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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双溪坡的石头

2022-01-10抒情散文子夜歌
双溪坡人是孤独的,当我看到那些石头时,我就知道。它们或堆积、或平摊、或耸立、或低卧,用各自的形态妥帖安放在双溪坡的每丝缝隙里。孤独如影随形。这种孤独由内而外散发,从精神到生活,将双溪坡困在狭小的空间里。孤独在双溪坡成了一种物化的东西,可以触……
双溪坡人是孤独的,当我看到那些石头时,我就知道。它们或堆积、或平摊、或耸立、或低卧,用各自的形态妥帖安放在双溪坡的每丝缝隙里。孤独如影随形。这种孤独由内而外散发,从精神到生活,将双溪坡困在狭小的空间里。孤独在双溪坡成了一种物化的东西,可以触摸,就像我随意躺在山顶的大石坝上,叉开十指,七八缕风从中穿过,灼热的气息汹涌而至。这就是双溪坡人的孤独,它带来的不是凉意,而是狂躁和致命的伤害。
就像现在,从我坐的这处高坡朝前望去,两座瘦峰顺势挤压,逼仄处独剩一狭小的凹地,零星散落了几户人家。在我回望这段往事时,这里的家园已被可耻的抛弃了,唯余一户人家的主人,也已逝去一年。木房子一旦剥离烟火熏染,便成一座空巢,很快支撑不住,瓦片斜落,风雨入侵,白蚁蚀柱,颓废残败,触目惊心。虽然坪院的阳雀花在三月里开得歇斯底里,但房子已失去在春天复活的可能。 叙说一个人的一生,寥寥几笔已然足够,甚至单调乏味。真实的人生却常让人心生嘘唏,不忍解读。 几十年前彭氏兄弟相依为命,在这穷困偏僻的地方结庐为生,几乎与外界不通往来。也许他们曾怨恨祖先,为什么要像鸟雀一般、随便就把口中叨着的种子撒在这里,任其杂芜成灾。当哥俩长至成年,孤独就成了泛着绿斑的石头,沉在他们心中,在潮湿的荒芜中徒劳挣扎,冒着气泡。后来哥哥从荒岭捡来一愚笨妇人,过一年,他们在开满阳雀花的坪院里燃放了几只鞭炮,庆祝一个小生命的诞生。侄儿两岁,傻嫂子突然发疯,在一个沾满露水的早上走失,哥哥出去寻找,却因避让野猪,跌落山崖。 侄儿成了他一个人的,他连上茅房,都不愿意撇下他。将侄儿养大的过程充满了艰难凶险,有多少次,为保护他们的粮食,他们守在苞谷红苕地里,跟野猪鸟兽们成了仇敌,日夜对峙。侄儿大了,他老了,他又开始整夜整夜梦见那些石头,那些折磨了他一辈子的东西,闪着幽幽冷光,朝他压过来。孤独成了命中注定的东西,填补着他的生命空白,而他必须为之抗争,才能顺当活下来。他害怕这种命运降临在侄儿身上,冬日里,他在邻寨一家坪院里跪了三天三夜。于此,他让侄儿成了孤独的俘虏,而嫁过来的穷女子成了他们的王,一切都必须听她的。夫妻俩把生下的两个儿子当成累赘,扔给他出门打工去了,他被压榨成一截枯朽的老树,这反而成了他活下去的理由,有两个孩子在,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了喘息的空隙。 五六年过去,侄儿独自回来了,他是以一个劫掠者的身份出现的。当他看见侄儿的目光,他就什么都明白了,那眼睛早已被孤独压垮,被世事熏染,成了两丘烂泥潭,沉浮着枯枝败叶,散发出恶臭和阴冷的气味。外面的世界将他的侄儿变成了一个庸常势利没有心肝的人,他因害怕孤独而隔绝了孤独、背叛了孤独。他养育了他,到头来他就像毒蛇一样反咬他一口。一整夜,叔侄俩人沉默着、提防着。终于,侄儿嗫嚅着开口了,他说那完全是媳妇的意思,他必须把两个孩子都接走。就像几年前他跪那个女子一样,他朝着侄儿无声跪了下去。可侄儿轻轻巧巧避过他的目光,转身回头一手牵了一个儿子,向来路上飞奔。他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赶,像兽一般嚎叫和哀哭:求求你们,就留一个给我吧,你们不能逼我走死路呀!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如秋虫垂死之时的挣扎:枯哑、凄厉。一个老人,在被遗弃的命运跟前,不堪一击,成了一截空荡荡的木头,岁月掏干了他全身的水分,他的心里塞满了石头。 整个山寨只剩他独自面对无垠的大山、无限的孤独,为什么活下去,他试图为此找到依据。太阳高悬,残蝉嘶鸣,夺目的金光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狠狠地砸在他周围的山体上,远处传来一阵一阵隐约的轰隆声,石屑纷扬,鸟兽惊飞。那是山的骨头被砸断了呀!他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顿感自己的骨头一阵阵粉碎般的疼痛,他伏在山窝里,苍山的每一处褶皱里都填满了他呻吟般的叹息声。


几天几夜,他不眠不休,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从这块土地走到那块土地,从这条路到那条路。他反复追寻、回忆,只有这里才是他生活过的世界,他对每一处地方都烂熟于心,每一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身影和足迹。看完了它们,也就看完了自己的一生。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根小草,它们都是孤独的,像他一样,命运从出生时就已经注定,他可怜它们,也可怜贱如草芥的自己。如今,他孑然一身,所有的身影和足迹都被上天收回,藏匿在时光背后,他两手空空,一无所获。一旦他意识到这一点,他就采取了强行手段,扼杀了生命的自然谢落。 就这样,山凹里最后一个老人体面而不失尊严地离开人世。生活抛弃了他,而他抛弃了他的寨子和整个世界。他成了双溪坡另一块石头,丰满着双溪坡的孤独,每一块石头都理所当然地诠释着这种孤独,沉甸甸地压在双溪坡人的心上。 坐在我身边的朋友说,彭老汉独自生活的第五天,人们从一棵开满了白色花朵的桐子树上放下了他薄脆的身子,一棵同样孤独干瘦的老树负载了他孤独干瘦的一生。侄儿从外地赶回,先前围着的乡邻像山寨里的炊烟一样,疏远淡去。谁都知道,他们恨他的侄儿,恨这个可怜寡情的人;也怕他,怕自己落得一样的下场。侄儿无奈,只好花钱请人把他抬进了他生前挖好的石穴里。 这些荒村里无人检省的生命,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的存在是一道无形的痕迹,没有任何意义,无风自落,无花自凋,在孤独中开放自己的一生。 蓝天白云之下,万籁俱寂之中,双溪坡的石头沉默如昔,它们没有双脚,因而无法远翔;它们互相远望,却被冷漠远远隔离,无法靠近。永恒的一生被牢牢钉附,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宿命。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3-4-23 17: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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