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佬建根
2022-01-11经典散文
[db:简介]
瘸佬建根
那一棵金钩子树是何时在我们村子里种下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那棵树在我们村子里是唯一的，我从没有在村子的其它地方看到过它的同类。它一定不是由哪一只鸟衔来了种子自然长成的，我猜想它是村中哪个前辈有意栽种的吧。
它长在村子中间那条狭窄的小溪边，在瘸佬建根家的院子里面。它已经长得相当高大，树冠往四周伸展开，霜降节气之后，村子里的孩子们都会争着在小溪边去捡拾掉落下来的金钩子。被霜打蔫后的金钩子虽有些皱巴巴的，但是放在嘴里一嚼，那股特有的甜味，在舌尖上久久萦绕，会让缺少零食陪伴的山里孩子倍感甜蜜。
靠近金钩子树的溪边，有一个牛棚，那只牛在不劳动的时候，时常卧躺在牛棚里嚼着豆荚玉米秆之类的，有时候也嚼着瘸佬建根从山坡上田野边割来的荻草。那荻草的叶子布满锋利的锯齿，我总担心会把牛的舌头割出血来，但是它却一点事情也没有，一遍一遍地反刍着，牙口甚好。人们常说建根照顾那头牛，比照顾他自己要上心多了。孩子们去捡拾金钩子的时候，大都战战兢兢，我们怕着那户院子里的人。我们怕瘸佬建根，也怕建根的老母亲。
建根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他的右手臂和右腿肌肉都萎缩着，手掌不能灵活使用，只弯弯地勾着，他走路时也是一摇一摆，极不方便。他因此变得性情古怪。他是我们眼中的怪物。我们只消多看他一会，他就会冲着我们怒喊，小畜生，死开！我们一看见他，就会赶紧躲得远远的，等躲远了，再调皮地给他扮个鬼脸，或者学着村里大人的口吻说一些侮辱他身体缺陷的话语，他则又气呼呼地追赶过来教训我等，我们便又赶紧躲开去……这样，我们每次去他家院门外捡拾金钩子的时候就会越来越小心翼翼的了，生怕和他碰个正着。
建根因为这个病，一直没有讨个老婆。大家都说，谁愿意把女儿嫁给像他这样没用的人呢？可是建根却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是个没用的人。他很勤劳，家里很多的家务劳动他都承担了下来。放牛，养羊，种地，看山，没有一样他做不好的。他甚至比村里很多身体健全的人干更多的活。而且他干活就是干活，也不喜欢跟旁人扯一些闲话说一些家常，他就喜欢埋头苦干。每天比别人起得更早，归得更晚。他总喜欢戴着草帽，穿着劳动用的长袖衬衫。他总用草帽遮住自己的脸，仿佛不想让人看清楚自己的样子似的。他也不愿意露出他那条肌肉萎缩的胳膊，所以这一边的长袖故意不卷起来。但是因为长时间在户外的劳动，他还是被日光晒成一身古铜色的皮肤，甚至比古铜色还要更深一些。他是肤色就和村里劳动了一辈子的老人没有什么两样。
因着他这么黑的皮肤，孩子们就又更怕他一些了。我们几个孩子曾私下里说起他，说他的脸总是被帽子盖着，看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像鬼。但有几次，我们突然看见他的眼睛，在一片黑糊糊中那双眼睛仿佛特别明亮，像一把刀子，看得你马上要将目光退缩回来。所以我们都极力避免跟他有目光的接触。
有一回的夏天，那时我大约还只是读初二的暑假时的年纪，我独自一人在竹林中挖鞭笋，走着走着就来到了瘸佬建根家的竹林中。他们家竹林笋特别多，而且特粗壮。好多挖笋的人都喜欢偷偷去他们家的竹林里挖笋，因为他常常将牛栏里的肥料用簸箕一担一担地挑来，施在竹林中。那天，当我正高兴地挖出一株粗壮的鞭笋时，突然听到不远处山坡上冲我喊：谁在那里？我听出是他的声音，忽得吓出一身冷汗，拎着盛笋的腰子篮拔腿就跑。等他从山坡上下来，我已经跑远了。原来，因为盗挖笋的人太多，他正埋伏于山坡上的一处茶树后面，想待我挖出罪证时好人赃并获。
我一直跑了很远很远，才敢大口大口地吁气。我想，当时他其实离我并不算远，若是他一定要抓我，我是逃不脱的。后来在村子里再遇上他，我以为他会追问我那天的情况。可他一直没有再问起我竹林中挖笋的事，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一般。我当时想，难道他没有看清楚我的样子？这也不太可能呀！
他的母亲常常使唤他干这个干那个，把他当牛一般使唤。他几乎从不抱怨，真的如一头牛一般干活。他有个哥哥，娶个了下乡的女知青，那女知青后来被分配到常绿林场，就一起在常绿林场管山。因为管山，家里的地场活几乎很少干，所以种地也是建根的事。他母亲凡事都先考虑大儿子。她喜欢大儿子，总把最好的都留给他。我不明白，明明是他更需要照顾，可他母亲却让他干那么多的活。我们很小的时候，听村子里的人说，建根的母亲有一只狗细眼（可看见鬼神），可以在水里和树上看到不同的东西。因而我们也怕她。不过，她后来又去乡村教堂里做礼拜归耶稣了。
后来，我初中毕业后就在外求学，很少回家。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干各种农活，只是我已经不那么怕他了。有时候回到村里，他还会主动跟我招呼，说，你回来啦！我点点头，叫他一声，建根叔！然后就走开了。我听我爸说，他跟我三叔同龄的，那应该要比我大二十岁左右。他一直没有讨个老婆。
再后来，我已经工作了。有一回，我回老家，我妈在灶头烧饭的时候突然和我说起他，她说，建根瘸佬死了，喝乐果死的。我啊了一声后竟也没有问更多。我妈说的时候就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一只鸡瘟死一般，轻描淡写的。没有任何的悲喜。她说，他喝了好几次都被抢救回来，这一次是真的死了。母亲又说，他还是死了的好，好少受些苦。
现在，那个院子变得越来越萧条了。那个牛棚早已经不见了，建根的母亲也已经去世。建根的哥哥和嫂嫂也都搬到县城里和他们的孩子一起住。前些年建根种在院门边那棵樱桃树已经渐渐长大，五月份的时候有许多鲜红的樱桃挂在枝头，也没有人去摘，成了几只麻雀的美餐。而那棵金钩子树，变得更加粗壮，站在风中，独自守着一座空空的院子。霜降节气后，许多的金钩子挂满枝头，有一些会掉落下来，皱皱巴巴的。它们一定和以前掉落到小溪里的一样甜蜜吧？可是，没有孩子再去捡拾，连从它边上爬过的一只蚂蚁，似乎也懒得去理会这些金钩子。
那一棵金钩子树是何时在我们村子里种下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那棵树在我们村子里是唯一的，我从没有在村子的其它地方看到过它的同类。它一定不是由哪一只鸟衔来了种子自然长成的，我猜想它是村中哪个前辈有意栽种的吧。
它长在村子中间那条狭窄的小溪边，在瘸佬建根家的院子里面。它已经长得相当高大，树冠往四周伸展开，霜降节气之后，村子里的孩子们都会争着在小溪边去捡拾掉落下来的金钩子。被霜打蔫后的金钩子虽有些皱巴巴的，但是放在嘴里一嚼，那股特有的甜味，在舌尖上久久萦绕，会让缺少零食陪伴的山里孩子倍感甜蜜。
靠近金钩子树的溪边，有一个牛棚，那只牛在不劳动的时候，时常卧躺在牛棚里嚼着豆荚玉米秆之类的，有时候也嚼着瘸佬建根从山坡上田野边割来的荻草。那荻草的叶子布满锋利的锯齿，我总担心会把牛的舌头割出血来，但是它却一点事情也没有，一遍一遍地反刍着，牙口甚好。人们常说建根照顾那头牛，比照顾他自己要上心多了。孩子们去捡拾金钩子的时候，大都战战兢兢，我们怕着那户院子里的人。我们怕瘸佬建根，也怕建根的老母亲。
建根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他的右手臂和右腿肌肉都萎缩着，手掌不能灵活使用，只弯弯地勾着，他走路时也是一摇一摆，极不方便。他因此变得性情古怪。他是我们眼中的怪物。我们只消多看他一会，他就会冲着我们怒喊，小畜生，死开！我们一看见他，就会赶紧躲得远远的，等躲远了，再调皮地给他扮个鬼脸，或者学着村里大人的口吻说一些侮辱他身体缺陷的话语，他则又气呼呼地追赶过来教训我等，我们便又赶紧躲开去……这样，我们每次去他家院门外捡拾金钩子的时候就会越来越小心翼翼的了，生怕和他碰个正着。
建根因为这个病，一直没有讨个老婆。大家都说，谁愿意把女儿嫁给像他这样没用的人呢？可是建根却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是个没用的人。他很勤劳，家里很多的家务劳动他都承担了下来。放牛，养羊，种地，看山，没有一样他做不好的。他甚至比村里很多身体健全的人干更多的活。而且他干活就是干活，也不喜欢跟旁人扯一些闲话说一些家常，他就喜欢埋头苦干。每天比别人起得更早，归得更晚。他总喜欢戴着草帽，穿着劳动用的长袖衬衫。他总用草帽遮住自己的脸，仿佛不想让人看清楚自己的样子似的。他也不愿意露出他那条肌肉萎缩的胳膊，所以这一边的长袖故意不卷起来。但是因为长时间在户外的劳动，他还是被日光晒成一身古铜色的皮肤，甚至比古铜色还要更深一些。他是肤色就和村里劳动了一辈子的老人没有什么两样。
因着他这么黑的皮肤，孩子们就又更怕他一些了。我们几个孩子曾私下里说起他，说他的脸总是被帽子盖着，看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像鬼。但有几次，我们突然看见他的眼睛，在一片黑糊糊中那双眼睛仿佛特别明亮，像一把刀子，看得你马上要将目光退缩回来。所以我们都极力避免跟他有目光的接触。
有一回的夏天，那时我大约还只是读初二的暑假时的年纪，我独自一人在竹林中挖鞭笋，走着走着就来到了瘸佬建根家的竹林中。他们家竹林笋特别多，而且特粗壮。好多挖笋的人都喜欢偷偷去他们家的竹林里挖笋，因为他常常将牛栏里的肥料用簸箕一担一担地挑来，施在竹林中。那天，当我正高兴地挖出一株粗壮的鞭笋时，突然听到不远处山坡上冲我喊：谁在那里？我听出是他的声音，忽得吓出一身冷汗，拎着盛笋的腰子篮拔腿就跑。等他从山坡上下来，我已经跑远了。原来，因为盗挖笋的人太多，他正埋伏于山坡上的一处茶树后面，想待我挖出罪证时好人赃并获。
我一直跑了很远很远，才敢大口大口地吁气。我想，当时他其实离我并不算远，若是他一定要抓我，我是逃不脱的。后来在村子里再遇上他，我以为他会追问我那天的情况。可他一直没有再问起我竹林中挖笋的事，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一般。我当时想，难道他没有看清楚我的样子？这也不太可能呀！
他的母亲常常使唤他干这个干那个，把他当牛一般使唤。他几乎从不抱怨，真的如一头牛一般干活。他有个哥哥，娶个了下乡的女知青，那女知青后来被分配到常绿林场，就一起在常绿林场管山。因为管山，家里的地场活几乎很少干，所以种地也是建根的事。他母亲凡事都先考虑大儿子。她喜欢大儿子，总把最好的都留给他。我不明白，明明是他更需要照顾，可他母亲却让他干那么多的活。我们很小的时候，听村子里的人说，建根的母亲有一只狗细眼（可看见鬼神），可以在水里和树上看到不同的东西。因而我们也怕她。不过，她后来又去乡村教堂里做礼拜归耶稣了。
后来，我初中毕业后就在外求学，很少回家。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干各种农活，只是我已经不那么怕他了。有时候回到村里，他还会主动跟我招呼，说，你回来啦！我点点头，叫他一声，建根叔！然后就走开了。我听我爸说，他跟我三叔同龄的，那应该要比我大二十岁左右。他一直没有讨个老婆。
再后来，我已经工作了。有一回，我回老家，我妈在灶头烧饭的时候突然和我说起他，她说，建根瘸佬死了，喝乐果死的。我啊了一声后竟也没有问更多。我妈说的时候就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一只鸡瘟死一般，轻描淡写的。没有任何的悲喜。她说，他喝了好几次都被抢救回来，这一次是真的死了。母亲又说，他还是死了的好，好少受些苦。
现在，那个院子变得越来越萧条了。那个牛棚早已经不见了，建根的母亲也已经去世。建根的哥哥和嫂嫂也都搬到县城里和他们的孩子一起住。前些年建根种在院门边那棵樱桃树已经渐渐长大，五月份的时候有许多鲜红的樱桃挂在枝头，也没有人去摘，成了几只麻雀的美餐。而那棵金钩子树，变得更加粗壮，站在风中，独自守着一座空空的院子。霜降节气后，许多的金钩子挂满枝头，有一些会掉落下来，皱皱巴巴的。它们一定和以前掉落到小溪里的一样甜蜜吧？可是，没有孩子再去捡拾，连从它边上爬过的一只蚂蚁，似乎也懒得去理会这些金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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