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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从那一刻开始爱你

2022-01-13抒情散文野猪皮
窃以为,冷漠一词,从形而上的层面理解,就是主观意识对芸芸纷扰的抗击,精神的沉沦和封闭。一个人陷入这样的状态,就会不知不觉的,无休止的,像鸟儿一样盘桓其中,直至生命结束,带走全部秘密——内心情绪的秘密。然则这样的自我屠戮,到底以何种方式,消耗……
  窃以为,冷漠一词,从形而上的层面理解,就是主观意识对芸芸纷扰的抗击,精神的沉沦和封闭。一个人陷入这样的状态,就会不知不觉的,无休止的,像鸟儿一样盘桓其中,直至生命结束,带走全部秘密——内心情绪的秘密。然则这样的自我屠戮,到底以何种方式,消耗掉一个人的毕生精力,又需要多大的忍耐,才能承受住煎熬,恐怕只有主观意识的持有者才有切实体验。   我要说的人是我父亲。那一年八月的傍晚,我提着二斤龙虾,和大姐一道,穿过县城去探望他。路上,我们两个都不说话,默默听着彼此的脚步声,汽车来往的疾驰声,还有街边杨树叶在风中的摇摆声。我们两个心里是惶惑的,不知道怎么对即将见面的父亲交代那番话。尤其大姐,她是受大哥的委托,肩负使命。她感觉到看不见的压力。   六点多钟的黄昏余热未消,为我们开门的父亲,穿着一件驼灰色羊毛衫,一条同色的旧毛裤――气温再高父亲也不觉,他身体中的血液,已被某种细胞侵蚀,造血功能已遭严重破坏。缺血的人,失去对环境变化的感知力。   驼灰色羊毛衫,是住院时我买给他的,他头一次入院,酱色的晴纶毛衣领口、袖口破损,露出线圈,我有点不好意思,怕被人笑话,赶紧到商场买一件新的,为他换上。他问我花多少钱,我说,130块。贵了。可是挺暖和。他捏着衣襟说。此后,羊毛衫他一直没离身。那是一辈子头一回穿,也是最后一回。后来我母亲把它送人,我始终耿耿于怀,埋怨母亲不经我同意,送出珍贵的东西。   父亲坐到床上去,大姐陪他聊天,我找借口躲到厨房―――我实在缺乏勇气,听他们之间的一场对话。我煮熟了虾,端给父亲,大姐也没透露此行的另外目的。我觉得,大姐也是左右衡量着,难以启齿。   父亲跟往常一样,多数时候沉默。他拿起一只龙虾,用指甲掰通红的外壳。尝试几下,放弃了。我趁机递给他剥皮的虾,他顺从的张开嘴,接过去慢慢咀嚼。我看着他孩子似的举动,心里有些酸楚——父亲真的是老人了,须发皆白,锋芒顿失。当初,他撵刚刚结婚的大哥分家,那么暴戾,不容分说。大哥含着眼泪,求他:爹,你宽限我几天,等我找到房子。但是父亲不允许,他阴郁的神色,把大哥逼得咽下眼泪,匆忙间和嫂子搬到单位的废旧仓库,在四面透风的房子里度过冬天。   我后来猜想,父亲对大哥暴戾事出有因。在父亲母亲难以调节的矛盾中,大哥始终倾向母亲。父亲大概是怀着嫉妒心理,找茬儿报复大哥。毕竟,大哥是他的长子,他的骄傲。但大哥不袒护他,不免令他尴尬,愤懑。   说起来,父亲是缺少爱的人,父子爱,夫妻爱,兄弟姊妹的爱,在他身上统统难觅踪迹。父亲跟祖父的父子关系,从来就是非正常的。祖父活着时,父亲不搭理他,即便在一个饭桌吃饭,也是父亲坐上首,祖父屈居一侧。父亲爱吃的菜,祖父一概不动筷子。除非父亲吃完,或给祖父碗里拨一点,他才象征性吃点。对于这种本末倒置,祖父颇不在意,相反,他处处谦让父亲,有时明显的连我们都看不过眼。   祖父之所以如此低三下四,与他一手包办了父亲的婚姻有关。我曾经为这件事情做很多思考,我想到,祖父自己不幸,年轻丧偶,遍尝鳏夫艰难滋味的他,后半生成就诸多美好姻缘。为何轮到自己的儿子,却扮演了一个丑角,致使父亲恨他入骨一辈子?闹得两父子形同陌路,直到祖父死,父亲都不肯原谅他。难道这些都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妥当的宿命吗?一个人担当苦难不够,还要绵延到他的后代。   毫无疑问,祖父亲手缔造的这桩婚姻,促成了父亲心理扭曲,直接导致的后果是,父亲性格上的变异。他缄口不言,郁郁寡欢,并从此起爱上酒。因为父亲不喜欢母亲,他讨厌她,腻烦她的无知,罗嗦。虽然他以逃婚向祖父表明自己的意志,但祖父的强度和力度,更甚于父亲。于是父亲不得不退缩了,固守在祖父为他划定的囚牢中。而祖父为了使父亲甘心情愿,不惜牺牲自己的地位。   我大伯在一次意外中被马车砸死,张家这一支人,就剩下我父亲是惟一的精壮男子。他必须承担起传宗接代的义务和责任。我大哥恰逢此时出生,为张家带来希望。也为我母亲带来希望。她指望着大哥的降生,改变她的命运,指望着父亲从此能对她好。但是没有,父亲仍然对她冷淡,厌弃,不和她说亲近话,吝啬得笑一下都不愿意。无奈的母亲动用最后一招:辱骂。她跟邻居讲,跟亲戚讲,讲我父亲怎么虐待她。诅咒我父亲怎么不得好死。总之,她仇恨父亲不能给她以夫妻的亲密关怀。他们两个吵架,摔东西,砸用具。但是我父亲不动手打她,哪怕我母亲骂得昏天黑地,父亲也不动武。他只是铁青着脸,指着我母亲说,滚!我们家里,常常充满硫磺的呛人气息。稍不留神的摩擦,就足以引爆。我们在这种环境中,小心翼翼成长起来。并且习惯了父亲的阴沉冷漠,母亲无止境的抱怨谩骂。我们六个子女,也因之自动列队,我和二哥占少数,站在父亲一边。大哥和几个姐姐,站在母亲一边。我们家像一个小的政治王国,帮派意识严重,两级分化。所不同的,是财政权掌握在父亲手中。他始终是一家的经济支柱。   坦白地讲,那时候我对父亲谈不上爱,因为年龄关系,我还不懂爱。甚至惧怕他。我和二哥差不多,看重父亲的钱。他给我们俩的零花钱,多的让母亲忿忿不平。母亲操持家庭支出,父亲每每都要跟她算细帐。但对我和二哥,历来是有求必应。我后来想,这应当是父亲冷僻的性格里面,深藏的温情呈现吧。   父亲的狂躁,有时候会因一件事情推向及至。八十年代时兴喇叭裤,烫头发。三姐爱美,瞒着父亲做了一条,还到镇上烫卷发。晚上,父亲坐在桌上喝酒,他一眼瞥见,厉声道,你给我站住!三姐情知惹祸,规规矩矩立在原地,不敢有半点差池。父亲自上而下打量着她,看得三姐心里发毛,她低下头,眼睛盯着脚尖,等候父亲下文。好半天父亲怒吼:拿剪子来!三姐拿来剪子,父亲又吼,进屋换裤子。三姐换过裤子,把崭新的喇叭裤递给父亲,父亲横剪竖剪,剪成若干碎布条,扔在三姐面前。又说,鸡窝头不弄好,给我呆在外面,不准回来!三姐不舍得剪头发,果真在别人家借宿几个月。   病中的父亲,他嚼着虾肉的嘴里,再也叫不出雷霆般响亮的声音。和我母亲也不吵了,我母亲说什么,他都不反驳。而我母亲,自从获知那个消息,再不诅咒父亲不得好死。她悉心伺候父亲,给他端水,叮嘱他吃药。一日三餐,换着花样给父亲做饭。   大哥与父亲的隔膜,也因他的病自然而然的消除。父亲入院那天,他背着父亲,楼上楼下的跑,医生说用担架抬,他不相信人家,怕把父亲跌了。当县医院那个英俊的内科医生拿着报告单招呼他,在走廊尽头窃窃私语的时候,我看到他手扶墙壁,险些瘫倒。后来他把我们聚集在一起,向大家宣布,父亲得的病医生无能为力。他举着那张CT片子,指着上面黑色的斑块,说,这是咱爹的病,癌细胞扩散了。我从未见过大哥那么落寞,沮丧,眼里的泪光在灯光下闪烁,他一下下揩拭,检讨自己的过失,他说,是我不孝,忽视爹,让他的病发展到这种地步。要是爹的病有救,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大哥的悔,是诚心诚意的。当时,我悲哀的想,为什么所有的隔膜与陌生,非要到苦厄时方才消泯,非得这样才更有意义吗?   父亲在医院缠绵一个月多,又在医生的断言中奇迹般挺过大半年,终于在最后一次复查后,大哥坐在自家的沙发上,垂下头,哀求大姐:姐,父亲那里,你去说吧。你是老大。   勉强吃了两只龙虾的父亲,在我剥第三只时摆手,示意我不要了。我收拾虾皮,抹桌子,大姐凑近父亲,抚摸父亲的脚,干燥的皮肤掉下一层碎屑,落在床单上。大姐抚摸着父亲冰凉的脚,忘记了父亲对她的刻薄,眼泪落在自己的手背,爹,有件事……告诉你。   父亲点点头,说吧。   爹,我知道你一辈子刚强。   父亲点点头。   爹,咱得挺住。人都有这么一步。   父亲点点头。   爹,没多少时间了。   父亲点点头。   爹,还有什么事要嘱咐?   父亲摇摇头。笑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拍拍我,说,给我拖鞋,我去洗洗。   他拧开卫生间的水龙头,弯腰洗脸。还打了香皂,刮胡子。流水和香皂掩盖了弥漫的死亡气息。刮了胡子,他问我,干净不干净。我抱住他瘦骨嶙峋的身体,贴着他说,干净。他重又坐下来,双手扶膝,对着窗外生长庄稼的大地,树木葱茏的远山,天空游动的云彩。仿佛在看一种飘浮不定的去向。他神色那么镇静,镇静的让我发慌,事先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还有谁的父亲,能向我父亲一样,面对死亡发出的邀请泰然自若?回想起来,住院期间也是,从不问医生给他下的哪样药,至于病情,更是像局外人一副事不关己的平静。我惊讶他的定力,我怀疑他体内存有超级的力量,在帮助他,支持他。不失气度的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我这时才知道,父亲是个多了不起的平民思想家。他没学过庄子,却有自己的人生哲学。就冲他对死亡胁迫的这份淡然,洒脱,他的沉默,便是宇宙般的奥妙无穷。八月至九月,父亲一直在平和中度过。这段时间,也是几十年来,他和母亲最相爱的日子。尽管父亲仍旧不大言语,对母亲的态度却前所未有的温和。母亲养在窗台的花,他时不时给浇点水,弄掉萎蔫的叶子。母亲晒的菜干了,他一声不响给收拾好,装在塑料袋里。我带女儿去看望他,他立即露出喜悦,伸出手,想抱抱不谙人事的孩子。但他抱不动,就摸索孩子的头,给她吃的东西,逗她玩。那些时候,你看不到他的霸道、专横,你只会看到一个暮年的老人,在他的内心深处,对亲情的觉悟和留恋。   九月初的一天早上,父亲扶着窗台,照例对着窗外的景色出神。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那里长久地伫立,然后,倒了下去。大姐接到母亲电话,慌忙找车,把父亲送往医院。医生以最快速度,为他输液。但是他给大姐悄悄说,赶紧通知你弟妹们,恐怕挺不过这两天。大姐懵了,回身对父亲说,爹,没事,我马上给你儿子打电话,叫他回来。父亲闻听,攥住大姐,用眼睛看她。大姐立即明白了,她看到父亲的眼神开始涣散,她几乎是在喊,爹,你等等,你儿子出差了,你等等。父亲努力地,将眼睛转向窗户,手紧紧攥住大姐,之后慢慢松开,眼角淌下一滴眼泪。   从始至终,父亲没说一句话。不问自己的丧葬仪式,或者临去前为一生做总结,哪怕是说出怨恨和委屈。他只在昏倒前,将一张存款单给了母亲。那是他奋斗半生的积蓄。等母亲赶到医院太平间,见到黄布单子底下的父亲,突然间涕泪双流,指着父亲高声痛骂。她骂父亲狠,毒,恶,一声不吭撇下她走了。她又骂跪在灵前烧纸的二哥,你爹白疼你,天天念叨老二,你连脚踪都不送!   焚烧后的纸灰,像一群飞舞的蝴蝶,又仿佛桩桩不散的心事,缭绕在我的周围。巨大的悲哀令我窒息,我无法说出心里的复杂。但是我知道,那一刻起,我开始爱父亲,想念父亲。他藏匿了毕生的心思,悲与欢,爱与恨,一个人承担一辈子,他阴冷的外表下,注定酝酿了无数风暴,又自我平息。他是多了不起的人。   落葬那天,下了一场秋雨,细雨绵密的丛林中,金黄和蓝的野菊盛开着,露水打湿了众人的裤子,香火和纸也被淋湿,我大哥和堂兄他们,搞来一堆木头,倒上汽油,火燃腾空而起。随即,纸人纸马,纸房子纸家用电器,全都投入火中。鞭炮声在山凹回荡,我望着两棵小榆树发呆,榆树背后数米远,就是父亲的坟墓,新鲜的泥土散发出潮湿气,而泥土下面的父亲,他的生命在时间不停的流逝中定格了。他把浮表的东西留给我们,带走了他的内心。致使我永远无法了解,他真正的需求是什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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