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也曾轻抚过她的面颊

医生问：你哪里不舒服。我妈伸出腿，说膝盖疼，又拍拍腿肚子，吚吚呜呜说里面的筋也疼。她的普通话夹着家乡口音，说得又急，我怕医生听不明白，帮她补充：我妈的腿两个月前扭了一次，大概伤着筋了，当时在家就给她擦了云南白药，但她稍好一点就说没事了，吵着要带她出去玩，走累了回来又说腿疼。 医生大概四十岁左右，国字脸。他低着头耐心地听我们陈述，仿佛我们在出题，他在思考着如何解题。尔后他慢慢抬起头，脸上微微绽开笑容：没事。只要没伤着骨头，平时少走一点，自己慢慢就会好。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我妈的脸一下松弛下来。就像春天的湖面突然荡出了一艘小船，从脸颊到眉梢处的皱纹都慢慢地舒张开来，那皱纹里的波纹便牵扯出浅浅笑意。“那医生麻烦你给我开点吃的或贴的药，我想快一点好。”我想到妈平时吃了五六种药，什么高血压，冠心病，预防脑梗之类的，就叫医生少开药。医生说吃药也没多大的作用啊，在家可以做做热敷，帮助血液循环。但说完还是拿起鼠标点击电脑，满足了我妈的要求。 我以为完了，准备扶我妈起来。谁知她一下伸出她枯瘦的半花手指，要医生给她看。 她的手指前半部分和嘴巴部位，还有前额上长了白斑。十多年前就这样了，现在还是这样，面积也没有扩大，只是嘴唇和手指部位明显一些。父亲在时曾答应过带她去长沙一家医院看看，但任务还没完成，父亲就撂下挑子走了。我妈唯一的希望像一条溪水突然就断了流向。 那天我在电脑上搜一些资料，无意中跳出有治疗白癜风的秘方。说给我妈听，她马上回应：你给我买药，我出钱。我说你有多少钱，治疗这个病既要花钱还没有好的效果，要不你看人家大导演冯小刚，不一样也花着个脸吗？你都这个年龄了，只要身体健康就行了。我妈没再说话。其实哪个女人不爱美呢？我妈有时一高兴就忘形地说，我现在都没觉得自己老，还像年轻时一样。 有一次我要她单独下楼去园子里坐坐，跟下面一些带孩子的老人聊聊天，我妈说我这个样子怕别人看不起我，以前都是你爸陪着我，我不怕。我说妈，没有人会在意你脸上那么一点点瑕疵的，那些都是你不认识的人，你在意他们干什么呢？再说，你看你的五官多好看呀。这样看着我妈的时候，就想起她年轻时候的样子，春风也曾轻抚过她的面颊。我妈将信将疑，说我都这么老了，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说完她换上一件枣红的羊绒中式外套，胸前有一朵大的吉祥图案，系上一条月白荷花图案的丝巾，穿上我买给她的那双软底黑皮鞋，下楼了。回来就说今天跟那个阿姨聊了一些什么，此后她经常下楼，看见有老人在就聊聊天，没有她就一个人沿着小区外围走一圈。
她这次扭脚，是发生在我们一起去外面吃早餐。我妈高高兴兴地出门，在楼下巴比馒头店，问她要吗？她说不要。可走到阳光海楼下，又有一家巴比馒头店，我妈突然神经一样，二话不说就往里面走。我赶紧跟上，要了两个肉包一杯豆浆，把东西放她手上。我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就听我妈哎呦一声，回头看时她已经滑倒在地上。 回家路上，我妈一个劲唠叨我没照顾好她。我说之前问你要包子吗你说不要，现在你突然又要了，不能怪我哦。我妈见我说得在理，就说也是，今早遇见鬼了。我说是不是你早上听见向姨去世的消息，心里胡思乱想了？我当时听到你叹了口气，过后我还看见你悄悄地笑了。我妈愠怒地看着我，拼命抵认：我哪有笑？！ 可我确实看见我妈笑了。楼上的向姨，平时总是把头发梳得光光，挽一个发髻，穿一身旗袍，干干净净的样子。她经常跟妈聊家常，说话时习惯肩膀往上一耸。向姨家有四个儿子，老三从部队复员后在怀化铁路局工作，很少回家。如果有时回家一趟，向姨的脸就乐开了花，逢人就说我家老三回来了。这次听说他最亲近的大儿子突发脑溢血去世，向姨承受不了打击，天天躲在被子里哭，就那样突然去世了。 我妈那天早上接完电话，说你看向姨那么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走了。说完，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看见我妈侧着身子，无意识地咧开嘴巴，笑了。我说妈你肯定是笑了，妈继续否认，边否认却就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好像跟那次又有点不一样。她说，之前你向姨天天从咱家门口经过，去街道一家茶馆打麻将，有时回来早就来家跟我聊聊天。还说她身体什么病都没有，每年也不肯去体检。说管它呢，都这么大年纪了，要走就早点走。 现在，我妈在医院外科诊室里，她把手指伸出来，也不管是什么科，就要医生给她看。医生无奈地说；这个病不是一般的病，属于皮肤性病变，很难一下彻底治好。你年纪大了，只要身体健康就好。说罢医生拿起病例单一看，说你都七十九了，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呀。我妈听见有人夸她，心情大好，立马伸出两根白花花的手指，作剪刀状：我每天都吃21金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