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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一路浮香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一路浮香敬一兵一 草味一说起草的气味,就相当于是从卑微、低贱、边缘化、不屑和漠视这些词汇开始的一段叙述。在春天,在城市,在人的心里,草的气味只是叙述的过场,是与我擦肩而过的背景点缀。叙述的起点和终点都与草无关。在盛夏的城市里,没有重量的草味
        一路浮香

         敬一兵

  一 草味


  一说起草的气味,就相当于是从卑微、低贱、边缘化、不屑和漠视这些词汇开始的一段叙述。在春天,在城市,在人的心里,草的气味只是叙述的过场,是与我擦肩而过的背景点缀。叙述的起点和终点都与草无关。

  在盛夏的城市里,没有重量的草味始终被挤压和排斥。城市舞台上的气味主角,是沥青味,汽油味,胶臭味,各种化学气味,厨房里的油烟味和人身上的狐臭与汗味。它们在温度的唆使和鼓动中疯狂舞蹈,像顺坡倾泻而下的泥石流,用聚而不散,浓烈,呈现出沉淀趋势和令人眩晕压抑的重量,把人生理和心理感官的门窗死死封住。就连肌肤上的毛孔,也成了这些气味的抽水机,不断把人体中的瓤和汁液掏空,剩下来的仅仅是跟路面一样滚烫的干瘪皮囊。突围或者从城市气味中逃逸,是盆地般的城市里每一个人的唯一选择。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真正觉得,位于我居住的这座城市西南角的浣花公园,好像是为收留四下漂泊的草味,还有为我的突围而专门设立的驿站。

  走进浣花公园,就像是走进了草味涌动的河流。气味扑鼻而来的地方是河流流淌的存在形式。气味的强弱变化是河流波浪涌动的写照。某种草味始终在鼻腔里萦绕不散,应该就是遇到了河流的漩涡。杜甫草堂是浣花公园的中心,也是草味涌动的漩涡中心。难怪草堂二字总是给我留下即便不是草的天堂,也是草生长最密集的地方的印象。原来一浪接了一浪朝我涌来的各种各样的草味,就是从杜甫草堂向四周漫漶开来的。不管我这一路走得多么寂寞、悲哀、躁动或者黯然失色,这些草本的气味,始终都会浮游在我的身旁,仿佛清晨的浓雾不离不弃。随便我循着任何一种鼻子里闻到的草味,都会不知不觉走到草堂这个“桃花源”中来的。离草堂越近,草的气味就越浓郁,气味的性质和触摸我感官所引起的生理及心理反应,也会越来越清晰。狗尾巴草,打碗花,白车轴草和紫花酢浆草的气味虽然清淡,但是很有手感和质量,总是悄悄流淌在气味河流的底部。荷花,葎草,旱伞草,千蕨菜和水花生像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偶尔才能够在迎面扑来的风中,闻到一如闺房里传递出来的清香但不浓郁的味道。蒲公英,蒿草,金心吊兰和海金沙这些草本植物的气味,带有油脂的元素成分,粘稠浓郁,虽然华丽但缺少了内敛的质地,所以时时都显示出类似宫廷才有的那种高贵霸道的气息,在气味的河流中疯狂翻腾,成了主角而占据着舞台的显赫位置。清淡的草味并没有让我觉得狗尾巴草,打碗花,白车轴草和紫花酢浆草柔弱不堪而嘲笑它们,或许,此时此刻的它们,正在漫长的漂泊途中,暂时停下疲惫的身子养精蓄锐。时时都显示出类似宫廷才有的那种高贵霸道气味的蒲公英,蒿草,金心吊兰和海金沙,我也并没有以为它们是在招摇和炫耀,或许,此时此刻的它们,正在准备着为下一次继续赶赴杜甫的约会而确定的一种姿势。

  浣花公园里流淌的草味,成了杜甫心中的气味“桃花源”。我想没有哪个人敢否认,正是由于浓郁的草味时刻都在浸润着他的心扉,而浸润他的心扉就是用柔软的情愫和淳朴的气息抚慰他灵感的那颗苗芽茁壮成长,才让他最终结出了许许多多灵光闪现的诗句果实。气味“桃花源”的存在方式不同,人进入其中的途径不同,自然而然就决定了意义的不同。浓郁的草味还在,那个滋润了心扉的杜甫却走了,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昨天抚摸过杜甫的草味依然还在,就连草味飘逸的姿势和节奏感也没有被杜甫身后那把时间的剪刀修剪过。但是,草味的灵魂已经扇动着透明的翅膀,追随杜甫飞到了他的更为遥远的地平线上了。身边的草味,从流淌形成的线条到聚散构成的漩涡轮廓,留给我的都是回味的背影。环境在变化,气候在变化,人的体貌在变化,世界在变化,只有草的气味像散落在河流上波光粼粼的太阳光斑那样没有变化。草味就是浮动在空气中的涟漪。它们轻轻地从草地上舒卷而起,带着忧伤多于欢快的调子,在我的周围飘浮,构建出了一座精巧虚拟的气味博物馆。置身在浣花公园里就是置身在了这座草味的博物馆里。博物馆中收藏的草味不仅没有时间的期限和年代的划分,反而还会不断把流逝的岁月吸纳到博物馆里来,形成一面巨大的镜子。草味并不愿意把它们的精力过多地浪费在反射时间的神秘上面,它们更多地是在关注如何让我通过自己的外貌进入内心,再从内心折返回到过去我的身体成长的过程中去。熟悉的草味,轻易就把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我的儿时景象,搬运到了我的眼前来。儿时的我,喜欢把三支狗尾巴草编成麻花辫状,然后弯个圈打成结套在手指上当戒子,又送给身边的女娃娃,和女娃娃懵懵懂懂玩起私定终身的游戏。我还常常把海金沙柔韧的草茎常制作成草环戴在头上一边遮避太阳,一边在它高贵的气味熏陶下,手舞足蹈地想象自己变成了宫廷里的小天使。最让我感到刺激的是,我们几个顽童用燃烧蒿草所发出来的特殊气味,把别人熏得泪流满面而获得幸灾乐祸的快感。偶尔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会反反复复数白车轴草的叶子来预测自己的福气大小甚至未来……我从来没有像此刻置身在草味中这样清晰地发现,过去的我,完全就是现在的我的一个最准确的隐喻。是草味让我和昨天的自己面对面站在了一起。

  神不神奇?可不可爱?

  二 树味


  无论怎么看,一座城市,就是旧日事物瓦解或者毁灭的一个看得见、摸得到的标记。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已经找不到瓦房围成的四合院了。就连那道横跨府河的木桥,还有桥两旁的高栏杆、栏杆上雕刻的画、以及桥上的贩夫、走卒和推车抬轿下苦力的人,都随了清朝同治元年那段历史,一起隐遁在了飘飘荡荡的时间风雨的深处。只有到了夏天,这些隐遁了的事物,才会从柔软得像漂浮在府河水上的倒影中爬上岸来,或者从我头顶的那一把捏都捏不住的雨水里降落下来。但更多的还是,依凭了树木散发出来的气味这条嗅觉的道路,与我相遇在了城市的边缘地带。夏天的酷热是树木气味苏醒的灵魂。柔软的倒影和雨水,只不过是为这些气味的灵魂提供了飞翔的空间。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记忆。青砖瓦房,涂了柏油的木电杆,头上长出两根长辫子的电车,都是城市记忆的驮载工具。然而,当楼房的高度已经超过了鸟儿的飞翔高度,地下建筑的深度已经越过了埋葬死人的深度的城市伸展,让记忆原本的驮载工具瓦解在了昔日的画面里,无法继续肩负起驮载昔日记忆的重任时,能够始终与一代代人相伴,却又比人的生存更为长久的记忆驮载工具,只能是树木的气味了。记录记忆的文字,如果留在宣纸,墙壁,木头或者石块上,大多难逃风化和人为改造带来的覆灭结局,唯有人看不见摸不着的树木气味,才能够在此岸和彼岸之间,成为庇护记忆的第三岸。

  记忆其实就是那些渐行渐远甚至已经消失了的游侠、跑码头的艺术家、贩夫走卒和身份暧昧的人,以及他们在昔日留下的旧物旧事,继续在今天我的脑袋里迁徙的生动过程。这些旧人有轮廓无重量,有血有肉但没有让我能够触摸的手感,都符合传说中我对灵魂的定义。我们在寺庙里供奉的菩萨,在案台上虔诚设置的祖先牌位,就是为了以记忆的形式,让祖先的灵魂随时随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和我们形影相随。说记忆是灵魂存在的一种形式,一点也不过分。

  菩萨是后人塑的,牌位也是后人打造的。这些东西只代表了后人希望灵魂栖居在它们身上的一厢情愿。别人晓不晓得灵魂其实并没有栖居在这些东西的内部我不清楚,我只清楚很多灵魂,都是栖居在树木上的。一到盛夏槐花就会准时开放。一到八月中秋前后桂花就会接替槐花出现。冬天的梅花又会步了其它树木的花谢后尘徐徐绽放。而到了春天,更是树木百花齐放的场面拉开帷幕粉墨登场。这种年复一年彼此交替出现的树木气味,与其说是它们与自然的亲密感应结果,不如说成是惺惺相惜的情愫,让它们之间早就秘密签下了一份心灵契约更为贴切。难怪我在一条快要废弃的巷子看见几棵构树和桉树长在一起,枝条挨着枝条,彼此的叶子互相摇曳,它们的脚板(树根)虽然已经陷进了三合土中,但脚板以上的部位却披满了阳光,像几个老熟人不知从何时就一直站在巷子里窃窃私语。原来,人把灵魂出游的环境改变了,灵魂只有栖居或者驻足在树木上,通过树木的花朵和叶子散发出来的气味彼此交流各自的悲哀与凄凉。

  我曾经从双槐树街走过。一簇簇一串串白得耀眼繁茂得热闹的槐花,就挂在我头顶上的茂密绿叶中。清新淡雅的香气很柔和,像看不见的青烟缕缕飘逸萦绕浸润着我的心肺。闻一次就犹如孤寂的少妇带着凄婉的神色从我的身边走过,清凉清凉的。再闻一次,还是这般一个情形。槐花的气味低调、静谧、内敛,要静下心来才能够闻到。嗅觉上出现的这个情形,暗暗扣合了灵魂出没的环境才有的那种阴凉与清冷。我记得曾经听上了年纪的人说,解放前双槐树街一带集中了几十家棺材铺子,号称棺材铺一条街,满街都是清冷寂寞,人走在这条街上,就跟走在寂寞的荒野上一样。现在我只要闻到槐花的气味,这个与亡灵有关的记忆就会跑出来,即使槐花的气味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明,它的气味仅仅表示了它的存在和对过去的怀念,对未来的憧憬而已。

  秋天可以带走夏天的颜色和炎热,但带不走人的忧虑和伤感。我的这个印象,直到我走进了桂花巷才发生了改变。我穿过一座城市缤纷浮躁的各种气味向桂花巷走去的时候,桂花浓而不腻的香气,也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切开缤纷浮躁的各种气味阻挡朝我扑面而来,让先前还走在闷热如蒸笼中的我,一下子就来到了香风习习的田园里了。桂花的香气具有强烈的穿透力,虽然它的轮廓和线条很像刚刚出浴的新娘那么妩媚、丰腴和饱满。我每次从桂花清香的路上出发,总是觉得这条路不是通向圣殿,也不是通向市侩的大杂院,而是通向了一个僻静乡村潮湿的天空下。在乡村正对大爸堂屋的门前,停泊了一棵桂花树。夜色越来越深,桂花的香气都凝聚了,像露珠一样,沉甸甸坠落在我的头发和衣服上,甚至险些就能够听见,它们滋润我头发和衣服时传递出来的啪啪声音。我一边闻着桂花香味,一边念叨我的大妈大爸,也时常回忆起那个在乡村集市上我过目难忘的那个卖鸡蛋的女孩子。一种因为错过而后悔的揪心刺痛,随了眼泪流下来。我没有办法不把他们连同桂花一道,当成是我心里的一盏灯来思念。我出国前最后一次来看望我的大爸,喝酒时我们的话题,自然就落在了桂花身上。大爸喜欢桂花?我边喝边问。我爱桂花就像爱你大妈一样,只可惜她走得太早了,来不及看看桂树开花。大爸喝完盅里的酒,眼里闪出了泪花,和树上的桂花一样晶莹。在大爸的眼里,我的大妈她没有走,一直就站在堂屋门前,无论刮风下雨,日出日落,她都会用桂花空碧如洗的清新目光,注视着堂屋里的一切。树叶鲜绿的色泽,是大妈抚平大爸心上和身上皱折的努力。桂树开花,是大妈向大爸继续倾吐灿烂言辞的时候。从树上倾泄下来的香气,是大妈思念大爸的情感表达。桂树是如此美好而惨烈。它向上生长的躯干,就像路一样蜿蜒绵绵,恍若欲把大爸今后要走的那段路上布满的苦役,全部收入自己的体内,然后在每一枚树叶的叶尖,悬一滴露水,以便我的大爸,在路上行走的时候,既舒畅,又不会感到干渴。如果不是和大爸在一起喝酒,说到了桂花,也许我一直不会知道,桂花在大爸的眼里就是我的大妈,而在我的眼里,就是母性的仁爱。我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见过我的大妈,只能够通过大爸的叙述,还有大爸生活习惯里留下来的许多情形,还有站在堂屋门前的这株桂树,来捕捉大妈勤劳朴实的痕迹。论人,因为层次和认识,无法说深,说深了就成了臆断。说桂花,就不存在幽微曲折、不可言尽的问题了。一切都是那么坦荡,那么明晰,那么率性,那么淳朴。是说我的大爸这么热爱桂花,原来热爱桂花,可以让一个人,珍惜情愫,感恩生活,然后在平实的日子里变得踏实起来。

  每一株树木都有自己的气味。尽管这些气味剔除了形容词的感情色彩,只有动词和名词的成分,成了树木这部无声电影中最深刻也是最无奈的组成部分。然而,树木的气味依旧成了我最迷恋的经典。树木可以把自己的枝叶、茎杆、果实、颜色和生长姿势赤裸裸地呈现给我,唯独把气味这种它们用来彼此交流的语言,留给了它们自己。灵魂之间的交流,属于深居简出拒绝世俗的隐秘交流,是不允许有第三只耳朵存在的,情形就跟人做爱的时候是不允许有第三者出现完全一样的。我在风中与树木的气味相遇,还被气味牵引着不知不觉就走上了记忆的道路,并不是树木的故意而是我的偶然巧合。回顾一下人走过来的历程就能看到,每一次向前迈动的步伐,都是以牺牲树木生长的天然环境为代价,都是让树木这部无声的电影戛然终止最后轰然倒下为结局的。树木经历了这些令它们痛不欲生的过程,它们的后代自然而然就会在心灵的交流上,以无声和无形的隐蔽形式,表现出对人的高度警惕性。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灵魂出游与树木的气味是类似的,始终都愿意在夜深人静或者人迹罕至的荒野中徘徊,拒绝和人走得太近。

  没有人的地方,才是最淳朴和最干净的地方。

  树木就是用气味为它们自己的生存权利和生存态度划定了一条自然的界限。置身在即将被城市再建颠覆埋葬的边缘,树木气味才会让我忽然发现它美得孤傲、冷峻、超拔、兀自存在、沉默不语。它们突然以一种叫人怦然心动又心痛的尊严出现在我的嗅觉中,令我百感交集,令我的人生一路浮香。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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