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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淘气的父亲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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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父亲的行为举止多有突兀怪异之处。母亲和妻子见着了,总是重复着对父亲的既有判断:神经病,或者神经兮兮。我是父亲的儿子,也是他肚里的蛔虫,他所表现出来的古怪行为,我都能够理解。不是有句话吗?——多年父子成兄弟。
      父亲稍稍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小时候曾经读过不少祖上留下来的藏书。后来他虽然只念到初小,可身上依然有一点书卷气,还写得一手说不上多娟秀,却也自成一体的字。青年时,随村里人浪迹至大西北,在兰州市一所学院读过几个月书,又在一家化工厂做过一段时间工人。
      父亲个头不高,体格不硕,可也别因此小瞧了他。从外地回来后,父亲参加了生产队劳动,他样样拿得起,令人刮目相看,又不爱说话,闷闷地只知道出力,人称“小黄牛”。凭着一身农活本领,父亲当过好多年生产队长。在众人眼里,父亲是柔弱有余,威严不足,而他古怪的脾气,年轻时大约还未见端倪,不然,外婆当年把母亲许配给他时,怎么夸他忠厚老实、性子和顺呢?
      自我记事起,母亲与祖辈的关系便一直处得很僵,父亲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常见他脸上挂霜,动辄摔东西,不多说一句话。我那时就觉得父亲太怂,对母亲一味依从,几乎没有原则;对他父母又唯唯诺诺,没有半点言语冲撞,倒是对几个孩子和家里的物件,时有粗暴之举。我因此同他无话可说,父亲同我话也不多。单记得那年中考结束,我不肯再上学,父亲苦口婆心,软硬兼施,说了一箩子的话,仍是劝不动我,最后竟使用了武力才解决问题(事实上是父亲狼一般的哭嚎击溃了我);那年复读,听说我承受不住压力,情绪不稳定,他徒步几十里到学校,拉我到田头说话。内容是重复,语气也是重复,但却是我听他说话最温和的一次。之后,我顺利升学,通过高考,分配到城市工作,成家,……两地相隔,父子之间就再也没有多少话说。
      父亲进入老年之后,一些慢性病症不请自来,把曾经健步如飞的父亲整得不再挺拔有力,特别是经过了几次小中风,他的腿部好象被抽去了筋骨,日常行走,飘飘然如在月球上,一不小心,就会跌倒。就是这样,父亲嘴里心里还在与现实较着劲儿。
       让他住院,他不肯。“化那个冤枉钱做什么?”
       给他买来拐杖,他不用。劝他说,这样省力些。他盯着人看,眼神怪怪地,嘴角嚅动一下,又嚅动一下,终于不说一个字,掉头移步离开,把家人和拐杖凉在一边。
       母亲替他换衣裳,他一把推开,要自己来,却怎么也不行,因为手也已经不听使,几次穿都穿不上去,最终将衣服甩掉。
       ……。
       某年七月,我回镇上看望父母,母亲照常在外面打麻将去了,父亲独自在家。我和父亲分坐在八仙桌的两端吃茶,简短地寒喧几句后,父子两人再无余话。父亲寂寂地看着外面的天出神,我无聊地看着父亲的侧影。
       突然间,我注意到了父亲茫然无助的眼神,仿佛霎时看穿了父亲的隐秘内心,我一阵悸动。几十年来,父亲遭受的委曲、经历的苦难太多了,可是母亲不会有心思听他诉说,子女们也不会想到去听他诉说,或者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同谁去诉说,他把所有的苦闷和不满都放在心里,逐渐凝成心结,并影响到了性格。除了逢年过节,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平时家里就只留下他和母亲,而母亲承袭外公喜好,业余时间与麻将牌形影相随,很多时间里,父亲都是一个人在家,形单影只,与寂寞相伴。
       我对父亲说:给你订份报纸吧,可以解解闷的。
       父亲说不要。
       我又说:我的文章有时也会登在上面,你可以给我看看,指点指点。
       父亲不作声了。
       报纸天天送上门来,父亲戴着老花镜,很仔细地看。我感到欣慰,怪自己早先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点呢?可事隔不久,就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状况。
       一天我回镇上,脚刚踏进门,就听得父亲语气坚决地说,给我把报纸退了,不看了!
       我大为不解,问怎么了?
       父亲说,都是睁眼说瞎话!这个好那个好的,就看不见干部腐败吗?就看不到环境污染吗?就看不到世道人心坏透了吗?
       我听了一头雾水,想起了之前母亲对我说的一桩事情来。原来父母当年把家从村里搬迁到镇上开小店,如今店关了,人老了,他们就打算回村里住。问村干部要地皮,各种理由,就是不给。父亲气得直骂娘,说户口在村里,怎么就没有我家住的地?一直忿忿不平。
       可能是报纸上天天唱赞歌,父亲联想到自己造房受阻的事情,怒火中烧了。
       从此,他除了做些家务,整天价就是对着门外泛白的天空发呆。有人来家里坐,说起社会上的事,他就立刻哼哼咧咧地骂开了,母亲只好出来打圆场。妹妹家来请吃饭,他不去,再请,就丢开拐杖独自儿朝外闯去,那势头就象一头疯牛让家人着实受到惊吓。有时,母亲走亲戚,晚了回去,父亲就在家里摔东西(事后我发现,他摔的都是些最不值钱的破旧物件)。
       他几次回村里找村干部,扬言如果再不给他安排房基地,他就要去省城上访了。那慷慨激昂的样子,全然看不出他已经是七十岁的病残老人。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富有戏剧性。虽然在母亲和妻子眼里,父亲的一些举动仍然被她们纳入神经毛病的范畴,但我却发现了父亲的变化,他越来越淘气了!这种情况,是在我家回村造屋,一家人住在一起之后。
       前年年末,村里终于同意拔出一块地来给我家造房,我得知消息后,立即回乡组织施工,并在春节前一周完工。父母假说要看房子,急不可耐地回村里过年了。第二年夏天,我把房屋进行了装修,和妻子也住到了乡下。
       两间两层,前院后院,差不多是我的田园梦境了,事实上,这也是父亲一直念叨的田园梦。我们在前后院子里种上了各式花木,又在院子外围堆土造田,种上了各式蔬菜。我和妻子白天在城里上班,晚上回村去住;父母时常结伴下地,莳弄庄稼。一日三餐,都是父亲下灶,母亲上灶,又吃上热腾腾、香喷喷的农家饭了。最感到小幸福的是到了晚上和周末,一家人围坐在一桌吃饭。我陪父亲喝上一小杯酒,他喝红的,我喝白的,边喝边聊聊天。半年以后,父亲的话明显多了许多,他的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他的坏脾气竟然不知不觉地隐遁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淘气。
       父亲的牙齿掉了许多,硬的东西嚼不动。一家人正热热闹闹地吃着饭,突然父亲撩下筷子不吃了,原来是母亲给他夹了许多菜,有些是他不爱吃的,父亲一言不发,就楞坐在那里,嘴嚅动了一下,又蠕动了一下,末了冒出一句话来:喂猪呢?母亲笑着赶紧从他碗里把那些菜拔出来,父亲又说:都不让人吃了?母亲嗔骂道:神劲病!这么难侍候!父亲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想吃什么吃什么,要你这么烦?
       周末在家,我让妻子下灶烧柴,几次叫父亲让出来,父亲就是不动,也不说话,就在母亲说随他去的时候,父亲却起身了,一溜烟进了他的房间。饭菜到桌上,请他吃饭,半天不应,母亲推门进去,传出话来:不要他下灶了,嫌他没用了,不吃了。一家人面面相觑,忍俊不禁。妻子怪我道:看看,吃力不讨好了吧?我只好进房去,又是递烟,又是拉扯,一番陪笑,总算哄得父亲肯赏脸上桌了。
       在外地工作的孙女回来,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什么都要问,走时什么都要让她带去,喋喋不休的话语让我女儿应接不暇,但孩子对爷爷极有耐心,爷爷要下棋,女儿陪他;爷爷要悔棋,女儿依他;爷爷长时间走不出一步棋,女儿边下棋边玩手机等他。至多,在输赢关头,爷爷还想悔棋的时候,女儿说一句:爷爷,您赖棋了哈!这时候,做爷爷的就笑了,无比谦虚地说,爷爷年纪大了,脑筋不行了,再让我一回吧。
       母亲体谅父亲身体有病,什么都想劝他歇下别做,父亲偏不领情。我时常还能看到父亲和母亲一语不合,顶撞起来。父亲嘴里总是那一句:好好好,我什么也不做,行了吧?母亲嘴里也总是那一句:神经病。闹归闹,事后很快就重归于好,风平浪静。父亲照常做,母亲照常说。
       父亲现年七十二岁,村人都说他越活越精神了。我知道父亲是因为终于回到了生养他的故土上,接上了地气,我还知道其实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比什么药物都管用,父亲返老归童了,他的那颗善良热情的心又复苏了。
       我对母亲和妻子说,你们说爸爸是神经病,哪一天见不着他了,感觉怎样?母亲和妻子闻之一惊,随即笑了,母亲说:还真是的,家里有个“神经病”,电视都可以省了!妻子对我说,就你懂父亲!
       嗨,我的淘气的宝贝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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