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老黄

老黄 　　老黄是门卫。门卫是老黄。在乡政府的大院子里，不需要任何人的任何解释，人人都知道门卫和老黄是同一个人。 　　老黄六十多岁，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秃顶，脸又长又瘦，从侧面看上去，额头、鼻尖、下巴能连成一条直线。老黄的相貌长得差强人意，人却精神，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走起路来也昂首挺胸，甚至和年轻人一样，迅疾如风，情绪饱满。 　　乡政府大院在一条宽阔的马路的北面，大门朝南，向阳，可以吸收更多的光和热。门前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马路的对面是县重点中学，早晨，在乡政府大院里能听见学生们上操的哨声，和跑步时喊出的“一——二——三——四！”。 　　大门的东旁是两间矮小的平房，好像乡政府大院的耳朵，每天听着院里和院外传来的吵闹，嬉笑，解释，还是时不时的哭闹，各种各样的市声尘嚣。平房的门上槛靠右的地方挂着一个木牌，十公分宽，二十公分长，白底红字，“传达室”三个正楷的小字镶嵌在中间，醒目和传神。 　　传达室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老黄。老黄是传达室唯一的主人。一个人的办公室也是办公室，就好像一个人的单位也是个单位。办公室就要有办公室的样子。办公室里的摆设很简单，可以称的上寥寥无几，可是老黄却把它们摆放得井井有条。门口放着一张办公桌，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来客登记薄和一支圆珠笔，虽然很久没有用过，它还是依然坚持在自己的岗位。靠东南的墙角是一个盆架，架子上放着一个塑料脸盆和一条印满了红花的毛巾。一个破旧的三人沙发带着岁月刷洗的印痕，老黄把它擦拭的一尘不染，放在东山墙上，供来来往往的客人小憩一下。与办公室用一个小门连在一起的另一间屋，是被老黄称之为“一居室”的家。一张床，几床被，一个茶几，和一个煤气灶台，锅碗瓢盆就是老黄的全部家当。 　　大门的西面有棵柳树。垂柳。春天，万条垂下绿丝绦，仿佛女孩拉的直板的长发，光滑飘逸，韵味十足。劈里啪啦抽出的鹅黄的嫩叶给柳树批上一层如烟的黄纱，远远看去，如仙女的裙摆，煞是诱人。夏天，繁茂蓊郁，在清凉的绿荫下，老黄喜欢泡上一杯茶，在树下拿出一个竹椅，躺在上面打个盹，快快乐乐地唱个小曲，或者，和单位的爱好下象棋的同志杀上两盘。老黄喝的茶不是龙井、铁观音，也不是毛尖，而是在野地上生长的一种草，我们叫它“搅胡蓝”，学名到底叫什么，我却不知道。据说“搅胡蓝”能治疗高血压，泡出的水有点苦，有点涩。我没有尝过。老黄喜欢下象棋，喜欢并不代表他的棋艺多么高超。老黄的棋下得并不怎么样，连我这个在单位里挂不上号的三流棋手棋手都能赢他两盘。我们和他下棋也有个好处，能体会到胜利的快乐和胜者的喜悦。做个胜利者是每个人都喜欢的，所以我们都喜欢和老黄下象棋。 　　老黄有个非常响亮的名字，叫黄达。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无论是黄达，还是黄什么，并不能代表什么。虽然他的父母给他起名字时，心中也充满了孩子要飞黄腾达的期盼，盼望着老黄能出人头地，闯出一番事业。老黄没有完成父母的远大的梦想和期望，只是做了门卫。老黄常常说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父母的期望。老黄虽然有个响亮的名字，可是并不怎么用，除了领取工资的时候有机会签上这个响当当的大名，其余的时间大家都叫他老黄。按照老黄自己解嘲的话说，叫我老黄也可，叫我门卫也行。叫我老黄，就好像一家人一样，我反倒感觉亲切些！ 　　老黄孤身一人，没有孩子，父母早就亡故了，他甚至连一个近房的子侄都没有。据说，老黄年轻时曾经有个长得特别漂亮的老婆。大眼睛，高鼻梁，不仅长得水灵，而且歌唱的也好，按照老黄的话说，和百灵的婉转清脆的啼鸣没有什么两样。老黄把她当做神一样的供着，像哄小孩一样地哄着，真是老婆叫打狗，老黄绝对不敢撵鸡。但是，漂亮的女人心都野，老黄的百依百顺，并没有留住她和她的心。她和老黄结婚一年后，就和另外一个男人好了，没过多久，又跟着那个男人跑了，没有给老黄留下一男半女。老黄从此没有再娶。有人问老黄，你恨你的老婆吗？老黄就尴尬地笑，恨，恨她什么，谁让咱挣不了大钱呢！老黄的话语中带着一些酸楚和无奈。曾经有一天晚上，我和老黄喝酒。只有我们两个人。老黄喝多了，醉了，秃了的脑门油亮放光。他说：别人老是问我那个女人，那不是再戳我的伤疤吗？她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我还是能梦见她，你说怪不怪。你说，我该恨她吗？恨她有何必，一直以来，我觉得她还会回来的！断断续续地说完，他眼睛红红的，痛哭流涕。没想到整天面带笑容的老黄，把心中的痛苦掩埋的那么深。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老黄是乡政府大院里唯一的临时工。临时工就像临时建筑临时指挥部一样，都不确定，让人无法心安，无法不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工作又关系到待遇，工资，最后还关系到家庭，这种难受的感觉更厉害。老黄也提心吊胆，不知道自己真的老了，看不了大门，该怎么样生活。老黄干了二十多年的门卫。二十年的时间里，领导换了一批又一批，工作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门卫却没有改变，依旧是老黄。老黄曾经有一个转成正式工的机会。在他看大门十年的时候，一个领导看他一个人孤苦可怜，又没有子女，到老了没有依靠，想把他转成正式工。头天和老黄谈完话，第二天却出车祸死了。老黄转成正式工的梦也随之破灭了。当老黄听到领导车车祸的消息后，曾经懊恼了一阵子，整天埋怨自己的命不好，一个这么好的机会竟这样溜走了，虽然并不是自己的原因。 　　老黄虽然是唯一的临时工，却从来不闹情绪。而且很敬业，对工作也很认真。老黄的任务并不多，每天早上和晚上打扫院子，浇浇花，早晨上班前，烧好一茶炉开水。任务不多，却可看出细节。二十多年了，只要是上班的时间，老黄从来没有让茶炉里少了开水，院子里始终干干净净。二十多年，坚持如一日，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老黄爱花。嗜花如命。院子里有两个大花坛，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樱花，月季，虞美人，菊花，梅花。四季都偶花儿开放，四季花园里都有花香，一年四季都有色彩伴随身边，不感到寂寞。老黄每天细心地给花草浇水，施肥，除草，花儿也不辜负老黄的期望，郁郁葱葱地生长，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美丽。当你工作累了，或者有心事的时候，打开办公室的窗户，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五光十色，姹紫嫣红的花朵，白色细碎的如雪的樱花，或者鲜红硕大的月季，或者层层叠叠的菊花，或者凌寒独自开的红梅，扑鼻而入的全是醉人的各种各样的花香，浓香，淡香，清香……心中的惆怅，心中淤积许久的苦楚立即烟消云散，愉悦和高兴起来。老黄种的是花，其实他栽种了大院里的每一个人的好心情。 　　老黄还有个爱好，是种菜。乡政府大楼的后面有一快空地，大约有二分地的样子。老黄把地用镢头一下一下开垦出来，按照季节的不同种上了萝卜，土豆，辣椒，茄子，黄瓜，白菜。老黄不施化肥，全是有机的肥料，粪肥或者把一些草或者菜秧子沤化成的肥料。老黄的菜种得好，结的多，老黄大方，不吝啬。谁愿意去摘一点，就去摘一点，黄瓜是可以随意吃的。夏天，中午，热了的我们常常会去老黄的菜园摘上几个黄瓜，洗干净了来吃，比市场上卖的要好吃，又甜，又脆，味道可口。秋天，我们会去拔两个青萝卜，或者胡萝卜。老黄从来不介意，有时，我们不去吃，他就摘下了送给我们吃。 　　老黄还爱较真。有一次单位提倡节俭活动，要节约水，节约电，节约纸张，违者罚款一百元。监督员没有额外的工资，而且是一个得罪人的，吃力不讨好的，有名无实的官，谁也不愿意干，推来推去，就推给了老黄。老黄被选为了义务监督员。老黄干了大半辈子的门卫，在有生之年还能得了个监督员的官，当然很高兴。老黄很负责地每天在四层的大楼里来回跑上十几趟，白天看看洗手间的水龙头是否关上，晚上看哪个办公室的灯没关上。看到谁没关上，就批评几句，第二天写在黄榜上通报批评。 　　可是事有凑巧，有一天，老黄看到乡长洗完手，竟然没有关上，更巧的是老黄身边还有很多人。大家都想看老黄的笑话。本来大家以为老黄会不吱声，关上水龙头就完了，没想到老黄却拦住了乡长说，乡长，规定是您们决定的。您们不带头执行，下面的人还怎么执行，快交罚款一百元。乡长很感慨，但是钱还是交了。第二天的黄榜中，乡长的大名赫然在上，并且上了头版头条。大家以为老黄得罪了乡长，很快要走人了。可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老黄的监督员还是好好地干着，大门照旧还是老黄开关。但是节约的意识在大家的头脑里却扎下了根，不会再改变了。 　　老黄是门卫。门卫是老黄。一个普通的职业，一个平凡的人的结合。我会永远地记住他，这个平凡普通，却会让我感动一生的老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