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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为地图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行为地图敬一兵一个晚上我都没有睡好觉,脑袋里尽是郭眼镜的影子在晃动。晃动的轮廓和线条勾连在一起,就成了一幅行为地图。郭眼镜得了喉癌,住在医院里进行放疗。从下巴到脖子全部都被射线烤得漆黑,不能说话,眼睛也没有太多灵气在闪烁,整个肉身也显得僵硬
        行为地图

        敬一兵

  一个晚上我都没有睡好觉,脑袋里尽是郭眼镜的影子在晃动。晃动的轮廓和线条勾连在一起,就成了一幅行为地图。

  郭眼镜得了喉癌,住在医院里进行放疗。从下巴到脖子全部都被射线烤得漆黑,不能说话,眼睛也没有太多灵气在闪烁,整个肉身也显得僵硬干枯,像风干的橘子。我到医院看他,和他说一些愉快的事情,他就用眼睛跟我交流。我很不习惯这种有隔阂的交流方式。我们之间的隔阂就是癌症,不是他自己找来的而是神带来的癌症。癌症不仅把他和我隔在了两边,也把他自己的灵魂和肉身分隔开了。灵魂带着他的行为和语言还在患癌症之前的地图里游荡,肉身却已经在癌症划定的疆界内沉沦了。情感、表达、姿势、语言和体貌上的陌生变化,正在取代我所熟悉的郭眼镜身上原有的行为地图。

  不请自来的喉癌,像一个虎视眈眈的恶魔梗在他的脖子里面,也梗在了他的行为地图的上游部位。上游的来水被拦腰斩断,脖子以下的身体,就成了干枯的河床。遍布河床底部的鹅卵石,成了荒芜替代滋润的特写镜头,也成了他的行为属性的特写镜头。没有水,才能真正认识到水的滋润性、重要性和迫切性。这些年他的肉身,行为,还有表情一直都在我的身边流淌,情形如同雷雨中扯的火闪,虽然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但所带的展示属性的电荷却是充足的。可是,这些电荷,并没有击穿我视觉的白内障,直到他的行为突然停止了,我才从长久的迟钝中醒悟过来,看见他的每一个行为,都带有大凉山的属性。

  在行为地图上,最刺眼也最具有重量的标志,不是行为演绎出来的精彩风景,而是区别行为举止差异的疆界。很多时候,疆界并不是一条山谷或者河流,更不是一块界碑。山谷、河流或界碑呈现出来的,远非疆界的全部内容。就拿郭眼镜来说,他天天都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地方,说同样的内容,做同样的事情。但他的习俗,就是始终不肯听凭他肉身的调遣,翻越崇山峻岭,从大凉山来到成都盆地。我的脚踩在成都的泥土上,他的脚,却踩在他的行为地图上。反正他的习俗里有的是地方,哪里都能容纳他的脚板。

  想改变他的行为地图,我说了不算数,他自己说了也不算数,只有神说了才算数。所以我活我的,他活他的,彼此安好。

  时间的磨砺与销蚀,本身就在用一把手术刀改变人的行为地图,包括生理的和心理的。四十多年的时间,郭眼镜经历了他最汹涌、也是最糟糕的青春,带着只有成都人才有的接近病态的白皙肌肤走到大凉山,再从大凉山携了花白的头发和暗褐色的老脸回到成都。现在,又多出一个癌症来改变他,不要说我险些认不出他了,就连他自己也差点认不出自己了。行为地图泛出了陈旧的黄色。从感情的角度来说,我还是更偏爱大凉山上的他而不是成都的他——他看东西的目光,还有他豪放得近乎冲动的行为里,盛放着四十多年来都没有改变过的大山般的纯然,唤起了我曾经在大凉山,在成昆铁路边对那个年代的记忆,哪怕此时此刻目光和行为之外的他已经变得陌生了。

  我的记忆里,北方过来的冷风,吹落了玫瑰的花瓣和梧桐的树叶,却吹不白他的一根头发。只要太阳一升起,他的脸上就会准时发出绚烂的笑容,终日都看不见一点惶然不安的痕迹。他和他的恋人,就是挂满了这样的笑容,一道进了凉山,支援成昆铁路建设。恋人天天在作坊里酿酒,他就天天带了恋人酿的酒,送到工地上去。恋人酿的酒很好喝,日子一久,修铁路的人都认识了他,还有他的酒和他的恋人。酒足饭饱之余,修铁路的人和当地的彝人排解无聊的方式就是和他开玩笑,问他认识的字有没有一个车皮,要不怎么年轻轻的就戴上了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了呢?当然,这类比较正统的玩笑,是不可能真正吊起那些人的胃口,他们对郭眼镜越熟悉,玩笑就开得越放肆,时常问他晚上与恋人都搞了些什么名堂?送给他们的酒是不是喜酒?如果他还不打算入洞房的话,就让他猜谁有可能去“偷”他的恋人?甚至还有人向他预约说,他结婚时,要让他们进洞房去床底下听床上的声音。郭眼镜能说会道的嘴巴,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练出来的。

  郭眼镜的恋人特别有风韵,样子也很好看。这样的风韵被他的老乡意识到了,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只有郭眼镜一个人没有察觉到。他的老婆和他的老乡,都已经走进了柳暗花明的那条路上,郭眼镜却还停留在太阳下面,流连忘返。

  这些记忆中的人物很重要,但不是排在第一位。排在第一位置上的要素是高山。高山不仅可以养育人的肉身和习俗行为,还能够改变人的德行和立场。

  郭眼镜的恋人最终还是从他的身边跑了,跑到郭眼镜老乡的怀抱里了。这个事实,对郭眼镜来说是很残酷的。很长一段时间,郭眼镜的行为,无论是颜色、气味、迹象和线条,都有社会、气候、生活的尖锐刻痕,充满了憎恨的元素。除了把自己的身体和心,全部放进大山的深处之外,他没有其它排解愤怒的办法了。

  生活在大凉山的人,对山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房子修在山上。吃的东西是山上种出来的。每天都要爬坡下坎。所有的活动都比平原人要花费更多的体力。高山上温差大,白天出太阳就要蹲在山头晒太阳,晚上就要蜷缩在火塘边取暖。盐和酒是彝人适应高山生活最需要的东西。只要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蓝天,白云,苍劲的山峦这些辽阔的东西。高山的一切属性,就是这样慢慢渗透到了高山人的行为里,让彝人,还有从成都去的郭眼镜,有了区别于草原人的率性、黄土地人的纯朴,江南人的精明能干,他的城市老乡的奸诈与卑鄙的独特行为地图。站在这个独特的行为地图上,就是站在了淳朴、高远、耿直、豪放的立场上。

  静默混沌天地未分的原初时代,是神灵的时代。到了文字和书籍出现的时代,神退到了天穹,人承担起了自然的责任,成了主角,再没有人看见和听见有关神的蛛丝马迹了。只有在人的行为地图上,才能隐隐约约看见神的踪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地球表面营造了各种各样的地貌形态,平原、丘陵、山地,江河湖海。人经过长久的摸索、进化,选择了适合生存居住的盆地、平原、临河高山。在这些既有水源,又可以获得食物或可进行种植的地方,繁衍出地域各异的行为地图。人与物、物与人潜移默化的相互渗透中,就有神的踪迹。与其说是人用行为改造自然,不如说是自然在渗透人的行为。在我的记忆里,除了迈着大步走路,脚步很有力带来身子上下起伏的幅度较大外,其它行为和动作都是谨慎、把细、踏实这些郭眼镜的山人行为,都是由大凉山雕塑出来的,情形如同他把盐和酒积累成了一种难以忘怀的情愫,有棱有角。这样的棱角,有刀锋的那种锐利,可以把眼睛的视力,还有感官的视力和灵魂的视力切断,从而让那些已经积累在行为里的情愫,宛如凉山吹起的山风,更加野生、淳朴、地道、原汁原味,更有不可预料的爆发力。

  行为地图是一面镜子,反射的不仅是自然地理,也有人的情结和人性的本质东西。

  时代的变化引起了行为地图的变化,也给悲剧搭建了一个舞台。交通工具的飞速发展,让郭眼镜的行走、奔跑、跳跃的疆界发生了萎缩。空调的出现替代了火盆,替代了火盆也就替代了他的情感温度和语言温度。城市化的进程,更是给他的行为地图带来了悲剧性的改变,从饮食到习俗,从谈吐到思考,无论海拔还是疆界,都是一种悲剧性的变化。至于他为什么要从大凉山回到成都,我想郭眼镜会说是上天的安排。他预见了回成都的结局——毁灭,但还是回去了。他没有办法。所有的成都知青都回去了,他父母的坟墓已经被荒草覆盖了。换个角度说,是知青和父母的坟害了他。老知青在一起聚会,香烟和酒成了第二和第三语言,活络了感情却摧毁了他的身体。父母的坟头草清除了,别人背后骂他不孝之子的骂名却无法清除掉,心理负担日益沉重。喉癌就是一个证明。


  四十多年的知青生涯未必就是地狱。高寒气候、贫困地区、崎岖山路和精神贫乏没有剥夺他的健康跟自由。这是一种行为态度,有率性的轮廓,也有踏实的线条。回到了城市,这些都渐渐随了山坡高度的降低而降低了。在他的眼睛里,城市的楼房是悬崖,街道是峡谷,拥挤的人群和喧嚣是密密麻麻的荆棘。它们是无底的深渊,是吞噬他山人行为的陷阱。对于他的行为地图来说,再庞大漂亮的城市也不及大凉山里的一块岩石一株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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