一生情。”

整体抬高的沅江水位，湮没了千年北溶古镇，湮没了村庄与良田，库区人民县内易地或爬上山坡重建家园，险峻的武陵山峦蜕成一座座山包，云蒸霞蔚的山包包漫山皆绿，绿色皆茶。茶香在云雾中散漫飘荡，吹散了乡愁，也吹胀了茶农的荷包。

我好奇地问邓友梅：北溶乡是碣滩茶的故乡，你家种茶吗？她说：村里有茶厂。山里责任田分得散，这个山腰有一垄，那座山谷有一丘，部分土地已流转给茶厂栽茶。我家到组里一公里，到村部17公里。2015年公路从我家门口过，但还未通班车，去村部要骑摩托或步行。

想到17公里的山路，我想起高三假期陪同学去她老家的情景。从怀化市溆浦县城坐三四个小时中巴颠簸到沿溪乡政府，又走了30华里的山路，穿过一片竹林才到半山腰她叔叔家，翻过山头即是隆回县。那种好像走不到头的绝望，给我留下刻骨的少年记忆。

斑竹溪村跟北溶乡其他村子一样，傍着沅水北岸，藏于高山林密处。此村因溪得名，溪是沅水千百条支流里的一条，如音符般跳跃着跌进沅水。深山里的山民去趟北溶乡政府，若走水路，出山就得走几个小时，到码头花五元钱坐船，逆流20分钟即抵五公里外的朱红溪。也有快艇，几分钟顺流直达著名的碣滩，逆流几分钟就到了朱红溪，但30元的船费都够山民坐客船花两个半小时到沅陵县城了。邓友梅家去乡政府或县城，一般选择陆路。一路往北翻山越岭，绕道与大合坪交界的长滩坪村，再南下，经覃明头、落坪，坐一小时的车，就到了北溶乡政府。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2019年5月31日，会携家带口进了城，一夜间成了“城里人”。

酉水在沅陵县城自西大大咧咧闯入沅水，而汤汤北上的沅水怀揣大江大河的气派一路往北溶方向，最终阔步入洞庭。政府在酉水南岸、沅水西岸的冲积平原上，择一风水宝地，建了湖南省最大的易地扶贫搬迁的集中安置点，占地143亩，52栋1392套房，安置来自全县22个乡镇和两个便民服务中心的1359户5331名贫困群众。不知这里有无当年的库区移民，若有，也算是国家对深明大义的他们的一种补偿吧。

可以想象11户斑竹溪村的贫困家庭怎样一路颠簸来到新家，且远且长的离乡路，渐行渐远的村庄，愈来愈近的太安社区，即将成为城里人的喜悦，暂时替代了对故园的不舍。

在邓友梅的新家，组合家具、布艺沙发、热水器、冰箱、燃气灶、壁挂式大彩电……一应俱全，跟城市人家无甚两样，只是故园残存的气息，在不经意间弥漫在新家的角角落落，譬如那把有些年头的小竹椅，一看就是从老家带出来的。

社区的每套房子跟城市的精装房一样，可以直接拎包入住。此时，两个小丫头在客厅中间入迷地玩着积木。坐在竹椅上穿浅黄色衣服的大姐由衷地对我们说：共产党的政策好啊！没有党的好政策，我们怎么能住进这么好的房子啊！生病了医院就在眼前，有线电视费免三年，电费每月免10度，水费免四吨，年终，每人还能领到碣滩茶厂160元的分红，帮扶人依旧帮扶。我们社区有一户九口人家，分到了225平方米的房子呢！

我们一脸艳羡地听着：你们比城里人幸福多了，在县城买这么大的房子至少得几十万元啊！

两位大姐笑得合不拢嘴。邓友梅的儿子儿媳在南方打工，孙子在县城上初中，孙女在社区幼儿园。邓友梅的老伴每逢3月、10月回老家看看山崖、溶洞边的十几箱蜂桶，住在侄子家。邓友梅则种种菜，照顾好孙子孙女，等儿子儿媳回家过年。

黄衣大姐说：政府给每户分了30平方米的微菜园，我们种些蔬菜，给小孙孙种点玉米，到超市买点肉蛋就行了。家门口就有公交车，两元钱可以到四公里以外的县城。孩子都在外面打工，每月挣好几千块，给我们寄生活费，生活足够了。

我们刚到社区时，怀化市易地搬迁联席办田主任带我们参观了公办幼儿园、社区医院、办事大厅、扶贫车间以及希望田野上的微菜园。去车间采访年轻人，他们不约而同地说：我们在这里工作挺安心，在家门口上班，还可以照顾老人和孩子。

贫困户开始了美好的新生活。此时，路口传来唱戏的声音，一位戴花镜的老人光着膀子坐在他摆的地摊后面，开心地拉着二胡唱着辰河高腔。旁边卖菜的、卖布朗李的，都是社区居民或附近农民。

肩负着小区绿化任务的碣滩老茶树，也在静静地聆听着辰河高腔。一拨刚刚散学、穿着太常九校校服的小学生，三五成群地蹦跳着走过，像归巢的小燕，雀跃着奔向温暖的新家。

每年早春，茶树冒出新芽，一片脆生生、绿油油。而秋冬开的茶树花，白的瓣，黄的蕊，三四个月的花期，让人不由得梦回久违的大山。不过，故土并不遥远，回一趟老家，依旧是来时的路，沿途弥漫着芬芳四溢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