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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随我涉云而去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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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门口即能望见的苍翠山冈,日复一日将我的手斟满。那些云,絮状的块状的迅速嬗变,带着岩石般的坚固和妩媚走在天上,自己壮势自己谢幕,体丰形俱到魂飞魄散,往往不过弹指功夫。筋骨亦作粉尘,诞生的亦作永逝的。你或许以为它的来去自在是用情不深,可君不见其羽化后那卷翰穹碧宇,虽浩渺无一字,犹以慈悲心示众。非是多留几分情,又哪得历历清朗?我爱,你若解云意,也应当体悟我纵身启齿前、数以万次的缄默,孕育的是什么。而那泪眼问遍后,我一退再退、终究阖睑狂足去的不辞而别,成全的又是什么。


连看半天的云,任眼鼻口游成一缕埃尘。飘飘乎又回到生命的过去。屋子外面,路边灌木周围的碎石,叶脉起伏末了轻轻断裂的两面秀美的落叶,白天人们结伴走过,白天我不在其中。光在移动。浅褐的枝干以及树下面草盖住的坟,像呼吸一样感受、跨过去,脚拨拉根部。这片刻几乎抵达绝境了。我的身子仍碌碌在走,欲往深山中寻一古钟,一冷庙。一切事物皆在我寸步间褪去形状和声音,一切事物已不遗我迹,不着我痕。天地不在了。我怅然停伫。


云端之下,吹不散的埃土粉尘,升得那么高,高过城市楼群里每颗向上仰望的浑浊双眼。我爱,生而为人,行世常有迷津渡,失楼台之苦。我们手中兵刃何其利怖,劈荆斩棘一路酣战何其拼 命,每一天沥血沤胆去爱憎,历炼,问证,纾困,每一天于五欲六尘中将珠玉拭,金瓯供,我们凄凄惶的拥有着,以为这执握在掌,以血喂养的宝物真可托付,缠靠,息生不怠。到终一刻,无缘由而起的寂灭如四维上下天花乱坠,樯橹灰飞,道涂虚空,我再看我手、我额凹、我颈柱,及至我五内,融融渺渺,竟是垢尘缁芥不 堪一触。也正是这刻,我爱,我万念俱寂地踢开山路上的大片松针,愕然见到那脱颖而出的璀璨星空。


“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这是前人说过的,如今我与你再说一回。你我仿佛深陷同一个不长的梦。梦里的天朦朦地蓝,星子清厉不散,半爿冻枝愈裁愈薄。明明无风,你的面形却来回摆动,似谁细细挑正的烛芯,焰窜高而舐眼,却是太亮,难以辨清。明明无浪,百树千树却拟涛声,于飙滂中沤出我身。此刻,你若感我心,当知感的是荜拨之音。天地无言仍是有情的。这究竟是梦还是真,这样寂 寂的夜,这样寂寂的你。我见了多少回,却多少回地失去线索再度苦苦觅寻。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奈你何!梦里尚一个梦,我变作你。在云之上这样看着,一分恍惚,两分澄净。这梦想必你也不会陌生。我们是多么苦恼于生活的真实啊,那些生活里琐碎、平庸的刻度,朝五晚九被眼前的合同账面职位存款等所谓进失得退的细屑残渣紧密包围,任由惯性而循规蹈矩、忍抑生活着。而忽然地,生命的出神时刻到来——全无短兵相接、箭在弦上的紧峭,针尖直闪的情绪交锋已冰释,较之雨点骤洒人间的欢愉和痛楚,云的轻盈与虚无,于庸常和窒闭中透气喘息的刹那,使我们更接近爱的核心。即便云端与地面相隔万丈,即便想象一朵云不会让现实突破界限发生任何改变,即便这样,如看云般去享受随时消逝并到来的爱情的心情,仍然是这星球上为数不多的美丽与奇迹。


我总把云看作自画像。站在阁楼房间内,极力仰头看天窗,把一只迷路的笨鸟或是歇脚的云,看作访客的童年;缩在墙角攥紧铅笔头,在方格纸上用力勾勒着流云般鬼画符文字的漫长习作期;激烈凶猛的青春,一心想要焚毁天空的孤独,把满天云烧得通红;及至现在,接受了人生是无数狂喜、虚无、欢愉、焦灼、痛苦的此刻,拥有的仅是当下,如一朵云的寿命。云无尽朝我涌来……在绵延相续的生命肌理中,在撕裂与融合的万千片段,云是分分秒秒,云是长长久久。它们替换我的旧血液,甚而不仅是局部,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新生。


我曾一遍遍问自己,明知不可得而为之,明知不足惜而痛之,我所为何来?立于日头下,诸物诸自然模糊复清晰,由远及近,我回望所来径,其阻且长;我复视前方,长空绵延无穷极也。我是怎样地心爱你,怎样地愿望你,我再不能比此刻更感切了。


蔼蔼停云,不及拿它裁衣为你御寒,它径自召雨去了。树已撤远,退回至杜鹃鸟年青的喉中。一点灼热的树荫使它满意无比,即是骤雨泼头,也未止高歌。它甚至在雨中踱步。傍晚时分,太阳去的极快,一首夏日的绝句尚未起笔,狂风便吹尽它的金色。到处看见闪电。房子里漂着的暗影,无声地运走体内的块垒。花坛哗哗作响,桌椅淡了。一艘船从土里长出来。它冲破瓦檐和阁棂,又在那么短短几秒间,擦过孩子们明亮通红 的脸颊,一跃跳进空中。隔着两只新鲜的核桃木水桶,震耳欲聋的后院里,最后一个鸡笼被踏翻在地。每扇窗子都沾满灰,我头发披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动不动,静静等着那云起时分。


契阔天地,谁也未听清我轻轻喊出的一声你的名儿。真是喊的你么?如在云端,我自忘了。




附录:

蝴蝶三首

1.
有时太阳出得太急
仓促带来了雨
用拈花的手再凭空去拈针
捏造一道琼珶的拱桥
你隔着春日的波浪,观望呵
一遍遍向我观望
穿与我一样的衣裳
邀约我进入折扇后的你绵软的身体
让我痛苦的不是你金鞍游荡
在我顾盼时渐行渐入画
而你闲勒马繮、言笑晏晏却在布景
和现实之间一再逾矩
你一再美而不怒
我忍受你的美
甚至爱上你那格外生硬的
蝴蝶的生殖器。
但,这是否就足够了?
坠陨终是不可违抗的
何妨死一次、再死一次
活着好比一场永世的死去
 
 
 
2.
当我既不能化作西南风
提掇你的广袖如举意
也无法柳堤般
驱驰在你滞雨的腰带
那么,走过寂寞的草丛还有什么意味
黝绿的、这帧有限时空的行书
代谁赠我一份伤心的气候
点点点点牵丝,彻底不再
彷彿草本来是一类带呼吸的文字
濡溼我鞋的却是
一地含辛茹苦的,平平仄仄平
最奢华的印鉴莫如一只枯蝶
当我挟着诗的年纪缓缓走过这里
我既不能作西南风
也无法如柳堤
一切微小的战栗和呼号将再不能把我唤醒
我仅是那饱含最后一振的
衰亡的断翼者
温柔地安息于宇宙天平的另一端 
 
 

3.
鲜红的瘢痕,粉白的瘢痕
虚脱的加法最终得零
写一句如何再接下一句
笔下的黑暗缠得浓密、急峻
茧已快成  
路是越走越窄了
着陆时我明显地感到痛
拭泪的泥土欲没胸
到底是不舍得温热它
因你曾说怜爱我
在枝头,本来无可亦无不可
你要我诞生我便伸手往外推
可来不及了,我被困于
最白的雷峰塔内
由春风呈献给你
一绺细丝锁住我的咽喉
透过蛹壁最薄处
我极力往外看
终于如愿见到你
你的声音一如洪钟
在囊状的迷宫中层层迂回递进
到传入我耳时
淡得几不可闻,淡得叫我哭
桃花的气味挥散在纸上
分裂的你我遥遥对视
我心底叫出的那个你的名儿
你用它如此唤我
──庄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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