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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征文作品】编号50邓世太:没叫一声妈

2022-01-17经典散文
[db:简介]


没叫一声妈



    人类的语言有很多种,但称呼母亲的发音是相同的:妈。
    记事以来,生我的那个人,我没叫一声妈,只能喊:娘!
    在我的家乡,妈和娘是有区别的。
    妈,是母亲。干妈,是吃过她的奶水,或命里缺乏五行中的某种元素,需要找一个年龄和身份相当,替父母搭救自己的那个女人。姨妈,是母亲的亲姐妹。
    娘,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继母叫娘。父亲的弟媳,叫婶娘。妻子的母亲,叫丈母娘。
    我的生母,只能叫娘。缘于1966年那场大旱。
    连续3个月,滴雨未下,大地像个蒸笼。蒸得山瘦了,水萎了,草枯了,树蔫了,塘干了。一望无际的稻田,划根火柴就能燃烧。
    眼看夏粮就要绝收,父亲动员村邻,把放置已久的水车架起来,把河氹里的水抽上来,从下往上,一级一级往稻田里,渗。
    河水有限,需要灌溉的田地多。沿河两岸的人,都在架水车:抢水!
    年轻力壮的父亲,不甘落人后,别人一个时辰歇一晌,他两个时辰吸一袋烟。别人白天干活,晚上休息,他白天晚上连轴转。母亲劝他休息一会儿,他黑起脸回怼:只有大病害死人,哪有干活累死人?
    混浊的河水,流经龟裂的田块,让焦枯的禾苗,渐渐透出绿色。
    稻谷得救了。父亲累倒了。他疼得躺在床上打滚,莫名其妙地吐血。母亲用冷毛巾为他擦身,奶奶用筷子淋水为他驱鬼喊魂,都不能缓解。
    农历七月初四,父亲被乡亲们抬往乡卫生院。途经郭畈,以一声长长的硬气,与这个世界缓缓告别,年仅26岁。
    我的太阳,泛着如血的光芒,渐渐西沉。乡亲们闻讯抛洒的热泪,为这个酷热难耐的夏天,带来丝丝凉意。
    这一天,距离我出生,仅仅964天。

    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柱子一斜,房倒屋歪。
    父亲去世后,母亲还清债务,改嫁了。我去看望她,变成了“走人家”。一见面,亲热地叫一声:“妈,我来了!”被她炸雷一样的断喝打蒙:以后叫娘,不许喊妈!因为她肚子里,怀有给她叫妈的胎儿。
    弟弟妹妹出生后,母亲让他们和我一样,都叫“娘”。这辈子,没有儿女喊她一声“妈”。
    我和患有严重气管炎的祖母,相依为命。祖母牵着我的小手走了三年,便永远停止了哮喘和咳嗽。
    安葬完祖母,父亲的亲二哥、我的亲舅舅、姑奶奶、干妈、当大队会计的叔叔,还有其他亲戚,在姑爷的主持下,商讨我去跟谁过日子。屋子里静静地,没有一个人发言。姑爷说,叫我进去,自己选!并规定,我愿意到谁家,谁都必须接收,还要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待我。进入会场之前,娘把我拉到墙角问,你想去谁家?我说想去二爹家。心里盘算着:二爹是我父亲的哥哥,有6个兄弟姐妹一起玩。娘嗔怒道:你傻呀?你二爹家8口人吃饭,再加你,一大家人吃啥?穿啥?哪有儿子不跟妈的?到我身边来,你是老大,我保证你饿不死,冻不着,有学上!娘说的前两条我没有感觉,但对上学有兴趣,便勉强答应她。
    娘根本不能让我吃饱穿暖。爹是立嗣过继的,娘是改嫁的,两人当不了一分钱的家。到了吃饭时间,我到厨房去端碗,新奶奶给外甥女盛了满满一大碗,等我时没有碗了。我知趣地躲到墙根,偷偷地抹眼泪,任娘怎么找,就是不出声。
    没有人知道我的生日。我希望娘记得。盼望生日那天,娘能给我煮个鸡蛋,用红纸涂上颜色,让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我家公鸡生了蛋。可娘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早上起床抱着小妹,去水库工地干活。下午放学,我一次次地跑向山头,向远处瞭望,天黑了,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心被冷风吹灌,冰一样凉,回家蒙着被子哭。娘回家,摸着我的头,问我哪里不舒服,我一句话也不说。娘用满是腥味的手掌安慰我:今天是你生日,我给你炖鱼头豆腐汤!我睁开眼睛,看到娘围着红头巾,真漂亮!娘第一次抚摸我,我真想把她的温暖珍藏起来,到永远!
    每年春节,家人都要换一身新衣服。爷爷有钱,舍得往他女儿、干女儿、徒儿徒孙身上花,给儿孙的每一分钱,都让我记上帐。娘没办法,只好把旧衣服浆洗干净,给我缝补“新”衣服。我嫌面料硬,穿在身上硌人,当面抗议:你做好了我也不穿!娘被这句话激怒了,你不穿,我还不做呢!拿起剪刀,把做了一半的衣服从中间剪烂,扔在草堆里。爷爷在一旁看着,眼睛瞪得能张下一头牛。
    我是孤儿,按政策,可以去民政部门申请救济。为了得到每年的3元或者5元钱,娘逼着我写申请,觍着脸去大队找支书签字盖章,找乡民政干事审批。我天生胆小,见人说话就脸红,张开嘴就结巴,死活不想去。娘就骂我:你要是你老子的真种,你就去走一趟!求不到官有秀才,让公家知道你的难处,是害你呀?
    娘是我的亲妈,竟然这样骂我,我心里很难过。临走前,娘用布袋装三五斤花生,非让我偷偷塞给民政干事。民政干事那间狭小的办公室,根本装不下大家的忧愁:手拿优抚证书的退伍军人,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无儿无女的老人,大家蜂挤在两张条凳上,一个个开始诉说自己的理由,请求政府照顾。烟味、汗味、屁味、馊味相互交织,咳嗽声、啜泣声、呼喊声此起彼伏,民政干事嘴里叼着烟卷,把收到的申请书摞在一起,微笑着答复:现在没钱,钱还没到,你再等等。我踡缩着身子,蹲在墙角,把头埋在臂弯里,等所有人都走了,民政干事下班锁门,才把花生往他办公桌上一放,一句话也都不说,跑出去,转身把所有的压力,释放进便池里。

    命运自1978年改变。我凭着实力而不是推荐考取了高中,三年后考取中专,成为全村第一个通过考学吃上商品粮的人。
    我对高考结果,十二分不满意,一心想再考一次,将来出国留学,远走高飞。娘说,有一碗饭吃就行了,你不能只管自己,要把弟弟妹妹,一个个都带出去。
    我毕业后留校工作,没有一官半职,没有金钱地位,凭什么带弟弟妹妹出去?只能用菲薄的工资,帮助他们购买复习资料;通过老师,帮助他们更换条件较好的学校。弟弟过了大专录取分数线,我带他在身边走读,工资勉强够我俩的生活费。大妹想读定向本科,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有达到目的:因为没有钱,填不平掌权人的欲望!小妹还小,只能鼓励她加倍努力。
    青春是一段蓬勃向上的美好日子,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要垂直拔节。弟弟妹妹压茬上学,我的年龄一年年增长。同龄人纷纷进入婚恋,或者准备结婚生子,我的女朋友还不知藏在哪里。热心朋友帮忙,同陌生女子见面,几乎是一道编辑好的程序:家庭出身、教育经历、工资收入、未来打算。我不停地输入,对方很快计算出结果,一般情况下,不会再见第二面。也有对长相、人品等基本条件满意的,可设想到未来的生活,她喟叹一声:你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还要承担这么重,将来的日子,你娘干涉起来,咋过?
    我有时恨自己:为什么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要是有一个知书达理的妈妈教育我,或者经济条件好的家庭帮助我,或者能力比我强的哥哥姐姐照顾我,我的处境,至于这么狼狈吗?转念一想:如果没有娘,没有这个家庭,我又从何处立足呢?直想扇自己耳光。
    娘曾经希望我回老家,找一个有工作的女孩结婚,每天小两口厮跟着,一路有说有笑地上下班。我参加工作后对她说,有个大眼睛戴眼镜白皮肤的女孩,我们互有好感。娘马上制止:年纪轻轻就戴上了眼镜,老了不成了瞎子?一下掐断了我脑海中刚萌生的幼苗。
    某长的女儿,主动追求我,但她父母觉得我的家庭条件太差。娘给我出主意,你买点卤菜,包点花生米,掂一瓶酒,去陪某长喝,让他看看你的水平。在娘的意识里,某长家就是她的菜园地,可以随便进出。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被磨砺得心硬如铁,表面自卑内心自傲,某长算什么东西?
    终于熬到弟弟妹妹们都参加工作,我才长舒一口气。很快着手组建家庭,娶妻生子,过安稳的小日子。春去秋来,日月代序,夫妻俩齐心协力,燕子衔泥般,垒起自己的小窝。
    有人说婆媳是天敌,这话在我家是绝对真理。一旦当了婆婆,娘便处处施展自己的威风。儿媳妇说话,开口必须叫娘,否则就是对她不尊重。儿媳妇穿的时尚一点,她就说男不露脐,女不露皮。儿媳妇想看电视剧,她霸着遥控器看戏曲。
    矛盾终于在春节爆发:我邀朋友聚餐,她埋怨我不带她一起去,诉说自己在家的苦累,没有像别的父母那样,投儿靠女,长年累月生活在一起。儿媳妇说,你有4个儿女,不是只有一个儿子。我说家里就巴掌这么大一片地方,你来了我们欢迎,尽量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但要和我爹一起来长期住下去,需要等我改善住房条件后再说。她一听火冒三丈,你的家庭,你的房子,任何东西我都有份,我想要什么是什么!从来不敢在娘面前大声讲话的我,把所有的怒气积攒起来集中释放,像头暴怒的雄狮,怒不可遏地反击:当年考学出来,我没有要你一匹草叶。这些年,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成个家,哪个地方花了你一分钱?
    娘木坐沙发,一声不吭。

    日子滑过岁月的肌肤,在我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弟弟的单位破产了,只能自谋出路。大妹两口子下岗,日子过得紧巴巴。最令人伤心的,是娘的掌上明珠、全家人最宠爱的小妹,意外工亡。这块巨石,压在我心底,留在娘心头,让大家极度悲伤。
    爹娘含辛茹苦,想方设法把儿女们送进城市,想让他们摆脱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找到自己的幸福。结果,谁都过得不顺心。娘觉得,一定是护佑我们的神灵出了问题。让爹开着三轮车,俩人冒着浓浓的雨雾,去赛山找算命先生。娘把全家人的时辰八字,报给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太,看她的手指不停地挪动,嘴里念念有词,请她指明哪个人在哪个方向哪些时段有危险,让我们避开。我接到娘的电话,坚决反对她去烧香拜佛算命,结果如石沉水底,泛不起一点涟漪。娘的理由很充足:小妹托梦给她,请父母大人放心,二十年后我仍是一条好汉!
像得到神灵的帮助,年届70的两位老人,仿佛三四十岁的年轻人,拼命在田地里劳作。水田种稻,插秧、收割、扬场、颗粒归仓。不忍土地荒芜,地边种茶叶,中间种板栗、桃、蔬菜。逢热集,爹开着电动三轮车,到街上卖菜。
    娘还一反常态,要买手机。我感到吃惊:自己在市领导身边工作,只是腰里别着传呼机,家里装了部固定电话。娘申述理由:我在田地里干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咋办?她还为自己买了耳环,给爹买了戒指,说人家外出打工的都能享受,我黄土埋到脖颈了,再不穿戴就没有机会了。当爹娘以崭新的穿戴出现在我家时,我计算不出,结婚时没有得到金银首饰的妻子,此时的心里阴影面积。
    每年冬闲,爹娘分头到三个孩子家走动走动,最多住十天半月,怎么都拘留不住。不是担心家里的鸡猪没人喂,就是害怕蔬菜被人偷。
    和弟弟妹妹相比,我的生活相对稳定。逢年过节,或者爹娘的生日,只要时间允许,我尽量回去看望他们。每次回家,都要带一些需要的营养保健品。我前脚出门,娘后脚就把奶粉、茶叶、水果送给左邻右舍,还说是我的心意。我在电话里抗议:专门为你俩买的东西,希望你们身体好一些,你都送给了别人,将来身体出问题了,谁掏钱给你治?娘在电话那头喃喃自语:自己吃,有啥意思?
    每次回家,同学、朋友知晓后,吃住有人安排。娘不满意:家不是旅社,你不在家吃,不在家住,转一圈就走,回来有啥意思?说实话,外出几十年,我已经不习惯家庭的脏乱,觉得娘做的菜不是辣就是咸,色香味一条不占,不便明说她浪费资源,只好应付。
    去年暑假,我回家给爹过生日,娘偷偷塞给我一张存款单,说我从小到大受的委屈多,现在供养两个孩子,一直没有买房子,负担重,这是专门积攒给我的。我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说我挣的够吃够喝,坚决不能要你的钱。娘说我也是没办法,你是老大,这辈子亏欠多。我说你是想跟我算账吗?
    娘半天不说话。看我态度坚决,半天才把存款单收起来。反复叮嘱,这事只有你知道,谁都不能说,说出来,我没法做人!
    那一刻,80岁的娘,像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我知道,有错的不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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