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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的梦境

2022-01-1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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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的梦境
洪着佩

  阳光透过高拔的古枫群,呈现射状的光缕,穿过浮游的山雾,斜斜的,疏密有致,把长溪前山的水碓岭笼罩在流光魅影之中。依山势蜿蜒叠起的石岭,几乎让飘落的枫叶覆盖了,我拾阶而上的脚步,仿佛带着些许的风动,让脚下的枫叶有了疏密的变化。一步一回眸,在秋尽的况味中,前山的水碓岭,成了我打开婺源长溪村珍藏版的背景。
  与水碓岭连接长溪村头的是“石宝桥”:燕嘴形的桥墩由大小不一的青石砌成,加上铁制的蚂蟥钉铆嵌,而桥面则是用六块长条大青石板连接成的。如果没有村长戴向阳的指点,我很难发现桥靠村庄的侧面,还刻有“石宝”、“乾隆四十三年建”的字样。遮风避雨的桥亭坍塌了,石宝桥的桥名也仿佛被加了密码,桥石与桥名的来由,己很少有人能够打开。然而,流传村中的“石桥头上看云起,绿水青山氲绕檐;心神俱佳桥上走,延年益寿九十九”的民间诗句,却从石宝桥切入,把村民经年生活的环境、状态和向往,都概述得淋漓尽致。戴向阳告诉我,从石宝桥上水碓岭,两边都是茶山林地,一路都是古驿道,有一条是通向大鄣山乡石城村,还有一条是通向赋春镇岩前村。徒步去岩前、石城,得走一小时和三小时左右的路程。
  长溪村处于大山深处,如同长溪水从隐秘的三花尖发脉一样,戴匡德在北宋初年走进前山时,被一片山光水色所迷醉,成了长溪村的始祖。于是,有山水的浸润,有朗朗的书声,就有了长溪村的丰盈:明清时期,长溪村戴氏子孙通过科考,先后有五人中进士,还有廪生、贡生、邑庠生、国学生等多达二百多人。一个个曾经的光华,都浓缩成寥寥数语,录在了发黄的《长溪戴氏宗谱》上。登贤里,是长溪人戴大昂、戴大旦、戴大早等八兄弟,在明朝时共同做的一个梦。这个梦让一座雕龙镂凤的牌楼,承载着“人丁兴旺”与“贤知达礼”的梦境。面对七米多高的牌楼,让我感触到一种深邃的厚重感,一种牵引神往的魅力。我努力踮起脚尖,想把砖石上的雕饰看得更真切,但在石灰覆盖的背后,在模糊的字痕里,有关牌楼的人和事,甚至一些细节都已迷失在时光之中。登贤里,刻录着长溪村先人曾经的显赫和民间的修为,应是长溪的珍藏中不可忽略的一页。而后来,在乾隆年间建的石宝桥,是否是戴氏八兄弟的后人,抑或是村庄众人对先人梦的一个延续呢?在久远的年代,石宝桥的大青石从哪里开凿,如何搬运到村头,又借助什么力量把大青石安放上桥墩?所有这些,都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猜想。据说,古时在北方建桥运巨石,是利用寒冬泼水筑成冰道进行滑动运输,而南方则是在石梁四周缠上麻绳,裹上泥土,等待干硬后,利用滚动进行运送,然后搁于船架之上,借涨水的机会再搁上桥墩。然而,即便是按照南方的方法,在长溪的山野溪涧中,其难度都是让人难以想象的。
  婺源民间有句俗话:“长溪千烟无耕牛,中云千烟无大河”。在长溪这样的“千烟之村”,村庄周围是很难看得到水田的。长溪村所有的水田都与浮梁县的天宝乡接壤,要耕作必须翻山越岭,因此,在长溪看不到耕牛也就不足为奇了。历史上,在边界相邻的村庄,村民为了几根树、几分田,纠纷不断,争得不亦乐乎,甚至辅以拳头。现在,村与村之间联防联治,这些不愉快的事都没影了。从水碓岭过石宝桥,枫林、菜园、土地庙、社公庙、古宅饭店、民居、铁匠铺、机米厂、社公亭,都是沿溪一路的衔接,青石板的村道,一直蜿蜒通向村庄的深处。铁匠铺临溪,铺面是新筑的,卷帘门置顶,风箱己被鼓风机替代,而炭炉、铁砧,以及木架上摆着的角铁、钢条、锄头、菜刀,都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我走进铺子时,铁匠师傅戴正法正在铲磨菜刀,他说自己打了四十多年的铁,虽然铁匠铺一日比一日清淡,但村民和自己还是离不开这传统手艺。我问戴师傅是否打过类似于石宝桥上的蚂蟥钉,他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回答。一个有坡度的岔路口,仿佛是对长溪上下村的连接。路边是村民戴宗招家的墙院,墙头的罅隙里长满了小草与藤蔓,让一株百年的桂花树更显生动。我路过老戴家门口时,虽然早已错过了花期,但似乎还闻到了桂花的幽香。在一幢老宅的水池边,有一位“好婆”躬身在洗萝卜,阳光把她满头的银发与脸上如沟壑般的皱纹,还有皴裂的手背一览无余。佝偻的身子,安静的神情,缓慢的动作,让我看到了一种坚韧与淡定。萝卜圆硕,萝卜缨青翠,在菜篮、畚箕里散发着纯正的田园气息……我走进长溪,山坳如谜,古木遮蔽,鸟鸣绕耳,石桥跨溪,飞檐的古宅与夯土的墙屋交错,一个枕水而居的村庄,古朴、安宁,不息的蝉鸣与鸡鸣犬吠一起,贴在我梦的边缘。
  
  二
  长溪水发脉于海拔一千零五十七米的三花尖,属婺源十一条支流之一,全长有三十一公里。戴村、方家、长溪、庄林里、港头、车田,都是长溪水流经缠绕的村庄,而后流至景德镇湘湖,并入昌江。
  村长戴向阳是个热心人,有着山里人的淳朴与执拗,他忙得像陀螺似的,还要抽出时间陪我采访。他说,随长溪而下,大约走五里的山路,就可以到达庄林里。据说庄林里是早年由浙源乡凤山村的詹姓迁入建村,几户人家在山里守山守了十几代,但由于太过偏僻,一直没有发展,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外迁了。再从庄林里随溪走十里左右的山路,就到港头村了。然而,这些山路都在崇山峻岭之中,现在很少有人走,都荒得不成样子了……我听取了他的建议,改道从赋春盘山去车田。
  对于车田的村名,我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因为她与我的家乡同名。我不知道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是否到过车田,但他的《小石潭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仿佛就是对车田竹溪的写意。而葱茏、翠绿、挺拔、秀丽的竹,随着溪岸,沿着山峦生长,成廊,成片,漫山遍野,绵延不绝。这里竹的青翠和水的清澈,融合在一起,仿佛处处都是盈眼的碧绿,尤其在村庄与古树,还有黄泥夯的土墙屋联结起来,有一种原生、纯净、高古、安宁的静美,这样的环境不仅可以将我濯洗,甚至可以忘记山外的俗世生活。
  车田村,在北宋末年由福建倪姓迁入建村,后来成了赋春(公社)林场的驻地,开阔的山坞里只有三四十户人家居住。高耸的鸡公树、槠树,挺拔的毛竹,平整的溪埠,连接两岸的木板桥,以及对岸的樟树、小坑口石拱桥,共同组成了车田村水口的景观。水口的鸡公树有六根,树叶虽然已落尽,光秃秃的,但枝干粗大,呈朽曲状,树干上不仅布满或黄或暗绿的条纹,树身还寄生着蕨类植物——长在树身上,像一根根竖起的鸡毛。站在栓着桥链的鸡公树下,我和村组长吴顺开聊了起来。他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他从十五岁就开始跟着长辈搭桥,搭桥已搭了二十多年。他说,竹溪上的木板桥每年都要搭,九板的木桥四五个人一天就能够搭成。如果要镶桥板,必须要一块桥板一个工。搭桥是村里的公益事,村里人都是有力出力。从小坑口过石拱桥,翻过那边山,就是景德镇的湘湖了。
  吴顺开话语不多,人却实在,他带着我和建新兄溯溪而上,走上了去港头村的山路。吴顺开说,他上小学四五年级,天天要走这条路,因为,村里小学高年级都要去港头读……穿过竹林,天空湛蓝如洗,路、溪、竹,如影随形。风来疏竹,在冬日里的阳光下透着清凉的诗意。或土路,或石径,都在竹与树的遮蔽之下,豁然开阔的,就是临溪了。溪滩拱着小小的弧线,沙子都被水冲走了,只剩下或洁白或腊黄或青灰的鹅卵石。一路上,风过竹林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还有鸟鸣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山野的合唱。由于时间的关系,以及要从原路返回,我们走了一大半的山路还是转身返回了。我想,在北宋中叶建村的港头,村头有桂花树绵延七八里,在这样的村庄,又遗存着什么样的古桥和故事呢?
  晚饭是安排在盘山村支部书记方锦生的亲戚家吃的,菜园里刚拔来的萝卜白菜,柴火灶现炒,外加一碟大蒜炒鸡蛋,一碟酸辣椒萝卜条,还有菜叶煮年糕,鲜香、爽口,吃得大家鼻尖额头个个冒汗,胃口大开。方支书含着几分愧意说,深山里就这条件,几位跑了这么远的路,对不住了。面对他的诚恳朴实,我瞬间都愣住了,缓过神来才与他握手答谢。离开车田村时,一轮皓月已挂在树梢。月光下,影影绰绰的村庄是一种醉,飘逸的竹溪是一种醉,竹溪上木板桥和小坑口石拱桥的桥影又是一种醉,让我一路醉得如梦如幻。
  
  三   
  向着甲路源头村的方向走,山上的阔叶林就稠了,树的冠幅很大,一团挨着一团,密密匝匝的,不舍得散开。我想,村庄自然的生态,应是村庄在漫长的时间中生长、建立起来的,而村庄良好的生态文明,想必更是村人和时间的产物。
  随着蜿蜒如蛇的青石板路,走上源头村的石拱桥——步云桥,宛如步入了古树与流水合成的密境:一缕缕的阳光,细细密密地从楠木树冠的叶缝中射下,投在青石板地上形成斑斓的光影。长尾巴的翠鸟,还有小巧的雀儿,分别从虎皮樟、黄檀、银杏、香枫树上飞出,轻盈地落在红豆杉树上。不知是鸟啄落的,还是自然落下的,一枚枚的红豆比樱桃还小,却比樱桃红艳,落得满地都是。曾听说山里村民有用红豆泡酒的传统,就捡起一枚放在嘴里尝了尝,酸酸甜甜的,汁水很浓,甚是开味。这些树实在是长得太高了,让我无法看到鸟儿振翅的样子,但它们盘旋、飞翔的姿势,还是掠过了叶间闪烁的光影。天很蓝,云朵很轻。鸟的叫声清脆婉转,仿佛一声声都夹着俏皮与蜜意。
  步云桥长约八米,宽约三米,横跨在源头村的水口,记忆着村庄一路的熙来攘往。源头村虽然有吴、王、戴、何、江、赵等姓氏,但吴是主姓。据《源头村吴氏宗谱》记载,源头村的始迁祖为安徽休宁查山的吴伏阳,他于明朝洪武年间看中了这里的山水,遂举家迁徙。源头村水口不仅是村庄的入口,更是村庄门户的一种象征,宁静、内敛、神秘。虎头山峡口紧锁,石碣、拱桥平行,青石板路蜿蜒,古树遮蔽,山溪流淌,一切都是隐隐的,错落有致,有着自然人文融合的意境,以及“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秀美。在这里,我不仅看到了源头村先人内心的平和与对山水的尊重,还有对家园风景最好的抒情。村里的王金开老人告诉说,步云桥上原先是有廊亭的,桥头还有关帝庙,倒塌的时间应是二十多年前了吧。
  喜欢山水是一个人的天性。我走过步云桥,沿着一条S形的山溪环村而行,曲里拐弯,清澈的溪水中,民居与树木的倒影清晰可见。临近中午了,有的村民在溪边洗着刚从菜园地里摘来的蔬菜,有的村民在家门口清理杂物,还有村民呢,或站或坐或背着手在门口聊天晒太阳,一个个从容而悠然。从村民的居住的房屋和堂前的摆设看,村里人的生活并没有多少富裕,但可以看出他们生活得很安然。有这样的环境,有这样的生活,别说源头村的村民,连我都有几分羡慕。
  我加入他们聊天的队伍,让那些早已淡出的话题又回到了现场:
  “古时候,村里就开始立碑‘示禁’——禁林、禁河养生,不然,村里怎么有这么好的生态环境?相传,明末的时候,村里有个士大夫叫吴中源,他七十岁生日时,曾花钱买了一只七斤重的老鳖(甲鱼)在溪里放生。”
  “你说步云桥呀,据说是开村始祖吴伏阳的后人在扬州做生意发了财,捐资建的,具体建的年代没有听说过,就不知道了。”
  “往村里走不了几步,还有一座木板桥,当地人都叫‘红军桥’。在南方八省红军三年游击战争时期,这一带是四十里岗红军游击队的活动区域。有一次,红军游击队被敌人追赶,绕过村头向山里转移,为了摆脱敌人的追击,有一位红军战士把小溪上的桥板全部抽到对岸,最后中弹牺牲……”
  “想当年,吴氏宗祠是何等的气派,大梁大柱的,光梁上的雕刻都不得了。嗨,现在的手艺,跟以前没法比。”
  ……
  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仿佛给了我一次对源头村历史进行穿越和漫游的机会,无需寒喧,只要竖起耳朵静听就够了。期间,有村民慢悠悠地走过来,也有村民慢悠悠地走了,犹如溪中的流水,在讲述或倾听村庄的记忆与变迁。
  
  四
  大畈西坑口到岭里村有七公里的路程,溯着山溪而进,一路上是田野、坡地、山峦,油菜、萝卜菜、稻草垛、茶丛,还有木竹,这些,都是一路上背景的对接。冬日阳光下的绿色,绵密而有质感,甚至有些偏浓,仿佛与春天的那种新绿拉开了距离,却有着很强的辩识度。向着莲花山的伞老尖方向,到了岭里村就到了中南培山背路的尽头。
  如果不仔细去观察,很难发现我与汪利祝老人谈话的地方就是晓明桥的桥面。晓明桥是用硕大的鹅卵石砌的拱桥,原先两边桥头各有一棵红豆杉,现在只剩下一棵了。汪利祝老人说,红豆杉是建桥的时候栽的,红豆杉的树龄多少年晓明桥就建了多少年,这应该是婺源最早用鹅卵石砌的拱桥了吧。在红豆杉树下,汪利祝老人的儿媳妇开了一爿桥头杂货店,店铺不大,只有十二三平米的样子,柜台和货柜上除了廉价的烟酒副食品,还落着薄薄的灰尘。我登上杂货店的楼梯,才看清树的保护牌,上面明确标着树龄为五百六十年(婺源县人民政府二00五年挂牌保护,编号:0076)。枝丫上,像满天星一样的红豆多么诱人,可惜树太粗大了,不然,能够爬上树梢采摘一把红豆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在汪利祝老人的记忆里,晓明桥桥头还有汪家祠堂,他青年时经常打着松明火篮去看村里的“灶喜班”唱戏。那些年,在祠堂演的不仅有“灶喜班”唱的徽剧,还有串堂班的演出,看得过瘾。俗话说,锣鼓响,脚板痒。村里逢年过节都要唱戏,那行头都不得了,道具有刀有枪有椅披有帐幔,伴奏有唢呐有锣鼓有笛有徽胡,戏衣更多,有蟒袍、开氅、官衣、褶子、靠甲、龙套,还有宫装、箭衣、斗篷,演出的曲目有《百花赠剑》、《百花祭旗》、《水淹七军》、《贵妃醉酒》等等,那身段,那唱腔,真叫醉人。从灶喜班出去的汪新丁,后来还成了婺源县徽剧团的台柱之一。
  岭里村是由大畈的汪姓迁入建村,建村的时间自然要比建桥的时间早。在逝去的岁月里,岭里村曾发生过惊悚的一幕:那是一九七七年的九月初五的傍晚,由于村中一位叫冇女的农妇点松明进猪栏分猪食,燃着稻草引起火灾,风借火势,迅速蔓延,几乎烧毁了整个村庄——全村八十二户人家,烧毁了七十三户。说起那场火灾,吴好娇、胡顺兰等几位老人眼里就有了泪意。她们都是十岁出头就嫁到村里的“童养媳”(那时,童养媳并非大户人家的专属,清苦人家生多了女儿都是“累赘”,女儿只有七八上十岁,便把女儿早早地“嫁”出去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便嫁个傻子也要跟着走,她们的身上又比别人多了一层苦难……晓明桥桥头的另一棵红豆杉,就是在那场火灾中烧死的。次年,许多受灾户迁到了山坞口,建起了岭里新村。在岭里村人的意识里,上了年纪的古树是有神灵的,晓明桥桥头的红豆杉烧死,导致了村里人家时运的不济:冇女得了“猛病”(癫痫症),一直不见好;汪利祝的儿子吃醉了酒,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死了了;还有村里人出去,车祸接连不断……说实话,从老人们秕瘪的嘴里吐出这些事,尤其一声声苍老而无奈的叹息,让我很不是滋味。在山里村庄,有些天灾人祸,以及个别不可名状的诡异的事是很难说清楚的。这些过去了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岭里村还有许多七八十岁的老人坚韧地活着。站在晓明桥上聊天时,汪和兴老人坦然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一个人是否有福气,完全看个人的修为,自己就是试金石。相传,有一位仙人躺在晓明桥上,从他脚边走过的人,生男生女一枝花;从他身上走过的人,多男多女多冤家;从他头上走过的人,无男无女苦到家(到头)。然而,岭里村又有谁被故事中的仙人附了体呢?这只不过是一代代的岭里村先人,以及汪和兴老人识人的心理标尺和生活哲学罢了。
  中南培山的山势和山溪的流向,确定了岭里村的朝向与分布,民居一叠叠的,像个连接的八字,到了村口,才有了一块宽阔的土坦,而村庄的水口又被山峙着收拢窄紧了,高耸茂密的树仿佛是一道绿色的屏障,森森然地把水口遮蔽起来,幽深、神秘。从此树到彼树,交错的枝丫成了松鼠的桥梁。倘若不随着落叶满地的山路而走,很难发现水口还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岭里村的流水,充其量只能算是山溪,而为什么村里人要称石拱桥为河东桥呢?这是村民形容时过境迁、风水轮流转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河东吗?桥的两头都被密密匝匝的樟树、枫树、栎树、红豆杉,以及毛竹合紧了,路边生长的野藤,缠绕、交织,足可以让人坐在上面荡秋千。一棵一抱多粗的槠树,长在坚硬的桥面上,笼罩了桥的漫长的荒芜。槠树的树心已经朽腐,主树干成空心状,却依然挺立着植物的神奇。与槠树相比,香枫更高大,但叶已落尽,有着苍凉的姿势。我拽住野藤和树枝慢慢下到涧底,才能看清河东桥的全貌:桥为青石与鹅卵石合拱,筑于涧边崖上,长宽分别有八米和六米左右。虽然,河东桥的两头有野藤杂草遮掩,但桥拱着身子,拱出了时间的重量,拱出了优美的弧线。这样的桥,与参天的大树一样,是让我心存敬畏的。多少年过去了,山溪里的水哗哗地流着,一个村庄的旅程便从河东桥上展开。山溪里的水是醒着的,一棵棵的树是醒着的,而桥睡着了吗?桥与树,都是值得岭里村人骄傲的地方,对我更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没有人能够还原一个村庄的过往,我只能在悠然的步履中留下追寻的遐思。
  
  五
  风过林梢,宛如冬日山野自然的和声。从大鳙山岭头转到大鳙山山底,一路霜很厚,冻得土都拱了起来,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响。过了山岔口,就进入了大鳙山腹地,山风就弱了,仿佛感觉到阳光中有了一丝丝的暖意。主峰海拔一千一百多米的大鳙山,位于婺源东部,与石耳山相连。在婺源,没有比大鳙山更为传奇的山了。相传尧帝时,天降大雨,河流泛滥,华厦大地洪水滔滔,一片汪洋。尧帝授权鲧治水,历时九年,洪水如故。在这场大灾中,婺源山区人家也未能逃过洪水的灾难。就在婺源山民被洪水围困,无处逃离的时候,有一位美丽的姑娘,骑在一条巨大的鳙鱼背上,逆水而上,乘风破浪,从很远的地方向着被困洪水中的灾民飞驰而来,把灾民一一拉上鱼背,逃出了洪水的围困。后来,美丽的女子乘鳙鱼上天,成了“婺女星”。大鳙鱼则返回,吸干了河里的水死去,鳞甲、骨头 变成了大鳙山。人类四大古老的文明,都是沿着江河发祥的。婺源川流交错,河流九系,历史上婺源县名的由来也与河流有关:有“婺水绕城”之说;有“水流如婺”之说;有“婺州水之源而得名”之说等等。然而,婺源流传广泛,最有传奇色彩的当属“婺女星乘鳙鱼上天”之说了。婺女的传说,滋养和丰富着婺源民间的信仰。古时,婺源境内多处建有婺女庙,庙内供奉婺女娘娘,经年香火袅袅,不绝如缕。
  鳙水发脉于大鳙山,蜿蜒、灵动,一如飘逸在河床上的行云,东流浙江开化进入富春江,西流汇入婺源江湾水。一方水土,水是渊源。奔流不息的溪水,流出了村庄苍茫的时间和不老的农事。木利坑、坳头、东坑等村,都是傍着山溪而建的,找到村口的木桥或石桥,如同找到了进村的路径。山峦、树木、毛竹、稻田、菜地、民居,处处透出山野村落原始的气息。每走到一个村庄,看到家家户户的晒盘、竹簟、篾垫都派上了用场,一盘一簟晒着柽籽(油茶籽)。几年前,婺源的村庄就实行了林权制度改革,能够分山到户的已经全部分山到了户。茶叶、竹笋、柽籽、香菇、木耳,都是山上的特产,亦是山里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一家一户的山场虽然不同,但丰收的喜悦却如此相似。一路上,我情不自禁地向村民问询柽籽的年成,一个个给我的答案都是满脸的喜色。
  我忘了在木利坑还是在坳头的路上,手机竟然收到了来自浙江衢州的天气信息。这是我在婺源的地域内手机首次接收到外地的天气信息,说明我的手机已经超越了当地信号服务区。如果不是地域相连方言相通,我走在路上都会对这些村庄的隶属产生疑问。上、下潘村是否相连,我人生地不熟,真的很难区分开来。路边,有粉墙黛瓦的老屋,亦有黄土夯实的土墙屋。屋檐下,蜘蛛网与墙缝交错在一起。铲土垒石修桥的中年石匠,正在编竹篮的老年篾匠,以及坐在门槛上啃甘蔗的“小把戏”(小孩),他们的手都无一例外地皴裂,甚至结着血痂。他们对我这样一个背着相机的闯入者,仅仅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又回到了自己的常态中。很明显,我对他们的好奇大于他们对我的好奇。路上的鸡与狗虽然不成伴,却在阳光下拉着影子,前前后后走得悠闲。我到潘村,是被村口跨两省的石桥所吸引——桥架在潘村溪口,一头建在江西婺源地界,另一头则建在浙江开化地界了。潘村村口的桥,虽说是石拱桥,有一边的桥头和桥面却覆上了水泥——水泥的覆盖,让石拱桥丢失了许多信息,建造的年月难已考证。村里的老人听长辈说过,这座桥原先只是一座木桥,至于是在什么年月改了石拱桥的,谁也说不清楚准确的年月。其实,什么形式与结构的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久远的年月里,潘村桥成了一种边界村庄友好的象征。坐在桥头穿竹垫的方好花老人是浙江开化人,她的二个儿媳妇都是在潘村找的,一家人在一起非常和睦。方好花老人有七十四岁高龄了,时光在她脸上有了明显的痕迹。她一身冬衣臃肿,手上穿竹垫的工夫却娴熟,一天还能挣十块钱左右的工钱。她从容地说,有事做着,日子就过得快,身体也没什么毛病。人老了也不能闲,一闲就会闲出病来。方好花老人性格开朗,讲话的语速不紧不慢,话语朴素、平实,颇有条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桥,接着我的话题说,下边河滩的江子林、江有余家,一屋骑两地,前堂后堂省份都不同。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虽然大家生活在不同的省份,但生活习俗都差不多,有这样一座桥连着,来往也方便,有了娶亲嫁女,更是亲上加亲。我和方好花老人开玩笑说,如果在河滩一屋骑两地的屋里生小孩,是入江西籍好,还是入浙江籍好呢?
  潘村桥的桥头,正对着的房屋门牌是浙江开化下谣村十六号,斑驳的墙面上,有“江西清水沙包运——手机:135××××1098”的广告字样,以及“开化县河滩村水利协会关于河道管理的公告”。邻近几家的大门都敞开着,家里竟然空无一人。年过七旬的江礼义老人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说,这个时候是很难找到人的,都上山下田做事了呢。在一家土墙屋的门口,建新兄就着水池洗了二颗蕃薯,我和他一人一颗进嘴就咬,甜,脆,那味道,对于从小在乡村长大的我,无疑是胃的记忆苏醒。潘村桥的桥长只有十几步的样子,我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起先,一只土狗朝我吠了几声,然后就摇着尾巴跟着我从桥上走来走去。溪水、石拱桥、土墙屋,还有远远近近的山峦,都以各自的方式表达着一种安宁。说实话,我的相机就放在背包里,一下都没有取出来。我觉得,徒步在这样的村庄,行走在这样的桥上,走过看过,然后,闭上眼睛想一想就够了,眼睛看到的比相机拍下的更真实。有的时候,照片与影像能够唤起记忆,却也能限制遐想的空间。
  太阳挂在山边,斜斜地放大了村庄屋檐与石拱桥在溪流中的光影。起风了,粼粼的波光与光影叠化一起,如梦如幻。走过村庄一垄一畈的山地田野,我似乎感受到山地田野在沉寂中等待一场新的萌发。一个又一个偏远的村庄,躺在大鳙山的腹地,生长或者苍老。我真的很担心,生怕自己在这样的村庄迷失了归途。
  
  (刊《青年文学》2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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