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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黑白梦境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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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白梦境

1.
       没有童话故事,梦境与现实的边缘最难捱。门外月光惨白,照着危险四伏的世界,我将门窗关拢合实,等不及听见灯关闭的“吧嗒”声,就一阵风似地钻进冰凉的被窝,掖好被角。黑魆魆的空间催生出漫无边际的想象力,我屏住呼吸,恐惧地缩着手和脚,想象任何角落都可能潜伏着一只巨大的复眼,一双黑暗的巨翅,一对流着诞水的獠牙,脑海冒出所有寒芒闪烁,邪恶歹毒的事物,然后全身难以抑制地颤抖。门外的阴风吹得窗户哐当作响,好像许多不怀好意的生物在暗中试探,我压抑住惊声尖叫的冲动,也不敢出门打探,门外的妖魔鬼怪们正在秘密集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抵不过困倦的眼皮,我还是沉沉睡去。梦境没有预想的甜蜜与安全,墨汁浸透梦境,黑色编制一张天罗地网,往四面八方铺开。没有任何预兆,我就降临在一片陌生的街道,一道身影,正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后头,我不敢回头,但我知道,他就在那,我撒开腿就跑,可不管我怎么跑,后面的身影始终保持一个身位的距离,似乎永远不着急出手。我狂奔到力竭,瘫倒在地,还是无法摆脱追踪,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我是那只无比绝望的老鼠。
       直到意识到,我必须要做些什么,这绝不能是我生命的终点。求生欲促使我发狠地大喊一声,强撑着胳膊站起,咬牙冲向背后的身影。霎那间,所有的街景和道路坍塌陷落,追杀者烟消云散。
       成长过程中的很多个夜晚,因为畏惧黑暗,畏惧黑色的梦境,我坚持敞开灯睡觉,随时睁开眼睛,眼前浮现出一个明亮的世界,这才安然睡去。
2.     
      弄堂里行走着一些淡薄的影子,一双小脚,走路轻飘飘的,轻到没有声响。两碟小菜,一锅白粥,一个垂垂老矣的生命所有需求。水电师傅来抄水电费,看到表上几乎没有变化的数字,都会疑问,这家是不是没有住人?
      我在楼道拍皮球,影子们听见乒乒乓乓的动静,晃动着孱弱的身躯,颤颤巍巍地想过来说些什么,嘴囫囵着,牙齿早已掉光,发出的都是些含糊不清的音节;或者蹲下身子,脸贴近,试图看清楚我的样子,我倒是先看清他们脸上的黑斑,浑浊黯淡的眼珠,深陷进去的颧骨,鼻子闻到一种发霉腐坏的气味,心烦意乱之下,抱着球掉头就跑。
      听人说,隔壁的老人姓姬。年头到年尾,姬奶奶的居所静静悄悄,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她孤守的世界。秋日的太阳晒得人四肢暖洋洋,房间阴冷,她也不出去,只是从里屋搬出一把贴心小竹椅,端端正正地放在房门的边缘,双手摩挲着拐柱,闭目养神,一坐就是一整天。她也是最沉默寡言的人,似乎嗓子该说的话,都在年轻时道尽, 最亲近的朋友,是只偶尔跳进格台来的狸花猫,蜷缩在她的腿边,舔舐藕煤炉子旁残剩的稀粥,但很快,吃完也就走了。十三岁的我忧心忡忡,是不是人变老都会如此,我顺着三楼的台阶,一阶一阶地往下跳,跳到房门附近,她没有朝我看一眼,也不说话,只专注地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好像她就该停留在那里,与黑暗融为一体。沉郁的坏木桌、破扫把、烂沙发将她拥在中间,她的嘴唇没有翻张,直觉告诉我,她在和老物件们细细诉说着陈年旧事,那是一种她与老伙计之间才能听懂的无声呓语。
      

3.
       红烛燃烧自己,滴在台阶上,却给人烫出眼泪来。很多隐蔽的拐角处,行迹可疑的人们插上三炷香,叠黄纸钱掷进火盆,对着牌位躬身跪拜,嘴里念念有词。他们在做什么?心底怀揣着疑问,我不敢出声惊扰。我回家问妈妈,没有得到确切回答。相反,她很不高兴地皱眉,对我作噤声的手势,左右环顾,生怕惊扰到什么。
       这一天,全世界都在密谋着什么,就我被蒙在鼓里。
       街上也很冷清,家家店铺闭门谢客,只有风在街上游弋,白色塑料袋被吹起,打着旋儿飞舞。我在街上孤独地行走,纸幡在巷口招展,地上摆着火星熄灭的铜盆,里面的纸钱已经烧成一绺绺灰烬。除我以外,路人很少,他们走得匆匆忙忙,披着毛领大衣,戴口罩,头顶宽檐帽,将样貌遮挡严实。我好像抓住一些思绪,这些底色灰暗的意象里似乎隐藏着秘密,但又转瞬即逝。
       那个萧瑟的秋天,弄堂那道淡薄的影子也坚持不住,随风消散了。弄堂搭建了灵堂,挂满白色的纱幔,四边围栏被素洁的花圈装点一新。黑森森的棺柩后,姬姓老人黑白遗像挂在上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照往常一样,自弄堂的左边走到右边,画像中的眼睛似乎奇怪,好像在注视我的一举一动,我吓得毛骨悚然,就小跑到拐角处,偷偷抻出半个脑袋回以窥视。
       现场都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忙活来忙活去,到处奔波不止。这些据说是老人远道而来的亲属,他们翻抖外套,尘土簌簌而落。弄堂腾出位置摆几十桌宴席,摆到最后,孝心差点安放不下。亲属们在门口恭迎前来吊唁的宾客,手搀着手,边走边谈论着什么。我听不太清他们讲的是价钱还是感情。身处葬礼的宴席,绝大多数人像前往一场美食节,食物丰盛,热闹非凡,或许不止于此,多出拜忏、诵经、敲法器等环节,鞭炮声没日没夜地响,喧哗的锣鼓声和歌声闹得街坊邻居不得安宁,还有几个哭葬人,领完钱,也加入行伍高声痛哭,哭了一会就累了,半跪在地上,喉咙时不时发出戚戚的啜泣声。
       几天过后,流程走完,礼堂撤去,亲属们各奔东西,除了几缕挂在围墙上的白纸花,一切了无痕迹。那位孤独的老人,自此定格成一张挂在墙壁上无人瞻仰的照片。她的房间空空荡荡,再无半点声息。可能是错觉,我有时从楼道摸黑过路,路过姬奶奶静悄悄的房间,总能听到微弱细密的气流声,像极了人的呼吸,似乎那个布满灰尘的小竹椅,老人还坐在上面。

4.
   
      好奇心极强的小孩,总会沉溺于探测所有未知事物,不管不顾地咬着不放,追问怎么会这样,结局是什么,直问到别人不耐烦,直问得别人颜面难堪。我就是这样的小孩,常人避而远之的葬礼,我躲在转角处全程观摩,并非胆大,只因无知而百无禁忌。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碟片机放映的恐怖电影,一颗心被压抑惊悚的伴乐吓得扑通扑通狂跳,双手遮住眼睛,可巨大的好奇推动着我,还是要打开手缝,偷偷地眯开眼睛瞄几眼。啊,镜头前,脑门贴着符咒的僵尸,携披头散发的女鬼,张着血盆大嘴的怪物轮番登场......即便如此,我还是想看,甚至在心里说,求你了,再让我看一眼,哪怕就一眼。
      很多年后,我懂得原来窗外试探的妖魔鬼怪,背后紧随的追杀者,都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它们都是我那双爱打探的眼睛惹出的祸端,漫散的幻想之下,无关勇敢与胆怯,都得落个惶惶然惊醒丶汗湿脊背的下场。 那个爱做恶梦的小孩,等他慢慢拼凑完整解释世界的说明书,他看清这个世界,神怪故事都出自说书人子虚乌有的杜撰,恐怖电影里的恶鬼,都是涂抹化妆后的伪装。
       但他还是做梦了,梦境像光一样透明,就像他以为的,自己看懂一切。他的背后没有影子,整座城市清晰立体地投影在他面前。他看到很多张脸,苦瓜脸和笑面脸,倨傲地翘着腿,不可一世的脸,到另一个人前,迥然转变成另一张谄媚的卑躬屈膝着的脸;他竖起耳朵,整座城市的窃窃私语尽收于耳,张家长李家短,人心中悄悄泛起的微澜波动,没有言语吐露的心思,顺着胡噜声,也原形毕露地溜出来。他看到了很多不该看到的,听到了很多不该听到的,他揉揉眼睛,再也难以分辨真假。白色梦境吞噬了他。一群曾经亲近的街坊和亲戚围绕着他,一如往常地,慈祥地对他笑,他却像坠进冷冻的冰窖。他想着,我不信,醒来吧,求你了。
       陷进黑色梦境,落进一场逃难与流亡,哪怕再逼真,也不过是虚妄,梦境最后,隐隐约约觉得总可以醒过来。白色梦境,才是最可怕的梦,一个回荡着阴恻恻坏笑声的世界,无力挣扎,徒剩绝望,世上最严酷的刑罚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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