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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奶 奶

2022-01-13经典散文
[db:简介]


奶奶死过两次。


第一次死,是在她五十来岁时。那年春天,奶奶突然生了病,倒也没听她说疼没听她说痒,就是昏昏沉沉地睡在炕上不会醒,口眼不睁,水米不进,只悠悠一口气在。王永和来看过几回,看不出啥毛病,没处抓挖,一个劲地摇头。说话间,眼看着半月光景过去,奶奶仍是不醒。王永和说:“怕是不中了。一般人顶多饿六七天,这都十来天了,咋着也是不中了。”


爷爷不说话,闹不清老天爷是个啥意思。姐姐们围在奶奶炕边,哭哭啼啼。邻居家的女人们来来去去,出门去时都长叹一口气。老张对爷爷说:“老四,看来是不行了,没办法,准备准备吧!”爷爷看一眼躺在炕上快没了气息的奶奶,眼神飘飘忽忽的。女人们都说:“后晌吧,吃过晌饭,后晌都来剪衣裳做衣裳!”姐姐们一听就放声哭起来。女人们不忍听看,都出门走了。老张看一眼,“唉”了一声,也走了。爷爷仍是坐在椅子里,入了定一样。
姐姐们正在哭,不知哪个听见奶奶喉咙里咯了一声。她抬起头看奶奶,奶奶仍是闭眼睡着,眼皮却开始抖动,手指好像也动了动。她叫一声:“奶奶。”大家停了哭,爷爷眼睛里也回了神,盯着奶奶看,身子仍是坐在椅子里。


又过了有半刻钟,奶奶嘴唇也抖了抖,眼皮子竟颤颤微微地睁开了些。姐姐们正不知道怎么办,奶奶发出了一点声音,凝神去听,才听清奶奶说:“喝。”


奶奶又活了。她活过来就喝了有小半桶水。后来奶奶说,她像是被关在一个地窖里,那里头不点灯,可也不觉着黑,也不冷。好像还有几个人,可也都记不得是谁。待了一些时候,她寻思着该回家了,快晌午了,还要给老头子做饭呢。可有两个人守着地窖门,拉住她不让她回。她跳了几次,都被挡了回去,终是逃不脱。她只好等着,趁那两个看守一个不防备,奋力一跳,天神,总算跳了出来。她跳出地窖,就听见有嘤嘤的哭声,心里疑惑,睁开眼,就看到三个孙女儿正围在她身边哭。


据说,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是个厉害的小老太太。那时候奶奶大概五十几岁,黑粗布上衣,黑粗布裤子,大裆,裤腿宽绰,裤脚用黑布绑带扎紧。小脚,白布袜子,黑色鞋子,使她看起来精明而干练。脸上有些皱纹,让我觉得她更加厉害。


小时候,我常常笑话奶奶的小脚,那么一丁点,走路跺跺着,根本追不上我。奶奶却不以为然,倒反过来笑话我脚大:“才多大点就长这么大一双脚,以后可怎么嫁人哪?”但我并不发愁,所以一双脚越长越大,越长越难看。


奶奶从不让别人看见她的小脚,连我也不让看。但我是偷偷见过的,小小的一个骨朵朵,煞白,比脚腕大不出多少,前面一个尖儿——应该就是大拇趾。我纳闷,怎么就一个脚拇趾呀,其他几个脚趾呢?


随着年龄增长,我感觉奶奶不亲了。五年级时,我沟北边的村里上学,和姑姑家的表妹一个班。每天放学,表妹不回她家,和我一起回山沟北我的家。一进家门,奶奶赶紧给表妹盛饭,亲热得不行不行的,问她冷不冷、热不热,问她饿不饿、饭好吃不好吃。那永远没我的份,无论我有多饿,都只能和弟弟坐在门墩上,等着母亲从地里回来做饭吃。眼看着天黑了,表妹在奶奶屋里有说有笑的,我靠在门框上,弟弟靠在我身上睡着了。我觉得,这更像是表妹的家。


慢慢地,我明白了,父亲是过继给奶奶家的,又早早地去世了,奶奶不相信守寡的母亲带着一溜大小七个孩子能给她养老送终,所以嫌我们拖累,只跟她亲生的女儿和外孙子外孙女们亲。


圪塔上的杏儿黄了,院子里的梨熟了,枣红了,核桃熟了,奶奶会挎着篮子,踮着小脚忙前忙后地摘啊、抢啊,她把我们拨拉开,专拣大的、红的、好的摘,摘下来,攒起来,让她的亲外孙子背回家去。


母亲喂有一只大母猪,下地回来总不忘捎上一篮子猪草,我每天下午放学后的第一件任务也是去拔一篮子猪草。为了这只母猪和它下的每一窝小猪崽儿,母亲没少操心,没少担惊受怕。生小猪的时候母亲守在猪圈里,得把小猪崽儿安顿好,以免老母猪压着它们。还要给老母猪熬一锅米汤喝。冬天夜里狼进了院子,狗在院里叫,母亲在屋里敲着窗子叫,可饿极了的狼并不害怕,总要叼走一只两只小猪崽儿。每窝小猪,奶奶都要挑两只最好的留着,等养到半大了,就叫她的亲外孙子赶回家去。表哥用麦绳拴住猪的一条后腿,挥舞一根榆树枝子赶着猪顺小路走下坡去,我看着我家的猪走远了,走得没了影儿。


母亲要我们对奶奶好,说奶奶也是个苦命人,心不坏。奶奶先后生过三个女儿。大女儿在家里打窑洞时塌方被砸死了。生下二女儿后,奶奶得了“疙痨”,身上烂得流脓水,眼看着活不成了,只好把二女儿送了人。后来奶奶奇迹般活下来,又生下了第三个女儿——就是嫁在许村的我的姑姑。把父亲从大爷爷家过继过来,满指望着他顶起一家的天来,可谁想得到他才四十二岁就早早去世了。奶奶心里有苦,对自己老年背后的事提着心,怕守寡的媳妇靠不住,孙子们就更不用说,只好贴补着女儿,老来无靠时指望她伺候伺候。


但我关于奶奶的美好记忆实在有限,只好求助于姐姐哥哥们。


二姐三姐说,父亲曾经花50块钱买来一头小毛驴,之所以便宜,是因为那驴根本都站不起来了。每天要两个人用木棍从前胸下往起抬,一个人从后面拽着尾巴往起提,才能让它勉强站起来。小毛驴来家后,奶奶每天下工就去拔草,下工就去拔草,一箩筐又一箩筐,还时不时地从嘴里省下一口粮食给驴吃,这才终于把这驴喂得胖起来、壮起来。后来把驴卖了,得了220块钱。那时候,这不是个小数目,奶奶给家里买了台缝纫机。卖驴时,奶奶还哭了一鼻子。


有一回,大哥从县剧团回来,带回来一点大米,大约有二斤。大哥说米太少了,不够分的,让母亲蒸熟了再给爷爷奶奶送一些过去。我们从来没见过大米,母亲也从来没蒸过大米,干大米放在盆子里,怎么蒸也蒸不熟。奶奶坐在她屋里炕沿上,黑着脸,我进门叫“奶”,奶奶恨恨地说:“回你家去吃好的吧,别来我家!”奶奶只当是我们做了好吃的不给她吃。


奶奶比爷爷小十几岁,在吃喝上细心照顾着爷爷。爷爷在地里干活,奶奶扭着小脚,担个担子往地里送饭。哥哥姐姐不在家,母亲拐着冻掉了脚趾的脚一颠一跛地去担水,奶奶也扭着小脚去挑水。


现在半生过去,再回头来想奶奶,已能理解她一生的不易和心里的苦处。她的一生曾洋溢着希望,又终是充满了虚空。她不知道自己会得着一个什么样的结局,生怕自己到老了会遭罪。她几乎是没着没落地活着。


奶奶的第二次死毫无征兆,或者说是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那一征兆。


春末的一个中午,奶奶从地里回来。走到院子东边的小坡坡上,她想坐下来歇歇。过了老大一会儿,还不见奶奶下来,三姐就叫她“奶奶”,她也不答应。母亲上去看她,奶奶嘴歪眼斜,不会说话了。母亲知道奶奶是中风了,叫三姐把奶奶背回屋里,赶紧叫来医生给奶奶治疗。


那几天,奶奶躺在炕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爷爷时时守着,跪坐在奶奶身边,拉着奶奶的手,就那么看着奶奶,一直看着,晚上也不睡觉,低声地和奶奶说着话,听不清都说些什么。


母亲又找来奶奶的外甥玉林叔。玉林叔也是医生,他给奶奶看完病后说,这回好就好了,不好就好不了了。


奶奶到底是没好,平静地走了。这次不知道是什么人守着地窖的门,奶奶没能再次从地窖里跳出来。


奶奶还没想到的是,最后守在她身边的,是守寡的媳妇和孙子孙女们。


奶奶属蛇,生于1917年,岁次丁巳,沙中土命。1983年农历三月去世,享年6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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