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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从一株草开始(外一章)

2022-01-20抒情散文宋长征
从一株草开始老祖母坐在旧年的摇椅上,沧桑的脸,褶子里开出幽幽的花朵。老祖母说,世界从一株草开始。起先,没有天,没有地,我们都在一个巨大的蛋壳里游荡。我们哭泣,灵魂像无根的浮萍。没有季节,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一丝光明。没有鸟,我们只能赤身露体,在……


从一株草开始

  老祖母坐在旧年的摇椅上,沧桑的脸,褶子里开出幽幽的花朵。老祖母说,世界从一株草开始。
  起先,没有天,没有地,我们都在一个巨大的蛋壳里游荡。我们哭泣,灵魂像无根的浮萍。没有季节,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一丝光明。没有鸟,我们只能赤身露体,在荒野上祈祷。有人说,我们是不是需要一株草,需要哪怕一丁点青绿,来装点幽暗而漫长的寒夜。春天破土,夏日生长,秋天结出轻盈的草籽,撒满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我们说着,说了一千年,祈祷了千年,蛋壳里终于传出一声幽幽的召唤。神说,好吧,就让我赐予你们一粒种子,一粒野草的种子,你们必要用生命去关爱,用血液去浇灌,用泪水来洗涤。你们,每一个都是干净的灵魂,你们都是神的儿女。
  神说完这话的那天,天裂开了一条缝隙,刺眼的阳光像千万道闪电,照彻我们的灵魂。我们却沉默——我们的沉默由来已久,像冷凝、黧黑的火山岩石。我们趟过一条条河,翻过一架架山,终于,在第一次日落前看见那株神所赐予的野草。
  我们谨记,宁愿枯萎了自己,也不肯让一株草死去。我们祈祷,我们用毕生的血肉为一株草祈祷明天会更好。
  第一株草,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和赤子般清纯的气息。只是她还小,那么纤弱,叶子,像人的毛细血管那样粗细。茎,像婴儿的神经那样脆弱。根,浅浅地附着在一片乌黑的泥沼里,真让人担心,一眨眼就会被黑暗所吞噬。
  老祖母说,有草的日子多少让人有了点底气。一个人走向荒野,即便飞鸟飞回家园,即便鼹鼠钻入地心,一株草也会安宁地生长在那里。沉默着,不向风雨低头,不像权势弯腰。她稚嫩,她单纯,不学习叵测的人心,不流入浮世的泥淖,不欺瞒别人,更不欺骗自己。
  有了草,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生机,饱满的叶片,风踮着脚尖在上面起舞。只有草,知道风的前生今世;也只有风,才知道一株草如何颠沛流离,飘荡于人世。
  这是神的旨意呵——老祖母说着便打了一个哈欠,躺在红木摇椅上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老祖母,可以折返到从前,回到自己的小时候。甚至能重返母亲的子宫,听血液像长河一样洄流,听心跳像遥远的天堂之鼓,听见母亲的呼吸像野草一样清新。老祖母还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紫凤蝶。宽阔,瓦蓝的翅膀,点缀着若干双迷惑世人的单眼与复眼,轻轻翕动,就能引起一场飓风,改换天地的容颜。在人世,或许只有紫凤蝶才有如此荡人心魄的举动,与优雅的妆容。老祖母飞出寂寞的庭院。在这个简陋的农家院里,到处写满了祖母的童年。她看着低矮的屋檐,屋檐下雕花的木格窗棂,忽然觉得这个春天如此美好,她要到田野上去转转,去看看柿子的的青林,一场细雨,衍生出许多粉黄粉白的花朵。一缕清风吹开叶子的笑颜。阳光,在老祖母的翅膀上流离,像一瀑无声无息水的流苏,流淌进花纹的每一个紫色的漩涡。
  老祖母的翅膀是风,风吹过四季,像一个顽皮的野孩子把村庄喊醒。醒来的牛,一声响亮的哞叫犁破最后一片夜空。醒来的鸡,高昂着脖子,啄破东方欲晓的天空。醒来的小老鼠(大老鼠活动了一夜已经酣然入梦)学大老鼠爬上灯台,美滋滋地偷油吃,品尝尘世的美味。老祖母飞累了,停歇在一枚野罂粟的花瓣上,花儿鼓涨的激情孕满了蜜水般的乳汁,盛意邀请老祖母的华丽之行。

  老祖母觉得这世间如此美好。美好的人世,长满一株又一株蓬勃的野草。
  野草在窗前窃窃私语,在说着来时路上的坎坷与风雨。谁的一生平坦呢——平坦的人世让人觉得索然寡味。芨芨草挺直了身子,也不过像一只蚱蜢的腰杆那么纤细。狗尾草躺卧在一片草荫,学顽皮的小狗低低吠叫。蕺菜的小锯齿,磨了一个冬天,在露珠下闪闪发光,她要向黑暗挑战,用锋利的牙齿咬断羁绊的锁链。
  每一个孩子都曾有一个乡野的梦境。每个人的梦境中都有一片蓬勃的野草在蔓延。每一株草,都会擎着露珠的宝莲灯上路,寻找苦难的生母。
  一株初生的野草,她的眼神是一眼清泉的无知与懵懂。她不知道人世的险恶,不知道将为谁人的铁蹄践踏。小心翼翼生长,和一缕长风结拜,和大地母亲相偎相依,和庄稼据理力争这片生身的土地。
  一株草能结多少子实——蒲公英的小伞在轻轻展开,占领了秋日的田野。这些勇敢的神奇的伞兵,犹如一株草初时领到神的旨意,决意在贫瘠的土地上扎下柔弱的根须,长给天看,长给地看,长给自己看,也长给遥远的那双神的眼睛。
  我们从一片草叶下迁徙到另一片草叶下,只要有草的地方就能构筑我们灵魂的居所。饿了嚼几粒草籽,渴了撷取花瓣上的一滴清露,也能延续卑微的生命。我们将村庄建在有草的野地上,这里繁衍着麻雀与鹧鸪,野兔太多时间并不是在疲于奔命地奔跑,在一丛野鸢草的掩映下,是她们浅浅的洞口。
  我问老祖母我是从哪里来的。老祖母说,那片野地,那片杂乱丛生的茅草丛。葳蕤的茅草丛,一柄柄长剑的叶片刺向天穹,用沉默证明存在,执拗的根系深深扎进泥土深处。究竟来自哪一片茅草丛,究竟哪一片叶片上的露珠滴落在我干渴的嘴唇。究竟,哪一株草听见我响亮的啼哭声……
  老祖母说过,我们和草一个名字,草芥,草命,草的子孙。我似乎能听懂,扶着一株草站起,穿过静谧的草丛。
  一株草,含泪的微笑点亮荒野。

葡萄架下
  北斗星是为我们点亮的灯盏,那么远,却一直辉耀在我们的头顶。老祖母栽下一颗葡萄树,就长出细细长长的葡萄藤。一碗白水,一串紫色的葡萄,一缕穿过葡萄架下微凉的风,就成了我们的快乐世界。
  螳螂在葡萄叶上游走,像一个挥舞刀枪的剑客。他要寻觅一个合适的地点,他要在一片叶子底下找到一个幸福的家,一段属于自己的爱情。我们讶异于没有人能如一只螳螂那样痴情——伏在雌螳螂的身上,一阵生命的悸动,眼神脉脉含情。他说他走完了如此幸福的一生,他说他不可能像一个战死沙场的英雄,用死,用血肉来捍卫族群的繁衍与新生;只能用尚算温热的肉体,祭献生命之神。你能看见雌螳螂在吞咽大颗的泪珠,吞咽下冗长时光里的辛酸与疼痛——将雄螳螂细嚼慢咽地撕碎,吞咽。她要尽量留下一个完整的头颅,与一双轻盈的翅膀,以便未来告诉长大成人的孩子:看,这就是你们英雄的父亲,这是英雄的头颅。
  葡萄藤下听来的故事多了,葡萄藤本身就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在老祖母的身体里成长。老祖母伸出藤一样的手臂,摘下一枚莹润的葡萄塞进我的嘴里,说吃下去心里就长了一个故事,一粒紫色的葡萄酸的是人生,甜的也是人生。人呐,一辈子苦辣甜甜怕是都要品尝,才算过完悠长的一生。
  葡萄藤悠悠地长,一片叶子在阳光下舒展,是虫族繁衍生息的温床。卵囊,白白的,像一座座简易的小房子,结晶在一起,有多少生命蕴藏其间,葡萄架下就会萌生多少绿色的希翼。小螳螂一个个爬出白白的卵囊,透明的身体和四肢,依偎在叶子下躲避风雨。他们不会问父亲为因何而死去,生在乡野的男人为谁生为谁死,早就是一个浅显的命题。
  星光已经点燃,一串串葡萄在夜色中流变成紫色的发光体,彼此依偎才能相互取暖,彼此守望才能守住清贫的家园。
  天上有一条河,地上有很多条河,一条河阻断了牛郎和织女,无数条河阻断了多少红尘姻缘。老祖母的唏嘘声中有风过耳。那个挑着竹筐赶路的是牛郎,那个挑灯夜织的是织女,王母的笑有些阴冷,再冷峻的面容也会被情山恨海的痴心所感动。银簪划出了天河,星汉滋养了传说,葡萄藤下的我们,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无边的星空,恨不得时间快了再快。牛郎喊织女,孩子在叫母亲,我们听得真真切切。扑簌簌落下,是葡萄架心伤的泪水。所以,葡萄树的触角一直向上伸延。所以,葡萄藤的枝条坚韧而柔软。它要攀上蓝色的星空,要架起一座连接爱情的通天虹桥。牛郎和织女,一年一度一相逢,牵惹了多少人间悲悯的泪水。
  是邂逅就有生死离别,是人间就有甜蜜与苦涩的泪水。夜晚了,一粒粒星辰化作一粒粒飞舞的流萤。老祖母说,萤火虫是星子的魂灵,人死了就会化作一颗陨落的流星,一颗流星就会变成一粒飞来飞去的萤火虫。村子里走了多少人,没人能记得,老祖母指着星星数了数,还是叹了一口气——指着一粒萤火虫说是前院的七爷。七爷活着时就爱提着一盏马灯在村庄里逡巡,看谁家的房门没有关好,看谁家的鸡栖在低矮的树梢,怕被黄鼠狼叼走,招呼那家人看好。飞得很矮的是后院的马四,当了一辈子羊倌,不爱与人交谈,喜欢站在低低的土坡上唱歌:麦熟了,人欢了;马叫了,天亮了;天亮了,磨镰刀……
  老祖母的一生没离开过葡萄架,葡萄架每年都能结出很多葡萄。一茬茬的孩子在葡萄架下降生,一茬茬的孩子在葡萄架下长大,一茬茬的人在葡萄架下欢声笑语,一茬茬的老人最后恋恋不舍离开低矮的葡萄架。
  我们细细数过,葡萄架有九十九根枝条,每一根枝条有九十九股杈。九十九根枝条上结了九十九串紫葡萄,九十九串紫色的葡萄有九十九种味道。

  来时的路好远,远得像时间看不到尽头。
  去时的路很近,顺着一根葡萄藤就能攀向蓝色的夜空。
  青纱帐搭起来了,在无边的田野上,影影绰绰。每一座青纱帐就是一架挡风遮雨的葡萄架。老祖母喊醒了虫鸣,老祖母叫醒了蛙声,老祖母一转眼调好了蟋蟀的竖琴,噌泠的弦音打破宁静的村庄之夜。
  我们还在葡萄架下侧耳倾听。
  倾听发生在草间叶下的乡土爱情。
  倾听牛郎织女喜极而泣的重逢。
  倾听一缕风缠绕在葡萄藤上,静待黎明。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12-7 15:0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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