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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锣鼓巷的老住户

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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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锣鼓巷这条胡同,这几年出了大名。到北京来旅游,不逛逛这儿,就不算完满。说是元朝忽必烈(1267年)建筑大都城,留下的这条通道。保存了元朝胡同民居格局。这儿一转悠,回到八百年前,不能不来。锣鼓巷的老住户,觉得后墙掏个大窟窿,塞上门窗。挺好的门楼改门脸儿,不伦不类;住家户成了买卖家。人来人往,倒是热闹:胡同老跟庙会似的。没了先前的消停。不知您逛过没有?两边儿对着排列八条胡同。甭管大小,条条有故事。北头路西,第二条胡同,黑芝麻。有位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常在口上转悠。个头不高,清瘦,精神!鼻尖上架着一副窄框花镜,往下从镜片看书看报;平视,镜框上头看人看街景。胸前挂好几样零碎儿,眼镜盒、老年证、手机、钥匙….。爱忘易丢,只好如此。怹在黑芝麻住了一辈子,教了一辈子书。原先教数理化。苏联成了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学校俄语改英语,他成了英语教师,一教好几十年。退休以后还净是找上门学的。近二年才不收学生。其实,怹当年学的是地质。为写毕业论文,在西郊公主坟勘探实习半年多。专业基础扎实,至今对地下岩层的排列,还倒背如流。体质弱,改行教书。至于英文,那是“童子功”,小学是北新桥崇实小学,教会办的。三年级开始学英语。中学灯市口育英,还是教会学校,数理化课本都英文原版。底子砸了十年,瓷实。英语不是专业,还扔下好些年。可教着不费劲,驾轻就熟。写一手漂亮的英文书法,更是后来者难以企及的。
  老先生仁义,一辈子好人缘。同学同事,街坊四邻,没跟人红过脸。处事谨慎,心细胆小。上头怕掉树叶砸着,底下怕踩死蚂蚁。可为人仗义,裉节上不当缩脖坛子,敢担当。
  老先生祖籍辽宁兴城。1930年生在哈尔滨。1931年一岁时,全家到了北京。解放以后他家很受派出所“重视”。成分是大地主,有钱。和外祖父王清璧在一起生活。王老是清朝北洋法政学堂出身。法政学堂出来都是官。那会儿重情谊,讲义气。解放后,官儿没了,交情不能没。为人不能办情断义绝的事!与昔日旧好,时有走动。旧社会的官儿,不外军警宪政特,都是反动派。王老先生和刘家人没学会“站稳立场。划清界限。”刘宅自然被另眼看待,别受重视。曾任“满洲国”经济大臣的蔡运生,长期在他家“住闲”。住到去世。刘先生称他“蔡姥爷”。他是日本投降后,来到北京的。解放后被聘为文史馆馆员,每月有固定津贴。国务院秘书齐燕铭准时送到。蔡姥爷如数寄给留在哈尔滨的姨太太。都是刘兴民到邮局代办。文史馆安排老人们写回忆文章。开始文史馆在北海公园里,五龙亭东北一座院落,挂着中央文史馆的大牌子。馆长是章士钊。蔡姥爷的文稿也都是刘兴民送到文史馆。文史馆后来搬到西长安街,文稿还是刘兴民送,就直接送史家胡同章宅了。据说刘家没断过住闲的客人,还都是管吃管喝管零花。
  刘兴民先生生性谨慎,加上家庭背景。按照规定“不许乱说乱动”,自己真心“夹起尾巴做人”。所以虽曾被公安派出所传唤讯问,并未遭受处理。文革时被抄家,收没财物,略施拳脚。那不能算事儿。所以六十多年属太平无事老住户。
  他育英中学一位同学,财经大学(原清华大学经济系)毕业。当了右派,送了劳动教养。敌我矛盾,亲人都躲着。认敌为友,最容易受牵连。那位同学也不自量,探监的日子,写明信片(在里头,只准寄明信片。现在也许改了)通知他。搁别人身上,准不敢招这档子事,想找衅你,长八张嘴也说不明白。他居然好几次,到德胜门外新风街的劳改工厂去探监。当时没事,文革就招引出麻烦,内查外调的闹腾好些日子。一场虚惊,不了了之。
  上大学时,认识了张更生。成了一辈子的朋友。张比他大几岁,师范大学学历史的。参加过远征军,在孙立人部下当兵。去过缅甸。这段历史找不着证明人,档案上存疑。把他弄到香河县教中学,后来也当了右派。有个初恋情人,解放前跟家人去了美国。张更生老家在石家庄。一辈子在外头混,一辈子没结婚。老了,投奔子侄晚辈,容不容得下,难说。单身一人在外惯了,在北京读书生活多年,恋着北京。就回到北京,住在刘家。那是八十年代了。刘宅经过文革的洗礼,独门独院,升格为杂院;刘兴民成了有妻女拖累的工薪族;住房压缩为一间平房。没有了先前留人住闲的条件。刘氏夫妇不忘旧情,硬是留张更生住在家里,像长兄那样待承。一年半载的住着,张老兄也不客气,常在家务上指指点点。刘夫人心下不爽,但无法表露。逐客令不便下,毕竟是丈夫的老朋友。刘先生更为难:叫他走?他无处去。老交情,不能勾销。留他住?家将不家。后来托人找一工地看库房的差事,请张先生就任。刘家算脱了骚扰。
  现在站在胡同口的刘先生,干巴老头。学生时代,也曾风流倜傥,头上乌发油亮,身上西服笔挺,白衬衣、花领带,装扮入时,英俊帅气。提到当年,老先生总笑嘻嘻的说:“我不是好学生。不用功,贪玩儿!打球、跳舞、骑摩托。”您听,这几样没钱玩得起嘛?怹说的打球,不是篮球排球,是台球。东安市场、西单商场、劝业场,都有“球社”。私人开的,也叫球房、弹子房。是清末民初从外国传来的洋玩意儿。球社都磨砂玻璃大门窗,屋里老开着灯。在外头只见人影绰绰,别的看不见。进去计时收费,女服务员陪着打球。要是有伴儿一块来,女服务员一旁伺候着,给记分。应客人要求也陪客人外出。自然收费不低。刘先生说到此,笑着表白:“咱就是打球,没带女的出来过。”球社一度生意兴隆,光东安市场就有十多家球社。跳舞,去舞厅。
  退休以后,有家长找,给孩子课外辅导。熟人朋友推不开,收几个学生,不收费,白尽义务。在自己住处上课,十来个学生。屋里就坐满了。一礼拜上两次课,半天。有一段人太多,分两班。就耽误一整天。后来病了,住院,借机“卸任”。没再收学生。喜欢出门散心,近处遛弯儿,往西出方砖厂,过鼓楼大街马路,进一溜胡同,绕什刹海走走。或进北海北门,顺岸边走到南门。天气好,有兴致,骑摩托上颐和园。想走的更远些,搭开发商看房的免费车,跑房山,上延庆,看看远郊的风光。但不参加“一日游”,因为“净蒙人”。
  也常有聚会,发小、同学、街坊。吃饭,聊天。挺乐和。育英中学的同学,出不少名流。政界、文化界、医药界、海外,都有。每年也有一两次见面聚会。回忆学生时代的趣事。和当年在学校一样:没有炫耀。没有嫌弃。成就大小,贫富高低,彼此一样:同学。
  刘先生住在后院,两间小东屋。原来的厕所改建的。房前一小块院子。有石榴树,盆栽花草。凝思闲立,最为相宜。房间不大,隔成起居、卧室、书房。狭小,紧凑。二三知己,相向促膝,海阔天空,谈天说地。斗室容得寰宇。煮咖啡、读英文。俯仰坐卧,也多有乐趣。
  先生教会学校出身,可旧学底子不浅。在学校听“洋”课,回到家外祖父讲古文,还要求背熟。和朋友相聚,聊到兴起,再碰上“对象”,说着说着,背一段古文,印证自己的说法。再加英语翻译。古汉语和洋文齐头并用。闲时写硬笔书法,竖着的汉字,横着的英文,在屋里贴着。随时更换。内容多格言警句,是心境的表达,是精神的安慰和寄托。抄录的多,也有自己撰写的。核桃大小的字,类似斗方。展纸舒笔的写,是抒发,是排遣,是享受。悬起贴在墙上看,端详,欣赏,会心的笑,甚或念出声音。自得和满足之态可掬,正是老知识分子生不知死,乐以忘忧的生活态度。尊重珍惜自己的生命和一切生命,热爱生活,快乐每一天!寻找快乐的理由和方式,尽享快乐!
  八十多岁的小老头,不知老之将至,乐观、豁达。用自己的方式愉快的迎送着每一天的曙光和晚霞。笑吟吟的站在南锣鼓巷的街头。生活的看客,也被看客围观。仔细品味生活,也被生活仔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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