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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椿花绿 榴花红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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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花绿  榴花红
宁雨/文

      1
      椿树与典子同岁,是她爹耠子为她栽的嫁妆树。说是等她长大了,找上婆家,就把树刨了,为她打一屋子家伙(家伙,家乡对家具的称呼),躺柜、迎门柜、梳妆柜、大饭桌,凡是时兴的,都打,老末窝闺女,不能亏了。
      典子背起花书包上学那年,她家的椿树已经高过房顶,石榴花开得比火还红。
      身材高大的椿树,枝繁叶茂,像一个俊美的武士,把守着典子家的土坯大门。那棵石榴,则占据着东窗台前边最朝阳的地界儿。
      夏至前后,田里麦子秀穗扬花,金黄如蜜的阳光催开第一朵榴花,椿树的花事也筹备好了。
      椿花是浅黄绿色的,花朵又小,非常不起眼,粗心的人们甚至没留心过椿树开花。但椿花的气场很大,臭香臭香的,顶风数百步开外能把不习惯的熏一溜跟头。因此上,椿花不在花籍,还得一“臭椿”的骂名。
      这个时节到典子家串门的人,都奔着那一丛榴花,情愿被那一团团的红火烤花了眼睛。
      只有布谷鸟迷恋椿花。它们在椿树上坐窝,将小巧的身子掩在花塔中,日夜歌唱。对于“臭嘎谷”的雅号,置若罔闻。
      孩子们喜欢布谷鸟,也不觉得椿花有什么讨厌。每日晨昏,典子、菁菁我们一群丫头在典子家的椿树下玩耍。玩新嫁娘游戏,掐来榴花别满典子的额角、发梢、褂子前襟。玩厌了,就开始捉椿树上的蹦极蝴。蹦极蝴,是一种很小的蝴蝶,动作慢吞吞,一飞起来,翅膀红红的煞是好看,像飞在空中的石榴花。
      典子大些,不再玩新嫁娘。我们这拨大的逗她,她的脸便榴花一样烧得通红。
      典子再大些,出落得比榴花更美。暑期,我放假,又逗她,典子,你家的椿树都一搂粗了,还不找婆家?典子追着我跑,放言要撕我的嘴。

      2
      典子的爹耠子在村里有一号,耕地拿耧,赶车使牛,无不是一等一的把式,余外,还会捕鱼,有一杆土枪,专门三九天到大洼打野兔子。乡里乡亲,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耠子总是颠前跑后,一点不惜力气,不把身子骨使得散了架不拉倒。事毕,主家摆酒酬谢,他两杯下肚,便脸黑脖子红,回家时一路歪斜地飘着走。主家若不摆酒,他就自己到小卖部打上一提山药干烧锅,滋溜一下进嗓子眼,跟着,头脸、胸膛整个红成一块布,回家路上,依然是一路歪斜。
      耠子脸热,好面儿,宁肯胳膊折了往袖筒里吞着,绝不在人前显软蛋稀泥。村里有几个奸猾的家伙,知道他这个性子,专门用好话、软话设局,白让他帮着干活,想让他生气的时候,就舌头底下下毒编排他家孩子们的不是。
      我小时,耠子正值盛年。盛年的耠子,跟他媳妇接二连三生过七个孩子,老大十三四了,最小的典子还穿开裆裤。二丫头早夭,其余六个躺下多半炕,吃饭整一桌。为了挣够大小八张嘴的口粮,下地拿工分是耠子的头等大事。所以,我每次去耠子家找他六闺女、我同学菁菁,他几乎都不在家。
      耠子不在,正合我的心意。我才不稀罕看见一喝酒就满脸黑红的耠子,我喜欢他那张晒在西窗根的渔网和那支挂在西间墙上的土枪。渔网和土枪,让我的童年在土坷垃和旱庄稼之外,觑见生活另外的样式。我甚至暗自想象着,哪天耠子一高兴,能带上菁菁、典子去打鱼打野鸽子,看在我和菁菁同学的份上,说不准还能捎上我。然而,直到我长大成人,也没等到这种幸运来临。下河动枪的,在耠子看来是极苦的差事,石榴花一样娇嫩的女孩,不能去做那样的苦差。所以,耠子的渔网或猎枪不在的时候,我只能派我的心跟着走,去看渔网中鳞光闪动活蹦乱跳的鱼儿,还有耠子卧倒在雪地里眯起左眼瞄准一只野物的样子。
      典子和菁菁若是突然一天坚持不玩打墙戳、窝软软儿,肯定是吃多了好吃的撑着了。渔网或猎枪重新回到家的日子,她们一准撑着。其实,渔网或猎枪哪天回来,没人知道。但我姥姥凭着耠子家烟囱冒出的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猜着它们回来了,就不让我串门找菁菁和典子去玩了。姥姥拽着我的胳膊,说,人家一家子插着大门吃饭,你别去烦。
      插着大门吃饭,属于吃独食,是不合乡俗的。我们村的人,一般都敞着门吃饭,天气暖和,还时兴端着粗瓷大碗到街头蹲着吃。耠子极疼孩子,可他无论怎么拼命干活,还是挣不够供一家八口嚼用的工分。捕鱼打猎,是耠子对孩子们独特的补偿方式。相对于孩子们橡皮筋一样弹性巨大的肠胃,能打到的活物儿捕到的鱼,总是少得可怜。所以,耠子在他媳妇开始炖鱼卤兔的一刻,总是把心一横,随着那根门栓一起插到厚厚的门扇上。那比擀面杖还粗的门栓,也悄声地插开了耠子和邻里间的距离。耠子没办法顾那么多,他心疼孩子们的肚子。
      除了捕鱼打猎,每到深冬,耠子都出去讨饭。一辆独轮小推车,拉上两个红荆扁筐,左边筐里坐上闺女四妮,右边筐里坐上儿子五蛋,外加一床打满补丁的被窝、三只裂口的粗瓷碗,四条粗棉线编织的大口袋。跟吃独食的时候相反,耠子家的讨饭行动,从来都不背人,甚至引来半胡同的人送行加看热闹。
      耠子父子仨归来,总在小年儿腊月二十三之后。棒子面、高粱面、谷子面、杂面、山药面做的各色饽饽,或整或碎、或陈或新,满满四条口袋,耠子在前边推车,满脸热气腾腾的油汗,一双儿女跟在后边,边走边踢打着地上的土坷垃玩。典子、菁菁飞跑到父亲的小车前,伸手就在饽饽袋子里乱翻,转眼翻出大白馒头、炉糕等宝贝,迫不及待地咬一口,一手拿着,又跑去疯玩。我姥姥夸耠子,要饭也比别人家能耐,要来的饽饽整理一番,过年用的、做饽饽酱的、喂猪的,全有了。父子仨外跑一个月,家里还能省出不少嚼用。
      可是,我却清清楚楚记得耠子酒后痛哭的样子。那年,耠子要饭回来,又在年根外出打猎。他空手而归,陪着他的只有那杆乌黑的猎枪。耠子家大门口,典子、菁菁、方子我们几个正在玩耍,他蹲下身,一把抱起典子,放声而哭,哭声里含了浓浓的酒气。

      3
      榴花又开。
      典子闹着要做一件印着石榴花的洋布衫子,不答应,就不去上学。也是,典子总拾菁菁的衣服穿,而菁菁穿的衣服,都是四妮穿剩的。典子都四年级了,出落得身材高挑儿,已经超过菁菁,她穿起菁菁的旧衣服,袖子短一截不说,一猫腰脊梁就露着一块儿肉,一举胳膊就露肚脐儿。好说歹说,耠子从合作社赊了一块花布,满足了他的老末窝闺女。
      这年秋天,耠子突然失踪了。耠子失踪的时候,学校放秋假,生产队的人正忙着收棉花,没几个人注意到,他还带了他家典子。过了几天,典子就回来了。典子说,她跟着爹到四川走亲戚了。她爹留在四川,在盖房班干活,到年底就回来。她学她爹说,外边的钱好挣,比干庄稼活儿强多了。一个十一二的闺女,一个人从四川回家,姥姥摇着脑袋,怎么也不相信。她说,你看耠子那护犊子劲儿,他心能那么大。
      一天后半夜,巨大的一声闷响,把我和姥姥都吵醒了。接着,有人敲窗户棂子。我紧紧攥着姥姥的手,连气儿都不敢出一口。“婶子,婶子——”居然是耠子的声音,他贴着窗户纸低声说话。他说,婶子,我知道你胆小,可我也是没办法了,你得心疼我啊。我在你家东柴房藏了点东西。他们不会来你这里找的。我不来拿,就一直在你这里藏着吧。
      后晌,邻居李姥姥说公社和大队的人一起抄了耠子的家。耠子领着孩子们偷棉花,天天夜里偷,白天在外地与不法小贩勾手做生意,不光偷过本村的,还偷过邻县几个村的,最终犯了事。
      耠子真的失踪了,一晃就是两三年。两三年间,村里实行了包产到户。包产到户,菁菁、典子都不上学了。耠子的媳妇带着一群孩子种棉花,棉花让耠子家发了家。耠子回到家,村里并没人找他的后账,没凭没据的,又各自单干,谁没事找事呢。耠子大张旗鼓,张罗着拆旧屋盖新房。他趁夜把藏在姥姥柴房里的半截躺柜扛走了。姥姥说,躺柜上着锁,不知道里边装得到底是什么东西。

      4
      新房子盖起来,耠子却没钱刷抹装饰。外墙一水红砖倒也喜气,内墙该挂灰粉白,他却跟盖老式房子一样,抹了厚厚一层滑秸泥,不等房子干透就住了进去。一拉溜五间北屋,最东头住着典子,最西头住着五蛋,余外西间住四妮和菁菁东间住耠子和他媳妇,居中的堂屋做饭兼供奉灶王爷。大闺女、三闺女都已出阁,女婿家就在邻村,婆家娘家当天去来。没什么家具,高大的屋子空落落的,耠子屋中的老猎枪和五蛋窗外的破渔网,更加惹人眼目。
      大门附近的椿树已高耸入云,典子窗外的石榴树一进晚春就烧起一小簇一小簇的火苗子。这让耠子的家看上去简单而迷人。
      典子岁数小,却单独一间房,而且炕席炕单铺盖全是新的。这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曾奓着胆子跟大人打问,得到的回答是,因为耠子认为典子是二丫头转世投胎。二丫头两岁多,发高烧,扔给不到五岁的大闺女看管,耠子两口继续在地里忙。傍晚收工回家,孩子早咽了气。典子比二丫头小十岁,同月同日生,脸盘就像二丫头脱了个影。自从二丫头暴亡,耠子就变得护犊子得不行。典子出生,他更是格外疼惜,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到头上怕吓着。
      拥有单独一间房的典子,却人大心大,家里盛不下了。受到同龄伙伴的影响,她到尚村皮毛市场找了一份工作。尚村离家二十多里,典子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后来,一个月回一次家,甚至半年不回家。
      耠子打了鱼,让人捎信给典子回家吃鱼。典子回了家,不吃鱼,却扑通一声跪在爹娘面前。典子给人家当收银员,心思一走神就把一百块钱揣进自己兜里了。老板盘账,不打不骂,却不错眼珠地瞅着典子那张俊俏的脸儿。一百块钱,让典子的腿陷进泥坑拔不出来了。
      那些天,典子家格外安静,大门经常上着闩。有时候耠子老婆出来一下,轻手轻脚地买半斤散酒然后轻手轻脚回家。据说,耠子的渔网就是在那几天烧毁了。耠子喝了酒,左右开弓结结实实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一个人走到院子里西窗台旁边,直冲着渔网过去,噌噌地从架子拽下来,想扯烂,却怎么也扯不烂,转身,进屋,揉吧揉吧,就扔进了他媳妇正做饭的灶火堂里。
      耠子没舍得动典子一个指头,典子是他的心尖子。

      5、
      典子到南方打工,嫁给了一位小广东。小广东的话,乡亲们听不懂,说他说话像臭嘎谷唱歌。
      嫁给小广东的典子不需要大椿树打的家伙了。耠子迎接老闺女和女婿回娘家,高兴得不得了。他家的大门一清早就敞开着,晚上月亮都老高了还不关。耠子在街上溜达,见人就撒烟,说是老末窝女婿从广州带来的。他置办酒席,一桌一桌在院子里连摆十几桌,亲戚朋友、前邻后舍,都被他请来喝酒。
      耠子喝了酒,又是满脸黑红。客人还没走光,他就一溜歪斜地在院子里转,转着转折,就转到了大椿树下。耠子搂着合抱粗的大椿树,哈哈哈哈地笑,嘴里唧哝着,谁也用不着喽,给我留着吧,老了,打喜材。
      大椿树,却没等到耠子的老。忽然有一年闹虫子,虫子从半腰蛀空了树干。一场雷电暴雨,树整个折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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