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草

一条雪白的小狗，沿江堤时走时停，停下来时，两只前爪左扒扒右扒扒，行为甚是古怪。狗主人是个年约七旬的老妇人，远远地跟着，一边走一边伸伸腿、弯弯腰，做自由运动。

我很好奇，小狗在寻找什么？它又能找到什么？于是朝狗的方向踱去。在狗停留的地方，我见到松软的沙地被扒开一个浅洼，有草根裸露出来。狗食野草根么？这令我惊奇。我正想俯身仔细瞧瞧，身后传来老人的声音：“这是藜蒿根，以前遍地都是。”老妇人在我身边蹲下来，右手攥着一把短而小的花铲；她用花铲剥去蒿草周围的土，三两下便将一束草根拽于手指间；费力地站起来，冲我笑笑，然后蹒跚着走向小狗停留过的另一处。

我从地上捡起老人遗落的一棵蒿草，凑近了看，觉着野草并不简单。土黄色的茎分蘖着线状的须，茎的一头簇拥着翡翠般的叶，叶形似未镶柄的短剑或匕首。

今天是正月初八，昨日一场雨，将本已见暖的空气驱逐殆尽，风吹在脸上刀刻般生疼。天已放晴，云重雾薄，太阳被深锁于苍穹，天空澈亮，眼睛不敢逼视。堤底近江，一排整齐的柳树，焦黄的斜枝如女人渴油的长发在风中摇曳，枝头隐约可见细细密密的叶苞。

春风只是脚步渐近，还没打开剪裁细叶的剪刀。燕子似也在冬眠，延续着成双成对、衔泥筑巢、游戏人间的美梦。梅花越开越多，在呼唤同伴们醒来。百卉并无响应，只有不屑一顾的草根不自量力，它们醒在二月春风之前，醒在百花之前。

草根从贫瘠的沙土抽出嫩芽，即便是一场冷雨，一样滋心润肺。一夜间草尖拱出地面见风即长。难怪孟郊用寸草心作为感恩图报的象征，而不用美丽的春花以报答三春晖。草是多么平凡甚至卑贱，草又是多么顽强而执着。世上的母亲都是一个样，春晖般温暖，春晖般无私，春晖般富于活力。倘若世上的儿女都如春草般，在第一时间回报春晖，春晖老去又何妨！

我不知道这位以狗为伴，采撷蒿草的老妇人，将那些藜蒿根挖回去，是为了食用还是用作其它，却深深地打动了我。动乱时期或灾荒年月，贫穷百姓能以藜根为食是常有的事；酒满肠肥，饱思淫欲的富人，偶以藜根佐餐只为了尝鲜去脂。如今四海升平，果蔬丰足，藜蒿根在市场售价低廉，我想不透，老人为何这么辛苦自己挖掘？儿孙在哪里？他们念着自己的母亲么？他们回报母亲么？他们只待艳艳地开，而忘了绿绿地盈么？如果我去问那位老母亲，她或许会回答，或许沉默不言。

江滩已于几年前由政府出资辟作公园，供市民休闲娱乐。过去的十里沙滩，多半用水泥和麻石，砌成平展的路径和广场。江堤加固加高，围成大大小小无数个花圃林苑。无论春秋冬夏，都有景色可赏，留得住晨练的老人，留得住往来的看客，留得住春花秋月。只是草坪见少，既有的草坪也是进口草籽播种，寒冬腊月青葱不败。原始草芥十分少见，藜蒿更是稀罕物。只有在长江与汉水交汇的南岸嘴三角区，有一大片原始沙丘。丘上虽多是人工种植的树种，但百十年繁衍生活的藤葛草莱，未曾连根铲除。种子犹在，当春即发。

我经常无事在南岸嘴闲逛，听江涛诉说古往今来的奇闻异事，看红嘴鸥剪切朝日暮霞，从过往船舶寻觅旧时记忆。梅花香时来这里赏梅，桃花红时来这里索句。记得沿堤的火棘，每到深秋红果压枝，美艳动人。却从未听说，这里还生活着蒿草这群最早的迎春者。

大自然比人世间，具有完全不同生存法则。草莱不论土壤如何贫瘠，春一来便蓬勃葳蕤；战火硝烟，清平世界，穷奢极欲，无论环境如何变，原始脾性却从不改变。人却不同，多是环境的宠物；环境可以将人变成非人，可以将人变成异性，可以将人变得寸草不如。

2011年2月12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