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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银杏叶酿制的琼浆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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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杏叶酿制的琼浆

                                         文/凝露折花

  1


  秋,渐渐深了,深出了一种境界。那一定是神在布施,我相信,金黄的银杏叶就是神的礼物。


  对秋天的银杏树情有独钟。它是遍布小城的树种,随处可见。每到秋天,大街小巷,金黄一片,晃人的眼。人们扛着“长枪短炮”,到处拍照,欣赏美丽的风景,钤记这些时光的痕迹。


  最有名的就是老铁路局院内的银杏树了。


  可是,这些年来,痴爱秋色的我,从来没有专程到这里看望秋天,虽然离我家并不远,与我常去的主管单位毗邻。我喜爱的秋就这样被我生生凝固了,琥珀一般封存,一年又一年。


  前不久,在它最美的时候,偶然一个机会来到这个院子,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立即洪水般泛滥。我知道,我躲不过了,四十多年的时光都聚集在这儿,还有那些不曾与银杏树遇见,为了与之遇见的日子。


  我站在清晨的银杏树下,拍照的人还不多,一片寂静,只是偶尔听见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听到鸽子振翅的呼啦啦声。我这才注意到,原来飞翔也是有声音的。两只喜鹊不厌其烦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来来回回,欢快轻盈。就像原谅了一阵风吹得叶如雨,我原谅了擅自闯入我眼睛的一只小松鼠,原谅了泊在树下的一辆红车。我站着不动,看落叶洒金,看这些小生灵过自己的日子,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


  阳光在晨露中闪烁,宛若穿针引线的老者,急着缝制过冬的棉衣,厚厚的叶子是衣服的衬里,多么温暖!秋阳透过树枝射过来,忽隐忽现的光线又像一根根琴弦,被叶子金色的手指轻轻弹奏,奏出了秋日的私语,是古城里的折子戏,咿咿呀呀,一板一眼,丝毫不乱,有着温言软语的甜腻。


  银杏叶纯净的黄色,是那么静美,那么盛大!一些早起的女子在树下拍照,红衣飘荡,姿态优雅,但我不认为,她们回眸一笑会比叶子还好看。


  2


  这些银杏树粗大茁壮,至少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却毫无老态,款款深情。它们的叶子灿烂得没有遮挡,聚在一起,抱团发光。我自认为捡到了星星的碎片,宝贝一样珍惜。我伫立树下,静若处子,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阳光温柔,味道微苦还是微甜,说不清楚,就像琼浆一般,从遥远的窖藏中倾泻而来,我深陷里面,许多往事,许多旧人,在这个清新的早晨,不由分说,扑面而来。


  多么熟悉的地方!仿佛我还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仿佛我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裙袂飞扬。曾是年少骑竹马,怎知转眼发如雪。不知道是光阴残酷,还是我心脆弱,在这里,突然想流泪。


  和这些银杏树再熟稔不过了,当它们还是少年的时候,就相识相依相伴。那时,我上小学,家就住铁路局附近,在很多人家住平房的时候,我家住三室楼房。放学后,和小伙伴们把皮筋栓在两棵银杏树枝丫上,在树下跳皮筋,还跳房子、打口袋,扎着红头绳的长辫子甩来甩去,不知疲倦,无忧无虑。有一次,给小伙伴打电话,约她一起玩,被爸爸听到了,狠狠训斥我一顿,说这是办公电话,以后不许我随便打。


  美好的时光总是不自知,就像银杏树的美它也不在乎一样。那时的孩子都不娇惯,弟弟上幼儿园,我每天独自上学,都要穿过这片树林,都和这些树打个照面,背着妈妈做的花书包,蹦蹦跳跳的,可从来没有注意过银杏树叶是金黄色的,还是碧绿色的,我的目光多放在花花草草上,流连于蝴蝶蚂蚱之间,这些树于我是被忽略的。


  爸爸在铁路局工作,担任着重要职务。这个学历不高、由铁路工人一点点干上来的领导,在我记忆中,从来就没休息过,每天都在工作,忙得见不到影子。有一次星期天,可能工作不多,他带我去办公室玩。第一次走进神秘的大楼,惴惴的,小心翼翼的。爸爸办公室在一楼,里面是红色地板,走路有笃笃的响声,在安静的时候,这声音格外突出,让人不得不轻手轻脚。


  后来我才知道,这座大楼原来是伪满时期的铁路局大楼,是辽沈战役中国民党据点之一,国民党东北剿总指挥所曾一度移到此地,现在作为战斗遗址保存下来。


  我记忆最深的是清晨跟着爸爸跑步。爸爸年轻时是长跑健将,每天坚持晨练。我不知道是怎么被他说服,天还没亮,就从温暖的被窝爬出来去跑步的,反正弟弟没跑几天,就不去了,我一直坚持着。每天跟着爸爸早早起来,绕着铁路局大楼前面的树跑啊跑。爸爸在前面健步如飞,我在后面紧紧跟随,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追不上,爸爸永远离我那么远,那么远。我一棵树一棵树地数着,好像每一棵树都是一个障碍,我必须越过,咬着牙也要越过……


  即将上中学时,我们搬离了这里,从此再没有回来。爸爸离开了领导岗位,带着无法抹掉的伤痛,一个时代的错误就这样影响到一个小小的执行者,无需辩解,只能承受。那时小,没有太多的感受,还欢天喜地搬家呢。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3


  套用张爱玲的话说,几十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弹指一挥。我的童年已过去那么多年,无论怎样,那都是一生一世。


  这些年,我积攒了足够的温柔,储存了足够的爱,才来见你,我的童年。有时,我不敢触摸,怕一触摸,就碰到了柔软,碰到了父辈的伤痛,自己陷进去,无法自拔;怕一触摸就碎了,那些梦幻般的回忆,无法诉说,无处找寻。我知道,有很多不能说的话,就像我不能对月亮说“柳梢头是你温暖的巢”,不能对露说“珍珠如此美”,我不能对童年说,在银杏叶子之下,是我早已消逝的快乐时光,是刚刚写好的温暖情话。


  我怀抱一颗美好之心,不去揭开那些金色的童话,任其生根发芽,长出银杏一样的树木,长出百年的蹉跎、千年的传奇。然后,我再走很远很远的路,去敲开一棵树制作的门,打开那些忘不掉的细节。


  走在银杏树华美的树冠下,汁液饱满的叶子放下安逸的身份,放下生之尊严,飘落下来,却依旧活色生香。我贴近它,忘掉伤,只忆美。我步履轻盈,如同它飘飘下落的姿态。这美丽的叶子!它们许我以温柔之心,用以暖和过去。


  我蹲下身子,拾起一枚叶子,顺着清晰的叶脉,想找寻童年的屐痕。叶子上纹路清晰,就像小女孩脸上纤细的绒毛,带着奶香。蓦然回首,却发现当年的我就躲在那棵银杏树的后面,与现在的我捉迷藏,偷听我渐行渐远的跑步声,那段深藏不露的情感跌入云里雾里,像在海里沉浮,在阳光透进来之后,猛一翻身,跃出水面,清晰如昨。


  我儿时的伙伴哪里去了?和我一起跳“马莲开花二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的丫头哪里去了?是否容颜已改,当我们擦肩而过时,已经难辨当年?儿时在树干上刻下的暗号,是否还藏着梦一样的念想,让我细数过往?


  童年如此短暂,一闪而过,仿佛一阵秋风,等我想细细观看的时候,又倏忽间不见了,谁也无法阻挡光阴的深意与薄情。此时,我不知道哪一片银杏叶的微光,会点亮整个秋季的辉煌?


  4


  在银杏树下,我静默不语,看叶子花一样盛开。我拍照,发给朋友、闺蜜,诉说自己的感怀,有太多太多想表达,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很多经历都是唯一的,回不去了。回不去的何止是童年?这时,电话响了,听到一个同行离去的消息,50多岁,还不到退休年龄,她叫朝霞,多么有希望的名字啊!不在一所学校,和她接触不多,但我仍然记得她的相貌,瘦瘦的,中等个子,白净的面庞,口齿伶俐,反应敏捷。听过她的课,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在这个落满银杏叶的早晨,她离开了,像一片叶子,带着眷恋落下了,没能陪伴家人一直走下去,回到了原点。秋风吹落树叶,每一片叶子都纤尘不染,仿佛在诉说一种无言的疼惜。


  叶子再美,也是离开树枝走向生命的终点。我不想承认,就像我不相信不久前还说话的人,转眼消失在人海,再无踪迹一样。米开朗基罗说: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死亡。恰如春花尽展美丽的姿容,落叶向我调皮地眨着眼睛的每一刻,我都不认为那是慷慨赴死,而是生之隐藏,是另一种更广阔的生,更深刻的活。


  离开不是死亡,只是暂时走出了人生,并没有走出生命。


  在这样一个境遇里,好像一切都不足以为荣,一切又不足以为哀,一切都是物质的存在,都是生命的延续,形式不同,意义一样。所以,我愿意所有的变故都不能伤到我,所有的痛都不能让我支离破碎,生命的存在多种多样,自然而妥帖,那就是它原本的样子,我们无需改变,只需适应。


  尘世之上,阳光之下,心事在眸子里乍开乍合,将那些沉淀的往事发酵,把童年的甘,把年轮的香,把生命的纯,把光阴的愿,酿出一寸又一寸的欢喜,一坛陈年佳酿醇香清冽。


  该走了,我又多看了几眼银杏树叶,它们美得让人不忍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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