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藕七窍心

　　
　　 金风送爽，瓜熟果香，荷花谢了，荷叶枯了，莲子熟了。池塘里，偶尔几枝颓茎败叶寒颤颤地立于水中，“留得残荷听雨声”，滋生出诗人的雅兴，挡不得寒，充不得饥，也是“旧时王榭堂前燕”，还在时空深处流连忘返。
　　百姓人家，爱的是价廉物美的平淡人生，江城的藕稀饭就应时而至：小巷深处，传来一阵“梆梆”的敲打声，跟着，一个老翁推来一辆板车，车里有火，车上有锅，是红铜的，锃亮。一路上，小火不断，梆声不停，一幅水乡风情画，伴着声声古老的歌谣摇曳，古街旧巷深处，还有几幢黑白斑驳的徽派建筑，时光仿佛倒转了。
　　江南水乡，多的是水，水稻田里出好米，池塘湖泊出莲藕，是藕稀饭品质的保证。那米，是南陵的云谷贡米，那藕，是奎湖的洋河藕，在大铜锅里烧开以后，再用文火慢慢地闷熬，一直煮到不稠不稀、米软藕烂、黏黏糊糊、甜香甜香的才算好。
　　 老人钟情藕稀饭，家务忙碌一上午，午饭后抽闲打几盘小麻将，有点饿了，有点寒了，招呼一声，卖藕稀饭的停车，舀一碗藕红色的粥，勺子高高地将稀饭浇下，浓粘的粥汁拉出绵柔的醇香，让你想起“稻花香里说丰年”的余韵，稀饭是浅浅的——还等着放藕哩。卖粥人夹起一节熟藕，小刀切成小块，藕断丝连，搅入粥中，撒点糖，藕色稀饭藕色藕，又甜又糯又面又香，喝下半碗，暖了身子，又回家煮一家老小的晚餐。孩子们正放学，在路上遇见藕粥，闻到了那股甜香，是肯德基和麦当劳的洋店里没有的，吃了一碗地道的水乡土产，滋长出醇缪般热爱家乡的天真情愫，再赶回家作业，老老小小，简单地得到满足。儿童时喜欢它的叶子，有的叶如盾，有的叶如盖，有的撑起一柄伞，有的铺成一块玉，“接天莲叶无穷碧”，描写的就是这种初级阶段。摘下它细圆柱形的叶柄，高高擎起是伞，倒盖在头上是帽，遮风挡雨，充满童趣。
　　 青年时喜欢它的花，花梗高擎，托起一朵出水芙蓉，白的、粉的、红的、紫的、黄的，都是淡淡的，雅雅的，硕大如盘，晨开暮闭，不仅有“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瑰丽，还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圣洁。
　　 中年时喜欢它的果实，一个个莲蓬，如朝天的蜂窝，每个孔洞内有颗小莲子，使人想起佛教中的“莲花夫人”，多子多孙，步步生莲。
　　 难怪，莲是最具宗教和哲学象征的植物：“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清廉；“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美丽；并蒂莲花向阳开的纯洁爱情；与牡丹和白头翁合称“富贵荣华到白头”的忠贞与幸福。
　　 “晓镜但愁云鬓改”之年岁，爱上了莲藕。花谢叶凋莲子老，最后只剩下水底莲藕藏身污泥中，出水后一截截如美人臂膀，切开来有玲珑七孔，不仅有清热润肺、凉血行瘀、健脾开胃、安神健脑之功效，更是素食中的上品。所以，莲藕是贫民食物，又具理想色彩，像老夫老妻过时的爱情，已经趋于平淡，却有无穷无尽的回味。现代生活冲击了民间小吃，即使在嘈杂的街后小巷里，品位清淡人生的也少了。度过宁静如水的时光，水乡滋润的江城人，也滋润出几分优越与悠闲。
　　 吃到各色各样的藕蔬菜藕食品，源于在水乡结识了一家亲戚。文革中，作为对知识分子的惩罚，母亲被赶到到一个圩区劳动几个月。那里四面环水，人多地少，但里面沟渠纵横，池塘星罗棋布，有的是水产品。可是在那个荒唐的年月，除了每日里学大寨改天换地外，扑鱼捞虾，都被视为资本主义尾巴，村民的生活苦得滴水。母亲住的农家女主人身材高挑，眉清目秀，年轻时一定是水灵灵的女子。可是因为连生两个女儿，丈夫矮小单薄，挣不了几个工分，家里穷得水洗一般，她也懒散懈怠，成天抱着小女儿无所事事。
　　 母亲不仅开导她，而且尽力资助她家，从烧灶的火钳到吃饭的桌子，从孩子的衣服到全家的蚊帐，让她家维持正常的生活了，女人也鼓起生活的勇气，看皮匠干活，无私自通地学会了修补鞋子。母亲给她置办了一套家伙，她走村串乡，居然能挣一些家庭花费，抚养两个女儿读书到中学，后来一个当了供销社会计，一个当了村里的妇女主任。母亲夸她聪明能干，她自豪地笑了：“莲藕还有七窍心哩。”
　　 果然，我看他们那里的莲藕都是七个孔的。开始我去看望母亲，下放结束我经常去她家度假，吃得最多的就是藕了。夏天吃“鲜花藕”，就是新藕的最前端那一节，切成薄片，撒点糖，色白如雪，嫩脆甜爽，简直像鸭梨一般好吃。秋天的藕多用来做菜：切成片干炒，起锅喷点醋，鲜香嘣脆，那是糖醋藕。切成丝状，炒时放点水，如挂了淀粉一般，看起来有些糊涂，但醇厚甘甜很下饭。冬天的藕吃法更多：藕炖排骨、炸脆藕丝、虾茸藕饺、藕肉合子……尤其是后者，两片整藕中间夹着糯米与肉糜，油炸之后蒸出来，后来在饭店里吃，大约四五块钱一个，藕合子两边，七个孔洞冒出油滋滋的糯米饭，香糯绵柔，大家抢着吃。而当年的农妇，竟然做得更好吃。母亲也跟她学会了炸藕圆子的本事，刨出藕茸，放盐放芝麻放糯米粉油炸，每年过年，都要炸一大盆，可以吃到过小年。
　　 后来，母亲喜欢吃熟藕，它是装在一个小木桶里的，木桶是挂在一个老年妇女的胳膊肘间的，喊叫声如岁月那么绵长悠远：“卖熟藕嘞——”总喜欢给母亲买一节，拿在手里还是热的，微微有点面，稍稍有点甜，吃的时候，他说会想起荷叶田田上晶莹的露珠，会闻到荷花清爽的芳香，会品尝到莲子清苦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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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洛风 于 2011-8-23 10:5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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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8-23 10:50 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