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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月光老场

2022-01-11抒情散文宋长征
老场离村子不远。过了一条小河,闪过一道堤口,就看见了老场的模样。 老场确实老了,没有谁能说明哪个年月什么人赶着一群什么样的牲口,用吱吱呀呀的老碾,把一片原本荒芜的土地碾压得如此平整。老场上的黄土已经松动,这儿冒出一簇草,那儿不知被什么虫子挖……
  
  老场离村子不远。过了一条小河,闪过一道堤口,就看见了老场的模样。
  老场确实老了,没有谁能说明哪个年月什么人赶着一群什么样的牲口,用吱吱呀呀的老碾,把一片原本荒芜的土地碾压得如此平整。老场上的黄土已经松动,这儿冒出一簇草,那儿不知被什么虫子挖了一个坑,间或几道深深浅浅的沟壑,犁过老场的面孔,像极了村子里某个老人的脸,沧桑,老迈,却真诚。
  老场就是老场,命里注定不养育庄稼儿女,却对粮食情有独钟。一样是空地,村口的土戏台子上演的是别人的岁月,几哭几笑几翩跹,翻动的尽是泛黄的书简。锣鼓声急,刀剑光闪,日头还未走完一天的路程,往事悲欢早偃旗息鼓。而老场不是,老场上的主角是村子里不用涂脂抹粉活生生的人。没有道具,帷幕是极高极远的天,情节是收获喜悦的日子。所以,脚踏上土戏台子,锵锵的虚构与传奇早已消逝在远去的风尘——站在老场的中央,月光如流,涌动的却是今日的潮汐。
  老场不孤单,即便是进入了寒冬,落满了雪,一滚老碾仍蹲守在老场的一隅,等夏日的油菜与麦子,侯秋天的高粱与豆荚。麻雀是乡间的风语者,叽叽喳喳,说着永远听不懂也说不完的话,一会落上老碾,刨开厚厚的雪,寻觅粮食的气息。一会又跳上一棵老树的枝头,想看看春天还有多远。四处静守的麦秸垛沉默不语,也许当所有的粮食弃之而去,早已抚平了心中的忧伤,村子那么近,看着村庄里走出来的儿女一个个憨厚朴实的样子,怀念起和土地在一起的风风雨雨。
  月是乡村或缺或圆的一轮月,自村庄上空土地上空穿梭了千年,依旧如此明澈。夜色中有蛙鸣,有虫鸣,有近旁小河潺潺的水流声,因了这如水的月光更加动听。爬上岸,漫过河堤,在老场敞开胸襟宽阔的胸膛里深情激荡。也许只是我,也许不止是我,凡是和土地与庄稼一起耕耘过时光的人都能听懂。这简单的乡村,没有理查德钢琴的舒缓,也没有命运交响曲的雄浑,却有着二泉映月的咏叹与悠长,每棵庄稼都是音符,每个季节都极富韵律,在村子里,在村庄外,在今夜面容有些憔悴的老场上,淙淙流淌。
  应该是夏,当田野上所有的碧绿顷刻间变成金黄,镰刀与汗水的光芒濡湿老场多情的眼睛。一场透雨,浇实了这片碾压过无数次的土地,拾穗人在田间驱赶着,把所有成熟的麦子圈在光滑平实的老场上。一匹马或一头牛,在季节里清醒,在清澈的河水里照了照年轻俊毅的面孔,喷一声响鼻,来到没遮没拦七月流火的打麦场。没有人退却,在老场的面前,谁都可以是统领庄稼的将军,一声高亢嘹亮的吆喝,或一把闪亮的铁叉拉开了收获的帷幕。
  牛拉着老碾,人赤膊上阵,一样的古铜色泛着力量的金属光芒。入夜,飞蛾在灯火前舞蹈,蟋蟀躲在熟透的麦草气息里歌唱,清澈如许的月色再一次流溢,每个收获喜悦的梦中人显得无比安详。
  我也看守过夜场,一架简易的窝棚下,聆听天籁的呼吸,醇厚的麦香和麦秆清甜的气息骤然溢满胸膛。如果有月,就象今夜的月色苍茫,赤着脚走过老场的角角落落,会感觉自己也化成一只窃居乡间的飞蛾,小小的翅膀承载不住太多太重的光阴,飞不高,也飞不远,却宁愿一直守侯在老场的侧旁。若无月,星光于天际璀璨,别告诉我那是诱惑我飞翔的眼睛。一只萤火虫倒提着明明灭灭的小灯笼,在老场里悠然穿梭,在寻找,或者只是路过,记录下老场简朴岁月的点滴。
  月夜有风,忙碌一天的人们不肯睡去,聚集在老场上你短我长。说谁家的粮食饱盈盈,扬起落下,叮当有声;说谁家的谷穗太小,秕瘪的谷粒经不住哪里吹来的一股风;说谁家的父亲外出苦活摔折了腿,眼看一个壮劳力脚下没了轻重;说这年头啊到底有多长,站在老场谁家最高的麦秸垛上,也看不到尽头......说累了,一捆麦草塞在身子底下,今夜所有的人暂时都是老场的子孙,露水闪着星光打在干渴的嘴皮子上。
  土地不能行走,老场就一直守望。一面岁月的大鼓敞向天地间,谁能擂得最响?
  月流无声,沉默的老场怎能忘记一些熟悉的面孔。有最会使牲口的犇爷,依然是高举着鞭子却不肯轻易落下,拂在牛的肩胛上,石碾转,碾压着白花花的时光,把沉实的子粒和轻盈的秆,清晰剥离。有最会扬场的木匠六爷,自己打造的家什使着才称心顺手,有风不算,笨小子傻五笑呵呵地往自家麦堆前一站,也能扬出黄澄澄的粮食——六爷最得意的是没有风,村子里的炊烟直直地冒,树梢一动也不动,轻铲,轻撇,麦糠纷纷扬扬落地,粮食在更远处聚集在一起。也有的想学,却常常拿捏不准,一锨扬起,麦糠麦子垂直落地,还是原来的样子,不离不弃。黑蛋娘更是手巧,头天把掐掉麦穗的麦秆浸泡在小河里,第二天坐在一棵大树下编草帽。轻插轻折,大半晌的工夫,一顶崭新亦透着清甜的草帽在手里开放。——兼编织一些小笼子,常骗得一二和黑蛋在收割后的麦茬地里捉蚂蚱或几只会叫的小虫子,夜黑挂在窝棚里,听着嘶嘶的虫鸣入眠......
  和老场厮守了太久,很多人以为这一生会坐化在有月的老场上,度过一春又一秋,看婷婷的庄稼来了变成粮食,然后封存在有炊烟升起的村庄。或者,再也举不起长长的鞭子和木讷的扬锨,只静静依靠在一滚老碾子上。倾听,一轮又一轮的时光,从老场上走过。
  老场突然老了。老场不再像老场。
  我的脚步在这个春天的夜晚,踏着月光而来,兀然在老场的胸口顿住。一滚老碾还在,皴裂的石缝里长出一株青的草;几个孤零零的麦草垛,坍塌,泛着陈年的气息,黯然了最初被碾压后清亮的色泽。
  月光流转,月光流转中我们走过了平淡的岁岁年年。也许老场真的承载不了那么多忧伤或喜悦,瞬间斑驳了面孔。老去,只为新生或不老的月光让路。让一轮新月,或盈或亏,记忆或遗忘,老场淡然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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