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苍茫

　　雨从雾海中来，就像梵音从云海中来；朦胧烟雨带给我的那种清爽感觉，简直就是佛菩萨的慈悲深入我心的感觉。
　　路面湿滑，空气湿凉。
　　不想这么毫无来头地提前滑落到秋天。就牢牢抓住几声鸟鸣，就像一丛飞蓬紧紧抓住一根青翠的藤蔓。那鸟鸣穿过几个街区远道而来，就像时光朝着魔幻升维，纵身一跃，跳过了一长串春寒，来到夏天。
　　鸟声硬朗，那鸟，也应该是硬朗的。后来，鸟鸣好像终于被微雨打湿了，变得幽咽，仿佛要坠落下去，但在坠落之前，进入我的耳鼓。鸟鸣进入我耳鼓的那一刻，我想象有一只硬朗的鸟，穿过缥缈的雨，钻入一道看不见的门。那是通向迷狂的门。门里很快传来急促的欢悦之声。而那道雾门，虚掩着。于是，一种浩荡的情欲浸染了雨中的一切。
　　美人蕉的花，比它阔大的叶子更加肥嫩，更加水灵，简直到了弹指既破的地步。美人蕉似在向我证明，现在的确正是夏天，并对我说，不必心怀苍凉，不必依然带着浅浅的忧伤。能把我留在夏天里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不光是美人蕉——那条河的水还是那么狂野，还是那么昏黄。滨河路上，雨伞和雨衣都很鲜艳，也很陌生。燕子飞得很低，差不多是贴着地面疾飞，差不多要和行人撞个满怀。我很熟识这种夏天的情景，若不在意狂野之河的轰鸣，四周还是很安静的。
　　没错，这正是夏天，并且是夏天里一个清凉的雨天，关于硬朗的鸟，我的恍惚一念，有惊无险。
　　还是那一长排法桐，还是那样毛绒绒的球果；除了记忆，一切都不陈旧。法桐树的尽头又接上了一长排香樟树。树叶上，雨声窸窸窣窣。经过大树底下，我忽然想起了往昔晴天里亲见过多次的斜照，而无论法桐还是香樟，它们的每一片叶子，都曾是古老且太平的王国。树叶凋零了，又复萌了，而我，正好见证了那些王国的兴衰，以及国中众生的悲欢离合。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在一间小小的店面跟前放大了。听着雨声，或者听着阳光下叶间的虫鸣，我不想离开，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在那个小店门外安安静静地待下去，还对自己悄悄说，不会有黄昏，更不会有天黑。
　　我很惊奇，那间小店竟会发出卡其色的光芒来，令人怜爱。小店的招牌很独特，上面画着两只可爱的猴子；店里卖什么，我不记得，但我总在店门前停下来，心里安静，快乐，好像揣着好多只快活的猴子。
　　其实，让小店发出光芒的，常常是晴天午后的斜照，无论春秋冬夏，在我，那些午后再无冷暖的概念，好像也无冷暖的感觉；我只觉得，那种卡其色亮堂得叫人心服口服，而我，和店主的审美志趣也是高度和谐。而这一切，我都应该感谢午后斜照的恩德。
　　让我更加心悦诚服的是，店内，还摆放着一盆茉莉花。街上的浊气很重，但我总能从中闻出茉莉花清爽雅致的香气来。而当我一见到娴静的店主，总会产生幻觉，觉得店主一直都是绿叶白朵的样子，进而让我想起从前，一些不惊不乍，又心宽体胖的日子。
　　时光的表演总在热情地开场，也在无情地谢幕，那个小店关张以后，又换了好几个新主，也换了好几种营生，但都像走马观花，让我来不及细看落在那里的斜阳。此刻，当硬朗的鸟鸣消失在缥缈的雨里，法桐树好像也很有感触，刷拉拉地抖落许多水滴。起风了，这个午后凉爽得让我心旷神怡，我简直就像一条幸福的小银鱼。
　　人间无数悲欢，草木几度春秋。很久很久，小店终于再无业主。昔日繁华大街，更有许多间店面长期空着，挂牌招租。
　　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得这样疲惫不堪。
　　还是午后，还是缥缈的雨。银色的卷帘门积了厚厚的尘，又被缥缈的雨水打湿，就像一道陡峭而寂寞的石壁。
　　毗邻美人蕉的一截矮墙上，那一溜蔷薇可算是死里逃生了！记得已经入夏了，园林工人才开始栽种。我说，恐怕太迟了吧？他们边栽边说：“是有些迟了。可是上面逼得紧，要来检查，活不活，先栽上再说！”不久以后，有一些竟活了过来，还开花了，有粉色，有深红色。某日，一群人围着那几丛深红色的蔷薇展开了争论，有人说是黑蔷薇篡种正在变红，有人说，不对，应该是红蔷薇篡种正在变黑。对一群游人来说，这种争论大概不会得出很专业的结论。我也不会等他们争论的结果。我只觉得，那种黑红相杂的样子有些肮脏，有些邪恶，不如那些粉色的更让我赏心悦目。但到头来，我终究不会流连于死里逃生的一溜蔷薇，我有去处，也有自己的心事；黄昏时候，一如既往地信步走下去，我会到达我的去处，也会想好我的心事，然后我会如释重负。我要在谋生和生活的不同空间来回转换，我天天都见蔷薇和美人蕉，但我总在法桐树和香樟树留下树荫的街上逗留得更长久一些，我好像在那里等待身段降得很低的太阳和斜斜的阳光。我喜欢小店的卡其色，也喜欢许多叶子都被斜斜的阳光照得透亮的样子。
　　伏天已经不远。公园里，新荷的茎已经挺拔起来，叶片已经长大，谢天谢地，它们也是新植的，它们也算熬到了夏天。
　　不操荷花的心了，我又为一些牡丹的遭遇心犹惴惴起来。我不明白，喜爱阳光的牡丹，为何要被植于茂密的林下；虽然全都成活，但由于少见阳光，通风不良，枝叶羸弱，花朵猥琐，全然不见雍容华贵的气度，倒显出营养不良的贫瘠之色来。至于其中原因，不想知道了，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如今许多很专业的事情，都是非专业的人在做，结果总是蹦面子吹牛皮。
　　小店关张很久了。招牌上那两只猴子图案已经褪色，湿凉的雨浸润其上，那两只猴子好像正在逆时光而去，越去越远，完全融入所有生命远古的忧伤。
　　日复一日，欢乐时刻转瞬即逝，就像天晴的时候，午后斜阳，曾经把一些树叶迅速照亮。我好像从没有为生活未来的样子付诸太多的想象，而是被无穷无尽的感念死死纠缠。我经过的时光仿佛很需要我留下来，疗治名目繁多的创伤。却不可能，我总是身不由己，被无情的时光巨流冲进全新的喧嚷。当我为逃过一劫的蔷薇感到后怕的时候，我是在感叹生活中一些太迟的到场。当我专注于美人蕉的娇艳的时候，我是在迷恋可望而不可即的空想。当我用情于法桐树和香樟树的浓阴时，我是在艳羡一些人的美丽和她们渐去渐远的轨迹。他们和她们，关心着自己的安乐，不会注意到艳羡者的哀伤。当我对着白朵翠叶的茉莉悄然感慨万端的时候，我又在呼唤逝去多年的少年时光，而夏天，总是那段时光里最美好的。
　　公园和大街上一样繁华。当我终于能在无尽的喧嚷中屏息凝视于平凡一物，才觉得，美与快乐，更容易成为虚无缥缈的幻象，只有痛苦和忧伤，像沙粒一样沉积下来，累积起心中和脸上的沧桑。关于快乐，关于美，人的内心，比他们的双手更加空旷。
　　雨停，就像梦醒。白雾升腾之后，山总是清新的。我仍然好奇，那些硬朗的鸟，那些情急如火而忘记随手关门的鸟，最终都到到哪里去了。那些挂牌招租的店面，就像空巢。我就祈祷，但愿但愿，原先的店主们离去之后，都找到好的营生，都安静地过日子，没有忧愁，没有哀伤。而我最希望的，就是这个小店原先的店主回来，换上新的招牌，让招牌上的猴子图案再次鲜亮。回来之后，她的小店依然闪现卡其色的光芒。希望小店生意兴隆。希望所有待租的店面都有新主。希望那条栽着法桐树和香樟树的人行道，像从前那样，在斜照里发亮。
　　而我，依然常有那样的午后：硬朗的鸟鸣，硬朗的鸟，都心满意足地深藏于浓密的叶间。我经过小店继续往前走。那条人行道很长，很宽敞，很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