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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母亲就是一支梅

2020-09-24抒情散文洛风
西南行,半月久,纯粹玩,没充足的理由置耄耋母亲不顾,回家很是内疚,赶紧抽时间约到她住处不远的理发店洗头。她比往日来得更迟,呲牙咧嘴的模样令我吃惊,一问原因,才说洗衣服时腿靠在冰凉的浴缸边半日,小腿疼痛几天了,没给弟弟讲,也没治疗,以为过几天
    
   西南行,半月久,纯粹玩,没充足的理由置耄耋母亲不顾,回家很是内疚,赶紧抽时间约到她住处不远的理发店洗头。她比往日来得更迟,呲牙咧嘴的模样令我吃惊,一问原因,才说洗衣服时腿靠在冰凉的浴缸边半日,小腿疼痛几天了,没给弟弟讲,也没治疗,以为过几天会好的。
   有洗衣机,她偏偏喜欢用手洗;儿女都住得很宽敞,她偏偏要独居;给她请了家政,她偏偏要辞退掉……她说,生命在于运动,坚持自己事情自己料理。她的家一尘不染,自己全身上下透出洁净与清爽,还给儿子、孙子、重孙子打毛衣做衣服。她每天吃素,烧卖太复杂,再三动员,才在八十高龄以后由我给她烧菜,隔一天送几个素菜去,她却坚持自己烧饭洗衣……随老人的心意是最大的孝顺,我们只有妥协。
   “而今腿疼了吧?不听儿女言,吃亏在眼前……”我一通抱怨,给她搓揉一阵,再买来膏药敷上。摸着小腿肚子已经微微发热,她站起来就说好多了,固执地不要我送,自己走回去。望着她顽强地挺起已经弯曲的脊梁,走路的重心落到了脚后跟上,银发中夹杂着一些依然“蒙不白之冤”的青丝,在微风中飘起几丝闪亮,却回首又叮嘱我赶紧回家,不要跟着。想到她腿疼着,还要爬上一个小山坡,登上四楼,回到她自己独立的家,年近九旬的老太太,依然那么坚强与自尊,独立生活的能力叹为观止。
   很想用一树梅花来形容母亲,老树新花,铁骨生春。但她一贯低调,夸她能干,她说不如邻居;夸她字写得好,她说不如儿子;夸她文章好,她说不如女儿;夸她教育有方,儿女有出息,她说不如这人不如那人。她夸得最多的,却是自己儿女如何孝顺,让我们做后人的抱愧,都想做得更好。描写她的文字也降调几个音阶吧,再说,她绣的梅花都是一支一支的,想必,整树也未必更雅致。
   母亲是高级知识分子,年轻的时候美丽又时尚,是她们单位的“衣架子”,女同胞们购置行头都拉她试衣。弟子们至今还记得她夏天经常的穿着:收腰的淡黄榨蚕丝短衣,下身一条蚂蚁皱墨绿长裙,大家说她“就像一支腊梅”,这副打扮,六十年后也不过时。
   母亲会钢琴,会书法,会画画,懂文学,通地理,居然还会绣花。而今风靡全国的十字绣,她在年轻时候就绣过。除了川绣的瑰丽之外,十字绣的别致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最典雅的就是枕头上的一支繁花,与空心的艺术字《梅影》相得益彰。全图巴掌大小,只有一种红色,却深深浅浅浓浓淡淡,连虬曲的枝干,也只是赭红。绣在白府绸上,每个九宫格只有现在十字布的九分之一大小,每一个十字,都化为一个点,层次丰富,韵味十足。一直想将花样拓下来,上中学时就买了格子纸,就因为太复杂,花样与色彩似乎不能临摹。当枕头已成齑粉,梅影的那团布料却因为绣品保存下来,最后,藏得我自己也找不到了。一直后悔没有给它照相——当年也没相机。
   从此以为梅花都是红色的,缠着母亲要看真正的梅花。那些年月,花朵总以资产阶级情调打入另册的,说给我做梅花,但要等过年。大约小学四五年级的冬天,她买了些大大小小的胡萝卜,在圆圆的尖头那端,间隔距离刻上五道浅痕,就是模子。小勺加热,放进一小节蜡烛,加点红蜡笔屑,融化成红艳艳的蜡油,胡萝卜头轻轻沾一下,取下指甲盖大的小灯盏,就是一朵小小的梅花。初看不稀奇,但大大小小的模具,做成大大小小的梅花,再用快要凝固的蜡油将它们错落有致地“衔接”到枯枝上,一支支腊梅脱颖而出,几可乱真。
   那年冬天,一瓶“腊梅”温暖了“寒舍”,路过家门的陌生人都要望几眼,熟悉的人更要进门亲密接触,摸摸才相信是假花。冬去春来,竟然有母亲单位领导问:“你家从哪里偷来的梅花?”这才让我将已经蒙垢的代用品丢弃。
   等见到真正的梅花,已经居江南了,居家院子里邻家种植了腊梅,方知红梅则为蔷薇科李属,一般早春开花,花色红艳气味却平平;而腊梅为蜡梅科蜡梅属,冬天开花,更具有冰清玉洁之美。可是,腊梅很小,一般指头大小,淡淡的明黄花瓣薄如蜜蜂的翅膀,在落叶萧萧之后,光秃秃的枝干冒出豌豆大小的颗粒,坚韧地在冬日里默默守望,似乎专门迎候朔风的来临。霜降后,雪花飞,打开门,寒风夹裹着一股袭人的香气扑人满怀,还有香风吗?出门才看见,浓郁的芬芳来自邻居家的腊梅,不知何时开出了一树繁花。
   问邻居讨来一支,给母亲送去,她欣然闻闻,笑道:“这才是真正的梅花。”我问她为什么过去绣的花做的花都是红色的,她的神色忧郁下来,说那是政治需要。我无语,想到她坎坷的身世,更钦佩她的睿智与坚毅:在日军入侵时,她随学校背井离乡,少年时就走上独立生活的道路;在相夫教子的同时坚持工作,经常获得先进;在文革遭受迫害的时候,父亲致死,她遭下放,依然将几个儿女揽到身边,展开羸弱的翅膀护卫着他们成长。
  回城后,为养活几个孩子,也因为工作出色,她比男人们退休都迟几年,以后却依然为儿孙操劳,为社会出力。地震灾难中,她不但自己捐款,还动员老同事们捐赠。在公园里,因为池塘边不知何人丢的几片香蕉皮,她居然冒着危险站在斜坡上弯腰捡起,丢进垃圾箱后才拍着胸脯说好怕掉进水中……
   如腊梅越冷越香,母亲历经磨难却老而弥坚,至今思维敏捷、耳聪目明,年近九十了,除了生活自理,还坚持每天写日记,不拖累他人,却时时为他人着想。每当儿女要抽时间去看她时,她总是在电话里亲切地说:“你们忙,你们忙,来日方长——”
   多希望母亲的来日长久,如腊梅一样永远宁静芬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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