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我生活的城市

2022-01-11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生活的城市

                                                                      张复林

       新县城,就像一个奇迹,崛起在城南新区。
       新县城,我是陌生的。面对它,我犹如一个失语者,不知该如何表达。

             ⅹⅹ省ⅹⅹ市ⅹⅹ县义宁镇鹦鹉街80号。

       这是我的身份证住址信息。
       它是经公安部门审核制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其信息是准确无误的。对照户口簿,也是一致的。确凿无疑,我是义宁镇管辖下县城的一个市民,这里是我的户籍所在地。我在此生活了多年,是这里的一个永久居民。我所有来自县外的信函、包裹、报刊杂志,除少部分寄往城南我工作的单位外,都是邮递到城北这个叫作鹦鹉街80号的地方,在这里我拥有一套两居室的旧住房。我日常生活所缴纳的水费、电费、收视费、物业费,乃至垃圾处理费一概与这个地方密切相关。
      可现在,我却开始怀疑自己并不生活在这里。我颇不明白,为何会怀疑一个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以致产生了生活在别处的疑虑。是我自身出了问题,还是这个地方发生了剧变,我认不出了它。
      刨去外出求学那几年,自少年时代至今,我一直生活在这里。这里离我出生的村庄不足二十公里,打小父亲就像祖父带着小时候的他一样,也喜欢带我进县城开眼界,见世面。读高中时,我常在县城的各处街巷里转。这里的每一处街巷,每一幢老房子,我是那样熟悉。比如我后来就住的鹦鹉街,那时这一带店铺林立,算得县城的商业中心,在这里拥有一家店面是多少市民的羡慕;老政府所在地的凤凰山路,夏日高大梧桐形成夹道的浓荫,秋日金黄落叶满地之时,我曾长久伫立秋风咋起的街头,陷入老电影里情侣街头牵手的浪漫想象之中;直通修河、差不多集聚了小城全部饭铺旅店的衙前街,连通西城门、沿街摆满摊点菜担、每日挤得水泄不通的青石板铺砌的黄岭街,都是我常去的地方。县城有名的抱爱医院就在窄窄的黄岭街上,革命年代,受江西省委委派,抗日志士绍兴人杨抱爱曾借助抱爱医院掩护,在修水进行地下革命活动,并壮烈牺牲于此,那儿离我的住地不远,我常信步到那儿凭吊那位为了理想和自由把年轻生命抛洒异乡的革命者,乃至时不时会追想一番同为绍兴人的鲁迅和秋瑾,以致于欣欣然,自己生活的小城居然可以和中国历史上两位伟大的革命先驱联系在一起。靠近西城门的天主教堂也在黄岭街上,教堂规模颇大,当年洋教士和信徒常在那里活动;父亲告诉我,他在县城学堂念书时,曾去教堂听过唱诗班唱颂诗,信众全都沉浸在对主的感恩之中,解放后教堂才逐渐衰落,乃至荒废。位于站前路北端的老车站,我常去那里搭乘汽车,并不宽敞的候车室,通常挤满了出远门和下乡的城里人,热闹的站前小广场,不少山里人拎着蛇皮袋,在此兜售鸡鸭鹅、蘑菇、笋干之类的土特产,还有在此摆开场子,耍猴卖艺的河南人。耍猴的一圈耍下来,人们纷纷向场地中央扔钱币,河南人会领着一个小女孩向众人鞠躬作揖。一些残疾的乞讨者也常年聚集在这里,当乞讨者来到身边时,过往行人很少有拒绝的。无论是城里人、山里人,还是耍猴艺人、残疾的乞讨者,彼此和谐相处,施舍的自然,接受的感恩,那温馨的一幕至今仍令我感动。
      假日,我会和同学结伴,去修河对岸曲径通幽的黄庭坚纪念馆和气势恢宏的云岩禅寺游玩。为了听戏,曾多次翻过戏院的墙垣;趁着夜色的掩护,逃票摸进电影院也是常事。衙前街上,那幢常年绿树掩覆、青砖垒砌的三层的图书馆,则是我读书时最为向往的地方,图书馆占据着衙前街的中心位置,一楼的两个阅览室常常人满为患,是它为众多的小城读者打开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窗口。三十年前的新华书店,我至今还记得,与图书馆一字排开,黑瓦青砖,二层的旧楼,一楼营业,二楼办公,说起来颇为惭愧,趁午间营业员麻痹,有次曾将喜爱的书籍藏在肥大的军装里夹带出来。每逢县里开大会,就会住满乡村干部的修江饭店和红岩旅社,我也曾大着胆子进出过,为旅店食堂诱人的饭菜而多次迈不动腿,以致立志做个吃公家饭的人,成为我那时最大的理想。戏院旁边的冷饮部,我当然不会忘记,虽然低矮,却是炎夏里孩子们的最佳去处,父亲把我领进冷饮部,我在那里第一次尝到冰棒的美味,至今想起冷饮部冒着丝丝冷气的盐水冰棒我就直流口水。在此,我还不得不提到与冷饮部一墙之隔的东方红照相馆,那里一位姓纪的摄影大师傅,为小城爱美的大姑娘小伙子留下了一幅幅青春靓丽的身影,更为这座位于修河上游的小城留下了数不清的美好画面,有山环水绕的小城全貌,有明清格局的街巷,有众多式样独特的老建筑,有夏日梧桐浓荫深深的街道,有绿海茶园飞歌,有城郊田园风光……
       可以说,小城的每一处街巷,街巷里的每一幢老房子,包括老祠堂、老书院、老作坊,乃至分布城区,名号多以王家井刘爷井张家井相称的那九眼老水井,闭上眼睛,我也能摸得到它们的所在。我熟悉它们,我曾用少年的脚板无数次丈量过它们。
       如今,已改作步行街的鹦鹉街还在,街道拓宽了不少,门店装修漂亮了,市面却没了先前的繁盛;凤凰山路还在,政府机关却迁走了,梧桐树已被砍伐殆尽,整条街无遮无拦,显得光秃秃的,炎炎夏日,行人汗流浃背,在烈日下狼狈奔走;衙前街的饭铺和旅店绝大部分已为几家大型商场占据,即便留存多年的修江饭店也改作了一家快捷宾馆;昔日人来人往的黄岭街,早已衰败,只剩着一些破败的老祠堂在风雨中苟延残喘;抱爱医院在政府贴了保护的封条后,已经不允许行人进出参观,却并未见采取进一步的保护行动;文革期间,天主教堂毁于一旦,如今已成一座荒园,常在那里玩抓特务捉迷藏的孩子们,也许并不知晓日日玩耍的荒园,曾经是一处传播爱与福音的地方。站前路还在,车站却几经更迭,城北而城南,城南而良塘新区,一而再、再而三的搬迁,虽建得比先前气派了,却因远离着中心城区,市民出行和过往行旅都颇不方便。至于戏院、电影院、图书馆和新华书店,如今更是面目全非,图书馆搬迁到了凤凰山路并不偏僻的老政府院内,除了几个退休的老同志在那里看看报纸打发时光,已少有读者光顾,以前大人小孩一有时间就跑图书馆,如今小城人都在忙些啥呢,许是他们有比读书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完成吧;戏院和电影院拆除后,再没见恢复,新华书店虽还在衙前街老地方,并且新建了办公大楼,可原先营业的一楼,却整体招租给了一家金银珠宝行,书店搬到了二楼,每回进出书店,读者必得先经过一番珠光宝气的洗礼,到他们在金店员工不屑一顾目光的睥睨下,羞答答迈上二楼促狭的台阶,抬头望见“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那句高尔基的名言时,不知会有怎样一番滋味在心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古训,今天的小城人还会那么信奉么。老祠堂不少已经拆除,明清格局的老街巷没有了,常年祭着泉神的老水井更是早已废弃填埋,连我高中时就读的县一中,那所位于衙前街北端的百年老校,也被政府强令搬迁去了黄庭坚纪念馆那边一处叫箬坑的荒郊,与那里的一所职业高中合并了,这些年合并的效果似并不好,成为不少家长诟病政府的话题,也不知是如今的学生没了先前那般用功,还是老师们动摇了“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的神圣,而老城人更广泛的说法是,一所百年老校是有它的血脉的,如今它的血脉中断了。
      对于这座家乡的赣西北小城,可以说,自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深深迷恋上了它。我在这里读书,工作,娶妻生子,结交友朋,我的亲戚和社会关系大多在这里。我的曾祖父曾在这里设学馆,教授蒙童,文采出众的他,为县城西郊关帝殿撰写的那幅堪称绝对的对联,至今仍在老一辈口中流传;祖父成年的大部分时间在县城开店做生意,我家的染坊和布店就设在昔日的鹦鹉街上;父亲少年时候,也曾就读县一中前身的散原中学,解放前夕,和他的同学们一道,站在县城的老城墙上,手持标语,满怀激情迎接县城的解放。这里的婚嫁丧娶、风俗民情传承着我祖先的血脉,这里的祠堂街巷、井台院落飘荡着我祖先呼吸的气息。这里,五千年前刀耕火种、代表长江中下游原始文明的山背文化,宋代名震京师、创立江西诗派的黄庭坚,近代桃里竹塅陈门五杰那个百年文化家族的辉煌,它们是小城的活水源流,更是小城的底气和骄傲;这里,宁河戏、采茶戏在县城戏院轮番上演,戏曲表演大师徐杨生、晏纯珠那令人叫绝的吹弹唱念之声,是昔日县城戏院上座的保障。这里,厚重的文化滋养着我,我的那些不成熟的文字,经由家乡报刊那块“山谷风”副刊的园地,第一次变成铅字,我的人生梦想在这里起航。毋庸置疑,我的快乐悲欢全聚集在了这里。
      可现在,这里已经找不到我曾经多么熟悉的东西。以往那些可以定位我成长血脉的老街巷、老房子、老建筑,差不多全部拆除了,不要说早已拆除的老城墙和城郊早已倒塌的关帝殿,也不要说废弃多年的天主教堂,就连列入了文物保护单位的抱爱医院也岌岌可危,在风雨中飘摇。再没有了那些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县城还是老城人熟悉的县城么。老县城,已然成为名符其实的新县城,它的急剧变化,它的强力呈现,它的陌生感,令我惊慌,不知所措。走在如今的街道上,仿佛行进在一片梦境的街面,虚幻,失真。
      我已不敢想象,当某一天,跟下一辈讲起老县城和与老县城有关的故事,他们表现出茫然和惊讶时,对一座千年老城的守护与传承,作为有着义不容辞传承责任的我们,还能表现得那么自信么,还能沾沾自喜于一座新城的崛起么。当我们愕然发现,那些失去了的东西已经无可挽回,试图触摸老县城的历史原貌时,也许只有搬出发黄的地方志了,而一座千年古城的身影早已远去,无法追踪。
      确切地说,我上面所提到的老街巷、老房子、老建筑,是指县城的城北老城区。与老城区相对应的,是一河之隔、位于修河南岸的新城区,也就是老城人常称呼的新县城。新街道、新楼盘、新市民广场、新商业中心、新政府大楼……忽如一夜春风来,像一群突然间冒出来的怪兽,它们堂而皇之占据着整个新城区。
狭义上,新城区是指以东西向的宁红大道、义宁大道、山谷大道、幕阜大道和以南北向的宁红南路、承风路、散原路、九九路,四横四纵为主干的城南区,以及宁红大道西延伸线末端的良塘新区。在新城区,只见一条条宽阔的的大马路,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高楼,一处处气派漂亮的办公大楼。这里,一切都是新的。在政府的倾力打造下,这里正在竭力成为一座古老县城与现代发展对接的新窗口、新希望。
       对于这个市民称之为新县城的地方,我并不陌生,我工作的地方就在这里。我上班的单位和其他县直部门,为响应政府发展城南的战略号召,纷纷在这里新建办公大楼。我们单位于汶川大地震那一年迁往城南,南迁后,单位原先那幢才建几年,完好如新的办公楼就只能闲置,其他部门因搬迁而闲置城北办公楼的亦不在少数,实在是可惜了。每日上班,我由居住的城北,经由横跨修河的宁红大桥,西拐进入山谷大道,经过工商银行储蓄所、新城花园、时代华庭、景昕家园、帝王国际、新政府大楼、新土管局,再北折进入我单位所在地的九九路。这样的行程,我已经持续了整整六年。可面对这个日日经过的地方,总感觉是那么陌生。在新城区,到处竖立着大幅宣传标语牌,“打造”、“决战”、“崛起”、“目标”之类的字眼随处可见,无不彰显了政府城市发展的巨大决心,政府正率领它治下的民众,朝着一个伟大的梦想奋勇前进。走在这里有着宽阔大街的人行道上,我的脚步却是凌乱的,我的意识是模糊的,整个人处在一种漂浮的状态,甚至出现短暂的内心拒斥。
      人人向往的新县城,我怎么就这样不适应,甚至产生排斥的心理呢。难道我不是个向往美好者么,或者我为之奋斗、渴望过上的美好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么。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不适应。
      在我记忆的底板上,城南这个地方,依傍清澈的七百里修河,昔日种植着大片的茶园,为名茶修水双井茶主产地。这里,茶园和茶园相接,一眼望不到头,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天边,站在碧绿的茶园的深处,我相信了修水历史上那句多少人引以为傲的“茶盖中华”的美誉,对于家乡修水双井茶,先贤黄庭坚有诗赞曰:“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游学京师的黄庭坚常以双井茶相赠诸位好友,一时双井茶名震京师。品尝过双井佳茗的欧阳修赞不绝口:“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凤爪。穷腊不寒春气早,双井茅生先百草。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长安富贵五侯家,一啜尤须三日夸”;大文豪苏东坡亦有诗相赞,“江夏无双种奇茗,汝阴六一夸新书。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汤生玑珠。”这些对修水双井茶的吟咏和赞誉,决非仅仅出于友情的点赞。春天的茶园,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头戴各式花头巾的妇女在这里出没,她们唱着采茶歌,灵巧的双手在枝头翻飞,碧绿的茶园点缀着红红绿绿的衣饰,加之不远处修河青山的倒影,好一幅美妙神奇的人间仙境。十多年前,政府发展战略南移,这块土地被高价拍卖,转眼茶园全部毁灭,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接一片的高楼和四通八达的大道。由此修水双井茶一落千丈,即便近年修水茶也夺得过国家级的奖项,却不知为什么,再也没有了先前那样畅销。每当我走在城南新区这片土地上时,总忍不住会想起昔日文人骚客把酒品茗、诗酒唱和的盛况,可如今放眼望去,那一片佳话流传的茶园早已被厚厚的混凝土和林立的高楼替代。
      许多次,我站在单位四楼的窗口,由九九路和山谷大道交叉的空间,抬眼极力张望远处的修河,那里有一个叫作黄田里的村庄。修河还是那样蜿蜒,流淌不息,可那个村庄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村庄,正在变成政府发展蓝图下的黄田里新区。
      黄田里,一个山水相依、宁静典雅的江南漂亮村落。读书时候,常经过那里,错落有致的屋舍,纵横交错的田畴,夏日绿油油的菜地,水稻成熟时满眼金黄的稻浪,秋天村前屋后飘香的瓜果,好一派“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美好田园风光。现在,政府开发的脚步已经逼近那里,河上架起了连通新城区的大桥,新修的黄田里大道横贯整个村庄,大片土地因被征收而撂荒,不少房屋已经拆除,或正在拆除,显得百孔千疮,村庄烟尘四起,到处奔走着喧闹的人群,喧响着各类重型机械的轰鸣。我不知道,是该为村庄很快就要发展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而欣慰,还是该为一个宁静典雅的江南古村落的消失而抱憾。好几次想,趁着村庄尚未完全失去旧日容颜,去那里走走,看看,却一直未能成行。也许,到哪一天真正成行时,黄田里已经再也不是一个村庄,而是城市的一部分了,甚至连它的名字都改换了也未可知。到那时,需得以某某区某某路某某街道来定位它的坐标。忽然感觉黄田里正在离我远去,就像一个我熟悉的亲人的离去,令我心疼不已。
       这就是我曾经多么熟悉,如今正在被急剧改变而变得陌生的村庄。可以肯定,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昔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村庄意境之美,只能去唐诗宋词里寻找了。
       工作上,有时候需要呈送材料往政府某部门,或接县里某领导秘书电话,前往新政府大楼取领导签批的某文件。去政府的路上,先得经过九九路。每次经过总弄不明白,这条南北向由县城五小延伸到修河的路,为何叫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是取长久之意,还是遵照民间九为大而来,或者县内名人有我不知晓的与九有关的名号,抑或它暗含了某位领导不可与人道的秘密吧。容不得我细想,仅三五分钟,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提醒我拐上山谷大道。山谷,此决非山间之谷也,于修水人来说,乃是妇孺皆知的,大诗人黄庭坚号为山谷,从山谷大道到山谷饭店、山谷公园、山谷酒业、山谷绿茶,官员和商家挖空心思打地方文化名人牌,这是时下政府利用古人运作经济的普遍模式,实无可厚非。借先贤助推地方经济发展,效果且不论,至少表面是热闹轰烈的。只是,赣西北幕阜山里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街道命名为“山谷大道”,每回经过,瞅着指示牌上那四个泛绿的赫赫大字,再望望不远处修河岸畔壁立的巍巍青山,总给我一种冷幽默的感觉。
       东西向的山谷大道,道路中间,由绿化带隔开,两旁一律新植着丈许的香樟,香樟为本地树种,高大乔木,落叶,常绿;还有移民远自澳洲大陆的桉树,我记住它,不是因为它拥有一个好听的别名“黄金树”,而是因了中学时郭沫若的文章中称它为尤加利树,一个带了异域风情的名字,一如橄榄树、仙人掌、樱花,乃至雪碧、冰激凌、可口可乐之类来自西洋的东西,接触到这些来自异域的使者,每每总感觉怪怪的,许是跟我的传统保守有关。两者皆为四季常绿树种,只是目前尚未形成夏日的绿荫。让我很是怀念多年前老城区街道两旁浓荫蔽日的梧桐树,可惜后来道路拓宽全被砍伐了。如今空旷的大马路,两排稀稀落落的风景树,绿化带一长溜低矮的花草,已经不可能再让我联想到,小城秋日金黄落叶满地的街头,老电影里情侣牵手相拥的浪漫镜头。
       走在人行道上,我往往会饶有兴致地暗中打量过往行人。他们大多是我的老乡,行色匆匆的背影,都忙些什么呢。有的一身正装,像是单位上的干部,九九路和山谷大道一带,除了县委政府几个部门,还密集分布着近些年由城北迁来的多个县直机关,不知道他们在单位上是否也有着干不完的活,长期的超负荷和小心勤勉锤炼着他们,眼下是不是偷着溜出来放风的,他们是否也跟我一样,对这个新崛起的城区有着不可言说的陌生感呢。有几个西装革履、拎个高级手提包的,见面就满脸堆笑,伸手递名片,全是总经理、董事长什么的,看他们一脸并不太自信的气质,恐怕多是先前的包工头摇身一变,他们急匆匆进出单位的样子,准是为着揽到某个工程,去求单位某领导办事的。这些人是一座城市扩张的助推者和建设者,一座城市在他们手中变成现实,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赚到足以炫耀的财富。
      通常,在单位食堂午餐后,若天气不坏,我会和几个同事沿着九九路,去不远的修河边走走。山里的天湛蓝湛蓝的,像水洗过,偶尔,一朵白云亦步亦趋,在头顶跟着缓慢移动。蓝天、白云、清澈的修河,近岸的倒影,飞掠的水鸟,它们让在单位上忙碌了老半天的我脑子顿时清爽起来。正在几个人放松漫步之时,忽然一阵风隔着河面由下游方向吹刮过来,一股难闻的气味灌进鼻腔,众人赶紧掩住口鼻。原来是工业大道那边工业园区某处化工厂飘来的异味。随着政府招商引资力度的加强,城郊多处工业园区的建设,一些环评尚未达标化工企业入驻,化工厂未经处理产生的有害气体不时飘向城区,现在城区污染已经日益严重。听说附近居民与化工厂多次闹得不可开交,老板不得不请求政府出面保护。在如今城市化的进程中,是多么需要地方政府科学决策,努力做到经济增长与环境保护的可持续发展,而不是以环境的破坏和资源的枯竭为代价。只有那样,我们头顶的蓝天白云才会漂浮得更久。
       有时候,在下班路上,黄昏的暮色里,会传来几句外地口音的方言。只见一群人头戴安全帽,一身厚重的民工服,脚上脏污的解放鞋,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多半是某处热火朝天建设工地的外地民工。正忙着往哪赶呢,租住地么。他们一脸的疲惫,显然是刚放下风钻、铁锹、瓦刀,抑或刚操作完笨重的装载机,从高高的脚手架上下来。外地民工操着听不懂的方言,远离家乡和亲人,在奔波中讨生活。他们租住陋室,或者住着老板提供的低矮窝棚,干着粗活累活,吃着劣质饭菜,城市的发展却离不开他们。对这些为城市发展付出了汗水和辛劳的外地民工,我们有多少人记得住他们呢。而他们自己,对一座倾注了血汗的城市,又有着怎样的一番感情呢。留恋,还是茫然?
       一处号称奥林华府的漂亮楼盘,位于新城区的中心区域,我有时候会去那儿搭乘公交车。据传此处楼盘为富人聚居区,当我走过它时,总被它高耸入云的气势震撼,免不得抬眼羡慕地仰望,电梯瞬间把主人送上高空的寓所,那种站立空中花园俯瞰全城的感觉一定爽极了。这就是现代人为之奋斗的城市生活,它是一代人对幸福的向往与追求。在公交站台,我的目光常被花花绿绿的广告吸引,商场促销风暴、酒楼开业、楼盘广告、快递速递、油漆地板、沙石水泥、商铺招租、诚聘员工……各类广告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它们透露的是金钱的巨大魔力,谁也无法抗拒。当然,小城人追赶现代与时尚,实无可厚非。不必细看,还能发现求子、贷款、购枪等黑道广告也跻身其间,一些寻求一夜暴富者,为此使出浑身解数,坑蒙拐骗,不择手段。城市的欲望与复杂,在这里彰显无遗。
       新城区有多处红绿灯,可十字路口却少见等候红绿灯的行人。过马路时,行人纷纷加入中国式过马路大军,对红灯视而不见,浩浩荡荡开过去。驾驶员似乎也不愿意耽误哪怕一秒钟的时间,即便行人就在眼前,依然驾驶着车辆,使劲摁着喇叭,直逼过来。一时车辆行人交错,双方却全无惧色。看他们一个个急不可耐的样子,似乎都很急,都在赶时间,一刻也不能停留,须得去完成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因为行人和驾驶员抢道,彼此互不相让,以致交通事故时有发生。一次,我就亲眼目睹一幕惨剧的发生,在一处十字路口,一辆工地上的建筑渣土车将电动车上的母女三人碾压于轮胎之下,瞬间带走了三条鲜活的生命。可这些城里人,包括广大市民和众多的驾驶员们,一定都在拼命追逐着什么,才让他们致宝贵的生命于不顾。
       偶一抬头,瞧见远处几幅巨大的宣传标语——“良塘速度”、“决战100天”、“全力推进城市化建设”,联想到近几年政府大力提倡的“5+2”、“白+黑”,我恍然醒悟,裹挟于中国城市化建设进程中,像无数的县城一样,我所在的县城也已经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座奔跑的城市,生活在城里的人,则无一例外成了奔跑的人群,谁也无法停下脚步。其实,谁都知道,生活有时候需要放慢节奏,需要停下匆忙的脚步,需要回头看看走过的那些路。可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急功近利的浮躁心理,促使现代人越来越难以做到这一点。现代生活就是一列风驰电掣的火车,奔跑,奔跑,是它的节奏。只是这不竭奔跑的背后,是不是有着许多欲望的东西在驱使呢。
       在新城区,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里的街道上,我从没有遇见过一个乞讨者。这里店铺林立,宾馆酒楼遍布,什么珠江大酒店、君豪大酒店、半岛大酒店、白云宾馆、蓝天宾馆,这些可都是新县城响当当的宾馆,这里的服务据说也堪称星级。我颇觉奇怪,新县城怎么就看不到一个行乞者呢。是这里的经商者缺乏爱心,乞讨者在这里没有收获么,还是在政府的关怀之下,先前的乞讨者早已安居乐业,甚或过上了富足的日子呢。事实是,我所在的县份,至今仍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贫困这顶不光彩的帽子已经半个多世纪戴在头顶。那么,这里怎么就看不到一个乞讨者呢。这样想着,我甚至病态地期待,街上出现一个乞讨者,想象有个乞讨者背了脏兮兮的布袋,手举一只破旧的搪瓷碗,正沿街乞讨而来。他是一位老者,有着苍老的容颜,无法辨识的岁月的风霜,也可以是一个流着鼻涕的失学孩童,脚上破旧的鞋子露着脚趾,然后见他或她一家店铺一家店铺,挨家乞讨,店主会掏出几块零钱,接过钱,乞讨者会微笑着送上一句感恩的祝福:“好人一生平安!”那温馨的一幕,令我想起多年前老车站感人的乞讨情景,我由不得赶紧跑过去,把早餐剩下的零钱全塞給他(她)。在他(她)愣愣地瞧着我,似不知所措地嗫嚅之时,我会装作转身离去,然后躲在某个地方远远瞧着,希望他(她)遇见的下一个行人,或者沿街的店主也像我一样,这里没有人让他(她)失望。我甚至曾这样设想,白天或夜晚,新县城的某处拐角,一群残疾的少年,在那里摆开音乐的场子,于一曲“让世界充满爱”的歌曲中,他们中的某一个会提了塑料篮向围观者乞讨,然后围观的人纷纷献出爱心。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我在这里遇见的大多是衣着光鲜的市民。那些曾经流连一座城市,并依赖一座城市生存的乞讨者,他们都去了哪里呢。
       窃以为,一座足以让乞讨者生存的城市是有温度的城市。乞讨者、流浪汉,包括先前走街串巷的流浪艺人,他们能否在一座城市生存下来,是对一座城市热度的考量,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测量城市的温度计。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乞讨者的不辞而别,是因为一座城市已经变得冷漠,丧失了人间起码的温情。
这就是我生活的城市,一个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不顾一切,向现代化急速迈进的城市。
       也许,上面我所描述的,还只是一座城市看得见的,表象的改变,而那些隐性的,隐藏在城市生活背后,或者一个人内心深处变化的东西,怕是需要更长的时间才会表现出来。就拿我所熟悉的宁河戏和采茶戏来说,先前戏院常年上演,可自从戏院拆除后,已很少演出过,只剩着一些乡村草头班子走村串户的表演,昔日红火的宁河戏剧团和多家戏班先后解散,戏迷越来越少,越来越沉寂。偶尔,清晨或傍晚,衙前街临河的南门头,会传来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戏迷咿咿呀呀的唱腔。看着那些在风雨中艰难坚守的老戏迷们,无法想见,这就是曾经多么红火,堪称一座城市文化名片的宁河戏和采茶戏面临的结局。曾听一位文化馆的朋友无可奈何地感叹,文化馆的人也只能努力为这两个地方戏种争取到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项目,但上面下拨的保护经费毕竟有限,还得靠地方政府的重视,改变后继乏人的局面,倘若再这样下去,修水地方剧种真不知今后会怎样,可千万不要断绝在了我们这一代手中。
       的确,改变一座城市并不难,借助政府的强力推行,往往只需要二十年、十年,甚或更短的时间就能做到。可那些因为城市的改变而失去,或者中断的东西,却是难以言说的,而它遗留的创伤,更是长久难以愈合。
       在此,我不敢说,那些以发展的名义,肆意对一座城市拆毁,扩张,改造,是否对一座城市的割裂与伤害,或者是否对一座城市精神的强暴与剥离。我也不敢说,一座城市的新生,是否需要一个漫长的成长过程。
我只想说,每一座城市都是有自身生命的,包括自身独特个性和情感维系,那些个性和情感的东西,构成一座城市的血脉。血脉一旦割裂,生命也就将衰微,乃至走向枯萎。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