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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厝头贼(支持帖)

2022-01-12经典散文
[db:简介]
孩子们看着麻雀亮晶晶的大眼睛,觉得很是可恶。

“打死它。”
“打死。贼。”

刚下过毛毛雨,地面有点潮湿有点干燥,像揉面团时泼了不足量的水。一只厝头贼躺在地上,歪着脑袋瞧着人群,黑色的眼珠水汪汪的,没有任何表情。它的尾翎已被拔光了,右翅被折断,上面有一点血迹,爪子被困在一起,用一根剑麻刺穿过脚掌。这应该很痛,但是奇怪的是,它并没有流露出一点痛苦的表情,看起来倒有些天真了。这使围观的孩子极为气愤,这群孩子大概刚入学不久的模样。

一个个头小大眼睛塌鼻子的孩子说:“先把身上的毛拔光吧,看起来像没穿衣服。”他吸了一下差点流出来的口水,他嘴角下斜,便于流口水,于是大家都叫他“流涎仔”。刚开始大家都嘲笑他,但是他很快凭实力当上了孩子头头。

一个抽着黄色鼻涕的、猴子般的孩子看了头头一眼,傻笑了一下,率先蹲下去,用脚拇指按住鸟儿的翅膀和脚,鸟儿便开始嗷嗷直叫,似乎是在告饶,于是大伙儿都满意地笑了笑。但这无济于事,它仍旧被踩在脚下,它的翅膀很痛,里面的飞骨大概已是碎了好几节,它已经永远告别飞翔了……

一个胖胖的女孩子也蹲了下来,她是人群中唯一一个看起来有些肉乎乎的,但是只限于她的脸蛋,她的躯干骨瘦如柴,但是脸蛋却因为家中长期吃某种野菜,也许是中毒了,也许是生了某种病,总之,她的头身不太协调,她家里人也是如此。她并没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像脚下的这个鸟儿,有一个硕大蓬松的脑袋和瘦骨嶙峋的身躯。

胖妹妹卷起那老是垂落的很碍事的袖口,露出脏兮兮的青葱般的手指,开始拔鸟儿身上的羽毛,这对于她来说极为轻松,每逢节日她总是喜欢拔家禽的毛,活生生地拔,或者烫水之后拔。从背上、胸部到脖子上,鸟儿开始叫了,拔胸部时叫得小声一些,拔脖子上的毛,它叫得极惨,绒毛连着皮被撕了下来,红色咽喉里有唾液和血丝,沾了她的手指。

冬天尖锐的风把木麻黄的枯叶从凝固的绿色的树冠中摇落,淅淅沥沥地掉到干燥的树荫下,一个老妇人半裹着棉袄,弓着背,在树下用筢子抓那些头发般的落叶。她停下来问孩子们,“作孽啊,这样弄那只鸟怎么可以?”

“它不是好鸟,它是贼。偷吃我家的猫食。”流涎的冲她喊着。

“它会害人,我们为什么不去弄燕子。燕子在我们头上尿尿我们都不管。”女孩子也回应道。

“真的,我们就很爱燕子,谁弄燕子,我们就弄死他。”

“那也不要把它弄成这样子,它就是吃你一点剩饭,死孩子,那不会很痛吗。要是把你弄这样看你痛不痛。”

“不痛不痛,厝头贼拔毛好煮粥。嘿嘿。”流涎的嬉皮笑脸起来。

他们不再管那老太婆,簇拥着忙活起来。他们确实没有撒谎,绝不敢滥杀。比如燕子,啄木鸟,戴胜,他们是不会去碰的,不但不去碰,还敬而远之。戴胜,当地叫做“墓鸟”,总是徜徉在墓地的草地上,看起来像个老道作法。总之,这几种鸟似乎被不祥的咒语笼罩着,随时会转嫁到倒霉的人身上。孩子们都很精明,断断不敢去惹它们。但是厝头贼却不一样了,它们像苍蝇一样繁殖,整天贼头贼脑地守在屋檐上,一不留神就扑下来掠食,是不要脸的贼!乡下人最恨贼了,孩子们常常亲眼所见,外地来的贼,被扒光衣服绑在电线杆上,全村的人都会揍他,连妇女都可能过来扔一块石头,直打得小贼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等派出所的人姗姗来迟,贼人可能已经死了。这很常见。

年头越不好,人们越恨贼;年头越不好,贼越多。贼越多,人们揍贼揍得越用力。

大人们打大贼,孩子们打小贼。小贼有时是偷果子的孩子和老人,有时也可以不是人,比如这该死的厝头贼。单单听它的名字,就一副该死的样子。

“流涎仔”朝孩子们捏了个鬼脸,闪到老太婆身后,从背笼里抓了一大把木麻黄叶,孩子们屏住笑意。老太婆没有觉察,一边唠叨着,“天地不好呀,天地不好呀。”蹒跚着走了回去。

厝头贼已被拔光了毛,身上光溜溜的,血点斑斑。但是头部的毛却没拔,也不好拔,这看起来有点滑稽。它那黑色大眼珠,裹着半下垂的眼睑,显得无精打采。孩子们把鸟儿架在树枝上,下面塞着厚厚的木麻黄叶。

“它头壳里有虫子,我爷爷说的,吃了会长雀斑。”一个孩子说。

“那把头锯掉。”流涎仔从口袋里掏出一段锯片,让孩子们一边拉着头,一边拉着腿。然后他开始锯,有点钝,锯了好一会儿,鸟儿微微抽搐了几下,脖子的伤口没流出几滴血,粘在黑色的羽毛上。

“有点恶心。”胖妹妹说,这使她想起了一些画面。

那张脸几乎扭曲模糊了。他父亲是个暴躁的人,他一边抽打,如抽打家里的牛犊和她,一边大喊大叫。那人大概还挺年轻,他被拉出鸡舍时,脸上沾着鸡粪,几个生锈的鱼钩陷入他的脸颊、眼皮,把那张散布着乱发的黑脸撕开,像开满了嫣红的日头花。村里没有认出他,都认为他一定是那个村的。那个村!一听到那个村,仇恨的种子就在村人身体里发芽,所有人都指着他,狠狠地喊着:“弄死他,弄死他。”胖妹妹坐在木麻黄的树杈上,远远看着,他母亲不让她靠近,母亲说了一句,“叫派出所的人来吧。”被她父亲一巴掌打倒在地上。

木麻黄的叶子温柔极了,像母亲又黑又长又凉快的发丝,在炎热夏夜包裹着她。那只鸟儿已停止抽搐了,巨大的眼睑彻底含住了眼珠。他们再也不会讨厌那毫无表情的眼珠了,因为他们看不到了。火苗丝丝地,一下子燃了起来,很快点燃了其它树枝、藤条,烈火烧在那瘦骨嶙峋青筋毕露的身躯上,发黄发暗,一股奇怪的味道传来。

父亲手上已经换了一根“雷管”,一种常用来打架的钢管,米把长,重量和硬度合适,可以把人打得脑袋开花。他抡起来就给那个贼来一下子,打得他嘴巴裂开一个口子,斜着嘴淌着口水和血的混合液。那贼低嚎着,“啊,啊,不敢了,不敢了……”

“不敢啦不敢啦。”小伙们有的笑嘻嘻,有的骂咧咧,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把他的衣服扒个精光,妇女们纷纷扭头走远一些。

木麻黄的叶子就像某种燃料,瞬间烧个精光,它爆发出巨大的热量,把死鸟的鸡皮疙瘩烧得冒烟,把死鸟的皮烧焦,焦味和香气散开,翅膀断裂的骨头已经烧黑,但是显然其它地方还没熟透。流涎仔用锯片在它的胸肌上切,切出了一点黑色的血,滴在火中,冒出白色的浓烟。

那些人一拥而上,一呼而散。痛苦的哀嚎淹没在远处的海浪和眼前的喧嚣中,胖妹妹远远看着,发现那个贼已经一动不动,下垂着巨大的头颅,他身上什么颜色都有,就像夏天野地里的花丛。他死了没有?

流涎仔的父亲死的时候,胖妹妹也在场。她并不懂,那并非是死的时候,而是收殓的时候。流涎仔的父亲死于夜晚酒驾。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开着那辆“飞鹰”破摩托,他浮夸得很,总把油门拧得整个村都听到,那时村里没几辆摩托。当外村人发现的时候,他半个脑袋已经不见了。在阴暗空旷的厅堂,死者被一层层白布缠得严严实实的,从头到脚趾。好多白布,她没见过那么多白布,那么白那么干净的布,大概是北方雪的样子。流涎仔呆呆地站在一边,头被他伯父按着,似乎要让他哭,可是他天生哭不出来。他母亲像唱芗剧一样哭着,每逢丧事,村里的妇女都是这样哭着。一个“祭公”也在唱着,却是另外一种声调。

木麻黄叶子温柔极了,它们死掉的时候到处飘落,在村里的每个角落,包括葬礼现场,甚至死者的木棺上,木麻黄的叶子死掉了,像最后的回光返照,到处飞着飘着,人越多的地方,它们越是亲近。这种叶子太常见,它们长得很快,静悄悄地长,然后一小节一小节地抽黄,飘落,被村人筢回家,揉进灶洞,燃烧起来,发出丝丝的爆响,最终化为灰烬。

流涎仔把那颗剧断的小小头颅高高举起,当做一个战利品,炫耀着,孩子们都痴痴地笑了。胖妹妹也笑了。那个贼人大概死了吧,他下垂着肮脏的头,一动不动,没人认出他是谁,也没人去通知镇上的派出所。那个村的人,该死,胖妹妹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喊。贼是那个村的人,那里的人不但全村皆偷,是半夜爬鸡窝的鬼,而且还和他们有深仇,据说村里的祖先是被他们的祖先打死的。一想到这个,胖妹妹就装模作样地恨了起来,直至红了眼眶,她的父亲,他的叔叔伯伯婶婶,告诉她应该要这样子。

她也要恨那只厝头贼。它只剩下被扔在一旁的头颅了,它的身体被孩子们吃个精光。那贼人也是,只剩下肚皮上勒着一条铁线,勒得紫一道白一道红一道的。他似乎又动了一下,他的嘴动了一下,人们听见他说,“我是**的儿子。”**是本村的,他儿子多年前出去外面就没再回来。

胖妹妹忽然觉得那只厝头贼还活着,它的脑袋还活着,这些害虫害鸟,这一切坏的东西都很难死掉。有一次,她亲眼看见,一条滑鼠蛇,被人扒了皮,砍掉头,身体还能在水中游泳。这使她感到不可思议。这种不可思议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忽然窜过她的脑袋。

在她更小的时候,村里有一个“统购组”,年底挨家挨户地收粮食。父亲光着膀子,腰上挂着被撕裂的军衣,他和那群人对峙着。母亲在楼下哀嚎着,想上去把父亲拉回家,但是有人拉住她。他们不会打女人,但是打男人就如同打贼一般。父亲在大吼大叫中倒在地上,不同于抓贼,那时候并没有任何族人围过来。父亲再能打,也打过他们。父亲嗷嗷大叫,破口大骂。胖妹妹那是还小,但是却记得其中一个人,是个瘸子,他们的头头,村里称“崴脚建”,他使个眼神,那个恶狠狠的眼神,似乎和父亲打贼人的眼神是一样的,那群人就蜂拥而上。父亲一个月无法下地,而母亲那时扛重物把腰使坏了。

胖妹妹觉得那个眼神就像一道奇异的闪电,无声无息,冷冽,阴暗,像蛇信舔舐她的心。等到其它孩子走远了,她兀自蹲了下来,那小小的鸟的头颅静静躺着,那沉重的眼睑紧紧闭着。胖妹妹蹲了一会,终于伸手把那鸟的眼睑掀开,就像清晨掀开小小的木窗,一道光亮闪烁着,是潮湿的,是亮晶晶的……真像母亲哭泣时的眸子,鸟的眼珠里充满了潮湿的泪水。

胖妹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洁白的纸巾,那是她和小伙伴换来的,她把鸟头包裹了起来,包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埋在木麻黄青黄色的叶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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