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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这方水土的甘甜

2023-03-16抒情散文唐小米


绕宝塔,过延川,车子走在去延长县的路上。

山路已不是单纯的山路。高速路、快速路、村村通的水泥路,过桥穿山,从两侧杂林茂盛的深绿中钻进隧道,再钻出来时,眼前就换了天地

绕宝塔,过延川,车子走在去延长县的路上。

山路已不是单纯的山路。高速路、快速路、村村通的水泥路,过桥穿山,从两侧杂林茂盛的深绿中钻进隧道,再钻出来时,眼前就换了天地。沿途的山上盘着一层层绿色梯田,眼见着初秋的风穿过豁亮的坡地,绿色波浪一层层拥挤着旅人的眼睛,想象中的黄土高原顿时温柔起来。

据说这些梯田的所属地史家沟村,家家开山辟田种红薯。单是被称作红薯菜的红薯秧子,趁鲜嫩送进超市,一小把就卖到四块钱左右。现在红薯菜正在开花,淡紫色的小花在绿色的波涛中起伏,是平凡的波澜中一些亮眼的小浪花。而秧苗扎根的地方,一座座微微隆起的黄土堆,那是红薯正在成长,果实埋在黄土里。

这样的路途令人踏实。大地上散落的人群,无不走在开花结果的路上,在平凡的日子里翻腾出点难忘的浪花。

下了横跨山谷的高速桥,蓦然看到一条黄龙般的大水从峡谷冲出,逼得两侧的高山向后退让。临河的山石呈现出窗帘般竖曲的皱褶,一座大山像拉窗帘一样把自己拉开了。黄河就在眼前。

高山不得不为大河让路,仿佛这条气势恢宏的河就为劈山而来。奔驰的黄河水穿过一座不知名的峡谷,路也突然沿河水分叉,四通八达的道路就像黄河流向陆地的一条条支流。人在路上,拐着拐着,看到了村庄;看到了半山腰废弃的窑洞,路旁崭新的农舍,青砖围成的庭院;看到了菜园子里操劳的农民,石磨,静卧的驴子。猛然惊醒,一条新的大河已经把你带上了一条新的道路,一路跟随你的急促流水在此地变得沉缓安静,更加凝重起来。流到这,执意带着我们继续前进的这条强壮的河流已经不是黄河了,它被叫作——延河。

延河,从靖边县周山起源,穿山过峁,在来到延安后,在宝塔山下拐了个直角弯,穿过延安,穿过延长,一路东去,义无反顾扑进黄河。

就是这么山高水长的一条路,就是这么曲径流深的一条河,前方却突然平静开阔起来。高山敞开了怀抱,沿途的扫帚梅和大丽花开成了亲人的模样,熟悉的阳光中散发着熟悉的面团发酵的味道,让人真想俯下身去拥抱每一个人,每一缕风。这时才明白,流水指引的道路,是情深义重的一条路。

这是我第一次来延安。

说来惭愧,我对延安的印象还只限于二十多年前的一枚苹果。一枚曾在陕北与关中交界处的某根枝条上摇摆过,又在绿皮火车千里迢迢的摇摆中落到我手上的苹果。

苹果是一枚纯正的山果,个小紧实,皮子半扇青红,上面生一层麻麻的“小雀斑”。我见过山里的野果,都长成这样。山风刮得凶,能把果子的皮皴出一道道小口子。在长久与山风的对峙中,大概山果们都练就了一身好本事,把皲裂的口子,结痂成一道道、一条条褐色的山水。高山落日,秋风入怀,那些执意要长大的果实,就这样在大风中跑着跑着,成熟了。

给我苹果的小华,那时刚从延安回来。一个月前,我们在火车站为她和她的陕北男青年送行。他们相恋多年,正要回到他的家乡——延安北部大山里的某个村庄,完成婚礼。

回乡的路程遥远而漫长。绿皮火车把他们载到一个站,毛驴车又把他们送到另一个站。有时,只有靠双脚走才能到达下一个站台。但迎面而来的,依然是黄土堆垒,枯黄的高山连绵无尽,秋风掀起的尘沙从天而降。在这望不到头的行进中,陌生路途带来的风景一点点蜕去,周围山石坚硬,寸草难生,难得的平缓处开出几处窑洞,望过去黑乎乎的。她梦中飘着红绸的迎亲队伍呢?她的向日葵和羊群呢?生活在渤海岸边富庶小城的小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归来的小华坐在我对面,讲述着这一切。

她讲起她的公公,一个苍老瘦弱的汉子,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接连几天爬过两道沟,去背水。

她讲起寡言的婆婆,从一口罐子舀出一点点水,让其他人使用。

她讲起带着全乡人的捐款走出大山的丈夫,婚后到每家窑洞还礼。

难忘的还有牵动人心的告别。当小华和丈夫准备踏上归程,几乎全村人都聚在土窑门口。他们手上拿着生活中最珍贵的东西——红薯、野枣、苹果、小米、绣花鞋垫、粗布枕套……在“春播一袋谷,秋收一瓢粮”的贫困山村,他们捧来了他们的珍宝。

这样一种送行,不只包含着单纯的告别味道,反倒更像一种传承,像父母对两个准备离乡远走的孩子的托付、交接。好像捧出来交给两个年轻人的不是地里长出的作物,而是他们自己身上结出的果。

小华都收下了。想必最初,他们敲锣打鼓送出全村唯一的大学生时,也像送出他们一生的果实。这样隆重的仪式感,暖着人的心。我的朋友,在那一刻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潮水,她向着他们深深鞠躬。从此,他们就是她的亲人,山背后的村庄就是她的家乡。

我终于来到小华的“这个”家乡。

听同行者的议论才知道,原来他们都和我一样,把延安想成了黄土色的——黄土的坡、梁、窑洞;浑身裹满了黄土的羊群;被高原的黄土和日头染成黑黄的村民。但他们也和我一样,看到的不是荒凉,是繁茂的绿意。更巧的是,刚下了车,一只只延安的苹果就递到了我们手上。

卖苹果的妇女姓雷,是延长县阿青村人。她脸庞黑红,笑起来,也像一颗熟透的果子,在树枝上灿烂。

阿青村村支部紧邻一条敞阔的柏油路,那是连接各市县的交通主路。因此,村支部在门前盖了两排结实的木亭,既可供村民候车、闲坐,又做了集贸地。平时,村民把自家生产的瓜果蔬菜拿来,卖给路过的旅行者,赚一笔小钱。像雷大姐,遇到好时机,一天能卖四五十斤苹果,赚二百块钱左右。

这就是如今小华代理销售的延安苹果啊。这红润饱满的苹果,水分十足,咬一口,酸甜适宜,甘美酥脆。

同行人中有一位林果专家,他细数苹果艰难的成长过程:挖坑,栽苗,施肥,浇水,置防鼠网,埋堆,蒙膜,等到果树发芽,又要开始繁琐的刻芽、疏花、疏果、防霜冻、套袋、拉枝、环割、防雹,然后果实成熟,还要除袋、增色等几十道工序。国家的科技培训送到了贫困老区人们的身边,现在延安的果农人人都是科技能手了。我们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在来的路上,我们已经知道,延安高海拔,高光照,高温差,无污染,极适合苹果生长。阿青村建在塬上,群山环抱,曾是延安的穷村之一。前几年来了一支科考队,他们测量后告诉村民,阿青村正处在冰雹带上。至此,村民们终于知道,为啥每年这么多雷雨冰雹,把他们辛苦一季种出的粮食和果树全毁了。但只要治住了冰雹,阿青村也能和其他村庄一样,结出同样好吃的苹果。现在的阿青村,就是在国家扶贫政策的支持下,修路、办电、蓄水、架防雹网,成为延安三百八十万亩苹果种植版图上的一部分。

而今,延安的苹果让全国各地的人们品尝到了这方水土的甘甜。

“你们没想过搬去别的村生活?”

“咋能说走就走呢?祖祖辈辈都在这活着,啥样的地都得有人守,有人种。”

回答我的是阿青村的村主任。

旁边的雷大姐爽朗地笑起来:“我还上赶着往这村奔呢。这村精神足,好多烈士的后代嘞。”

日子好过了,他们马上就在村支部选了一面窑洞,建起了村史馆,把烈士的遗照连同英雄事迹做成展板挂起来,供后人瞻仰怀念。我进去看了,窑洞是新式样的窑洞,是当年在此插队的北京知青们投资给村里盖的学校。整合教育资源后,村里的学生都去了新建的寄宿学校学习,这里便给了村支部。窑洞里除了悬挂烈士们的遗照,还挂着一面鲜红的党旗。紧挨着党旗的照片上,是阿青村村史上最年轻的党支部书记谭生煋。

如果重回上世纪三十年代,这个叫谭生煋的年轻人还活着。他1927年入党,是早期中共党员。当年,他一边从事革命工作,一边带领群众开山辟田,垦荒种地。直到1936年夏天,敌军进攻延长,他在侦察敌情的过程中腿部中枪,被捕了。敌人酷刑折磨,他依然只字不供,慷慨就义,年仅三十岁。

阿青村有十六位革命烈士。如今他们的子孙,在他们点起熊熊火把的这片土地上,享受着国家反哺老区的产业政策、扶贫政策,在曾经受炮火和冰雹击打过的荒山上覆盖起电网、防雹网。果树终于能够长大、开花、结果,黄土坡变成了绿坡。如果烈士们还活着,他们所希望的,应该就是现在老百姓正在过着的生活吧。

雷大姐还在笑着,催促我品尝手里的苹果。

对于我们认为很辛苦的果园作业,雷大姐不以为意。在果农的生活里,这些繁复的工序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她家拥有二十亩果园,也算得上村里种苹果的大户。住的房子也从以前半山坡上几辈人传下来的旧式土窑,搬到了紧邻公路的新房子。房子安着玻璃窗,用新瓦搭成粮仓状的屋顶,这样到了雨季,屋子再也不用浸泡在雨水里。落在屋顶上的不管是暴雨还是冰雹,都能沿着屋顶滑向大地。

雷大姐说,这还不算是最好的房子。国家出钱让退耕还林了,山上都种了树,到处绿汪汪的。环境变好了,村村都在搞新民居建设,附近村子有的新民宿都建成了二层楼。她说着几个村庄的名字。“不过,我还是要留在这,守着我的苹果树。它们可是我的摇钱树。”她爽朗地笑了起来。

还记得二十年前送小华去延安的那天,我们拿着最大最红的苹果塞给她,希望婚礼时她能牢牢拿在手里,从此平安幸福。而此刻,在延安,我正沉浸在小华曾经期望过的画面里:长风十里,无边无际的苹果花漫过我们的身体,接着,果实在树枝上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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