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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陈兰卷

2022-01-09抒情散文朱竹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11 编辑

陈兰卷朱 竹一老北京的行业都有地域性,例如奶妈子(保姆)都是河间的,掏粪的都是齐河的,黑白铁业的都是衡……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11 编辑 <br /><br /> 陈兰卷
朱 竹

老北京的行业都有地域性,例如奶妈子(保姆)都是河间的,掏粪的都是齐河的,黑白铁业的都是衡水的。我中学同窗六载的陈兰卷,老家是衡水的。衡水是盐碱地之乡,他父亲就是从盐碱窝里跑出来,进京来学徒,自然是学黑白铁业之徒。
旧社会的学徒生涯非常凄苦。特别是到了严冬,上身一件破棉袄,下身还是一条单裤。裤面发亮且有一层铁锈,一日干活一不小心刮了个三角口子,用铁丝缠巴缠巴就行了 。活,照样干,不耽误,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他父亲性格沉实,为人忠厚,且有几分腼腆。不多言不多语,干起活来不惜力,自然得到业主(掌柜的)的赏识。
学徒的收入微薄,没有几个小钱。但是他的父亲就是从几个小钱上日积月累,滚打摸爬,历时二十几年后硬是撑起一家属于自己的门面。到了解放那年,不仅拥有了门面,而且拥有了两个篮球场大小的作坊场地,雇佣了五六个工人,自然也就是不折不扣的靠剥削工人谋生的资本家。
不久,公私合营,也就被合进去了!房产也好,设备也罢,一切都子虚乌有了!私有的财产堂而皇之地变成公有了!他父亲到自家的厂子去上班,每月有60元的薪金。资本家就如此这般地变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自然要郁郁寡欢。日久天长腹内积累成一个拳头大的肉瘤,需要住院开刀做手术,到厂部去要钱,领导神情淡漠,说没有钱!
在此之前陈兰卷结交一位女友姓唐名秋华,是北京著名老字号柳泉居的唐家二小姐,时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在女六中上初中。与其姐姐姐夫一同住在陈兰卷家中的东屋。
那时我与贾德润徐振豫与陈兰卷都在上高中,都住在陈兰卷家里,因此能够一睹唐二小姐的芳容,那眉眼那仪态那身段,着实让我们三人心仪得很!届时我正捧读《红楼梦》,总拿唐二小姐与金陵十二钗相比,比来比去都对不上号,就叫十三钗吧!此语一出,使贾学兄拊掌大笑,让徐学长高蹈大歌。

回想陈兰卷年轻时的形象,让人想起古希腊米洛斯那尊雕塑——《掷铁饼者》,甚至可以说古希腊那尊雕塑——掷铁饼者,就是依据陈兰卷投掷(铁饼)时的原型而进行艺术想象加工而成的。
陈兰卷具有运动员的天赋。1953年秋季运动会,年仅15岁的他,投掷手榴弹,第一下子就扔出63米远。当时差点砸着在场的韩茂富体育老师的脑袋,因为韩老师没有想到陈学兄会扔出那么远。不仅打破了四中记录,且名列华北成人记录第二名。
1955年在先农坛举行全市中学生运动会,我们四中战胜体坛霸主回民中学,获得全市冠军。总成绩仅仅比回民中学多了两分,陈兰卷就是当初这两分的创造者获得者。
然而最得意最辉煌的时刻,还不是那次运动会,而是那场足球赛。时间依旧是1955年,对手依旧是回民中学。看台上人山人海,大浪此起彼伏。两校各自的足球队已经上场,等待开战,尚未开战。
秋风送爽,艳阳高照。运动员已经进场,你伸伸脚,我蹬蹬腿。陈兰卷上身穿着写有北京四中的短袖上衣,下身是大长的裤衩,再加上足球鞋长筒袜,可以说是神气十足风光无限。他是四中足球队的大脚主力后卫。再锋芒毕露的前锋也休想越过他伸出的大脚。
看台上坐满了他的崇拜者,特别是那些初中班的小弟弟(每当有四中足球赛事,初中部人去楼空,放假也得放假,不放假也得放假),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并不是那些从四中走出去的院士科学家作家,也不是那些已经考上清华北大乃至哈佛剑桥的大师兄,而是眼下大名鼎鼎的现实版的陈兰卷。只要陈兰卷一做动作,山就呼海就啸,整个看台摇旗呐喊鼓声震天。他是陈兰卷,是四中的陈兰卷,是无比骄傲的陈兰卷。

1956年陈兰卷考上北京体育学院。1957年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畅所欲言。“不能说所有的资本家都是剥削起家,有的资本家是靠双手劳动起家的。”他是在说他的父亲,他要以他父亲为例证,证实自己的一管之见。
《打倒大右派陈兰卷》巨幅墙标贴在体育学院。《反马克思的大毒草》《大放厥词的大右派》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他做检查,受批判。体育学院所有被打成的右派,都在做检查,受批判。
打成右派者,有女友要分手,结婚的要离婚,有家眷的要妻离子散。然而,陈兰卷的十三钗却非同一般,与我们的陈学兄非但没有分手,反而越发地温情越发地体贴与关爱。
“我不信它那一套!”十三钗这样说,可谓一言九鼎。她不承认那些加害于陈兰卷的不实之词,依据她对陈兰卷多年的了解,不相信他会反党反社会主义。她不顾家人的反对,邻里的白眼,朋友们的阻劝,毅然决然与一个右派结婚。
消息一经传出,犹如晴天霹雳,爆炸在京城的上空!时间是反右斗争的第二年——1958——多么值得追思与怀念的一年!早在1958,十三钗就用她一己之行为陈兰卷(以及所有的右派),做了昭雪与平反!
一个柔弱女子敢于天下先,开历史之先河,走在一个伟大光荣正确的党之前面,且是“前”了二十又一年。其胆其识令天下所有伟男子蒙羞,其勇其智使天下所有大丈夫汗颜!

1960年陈兰卷戴着帽子毕业,到了太原山西体育学院(后来成为山西大学体育系),别人的工资是48元,他的工资(不是工资是生活费)是25元。转年(他摘了帽子)别人工资定级是56元,他的定级却是48元,没有按本科而按专科定级。他无缘无故生生被剥夺去8元。
1963年1月10日下放到阳高县业余体校任教练。体校只是个名字,无校长无主任,只有两个教练,也无校址,暂时寄居在阳高一中。他不属于一中,不在一中任课,然而他却成了阳高一中反党集团不可或缺的成员。
那是1964年四清,阳高分成两派,以书记为首的一派,以校长为首的一派。前一派把后一派打成反党集团。集团里有校长有教导主任工会主席体育教研组组长,外加上一个陈兰卷。因为只有加上他,才能货真价实地证明存在的集团是名副其实的反党集团。
校长(他胆敢与书记较量一争高低,是因为他有资本,参加过一二九运动)教导主任工会主席都戴上反革命的帽子,随后就被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发配到农村去改造。体育教研组长(不是党员)戴上帽子开除公职回家。而陈式兰卷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与不是,他都不知道都不晓得不发言。他要用行动证明他的老老实实他的规规矩矩。最后是闹了个态度老实免于处分,没有重新戴上反革命帽子。阿弥陀佛,真应当烧高香拜活佛!
当年,阳高一中的党支部书记就是活佛!

文化大革命燃起冲天大火,陈兰卷再一次被押上审判台,无休无止地批斗辱骂鞭笞,使他再一次坠入苦难的深渊。让人想不到的是那位把别人打成反革命的书记,到头来也被打倒,成为牛鬼蛇神与陈学兄一起劳动改造。

解放军到阳高县支左,成立县革委会,张(庆云)团长成了革委会主任。此公本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革到底的精神,做了三件大事。一是解散山西省重点中学阳高一中,教职员工遣散到各个乡镇,校址变成来往行商的车马店。二是解散两个剧团:晋剧团与歌舞团,被解散的人员变成各行各业的服务员售货员理发员等八大员。三是解散县体校,两个教练下放到农村。
陈学兄来到夏家场。那是个盐碱之乡,不毛之地,全县最穷的地方,几乎是什么也不长。它使人想起当年他的父亲进京学徒,就是从老家盐碱窝走出来的。如今,他又走回来了!回到了老家!
他在夏家场小学任教,全校除他之外还有六名教师,一个公办,五个民办。公办者工资29元五角,毕业于中师。民办者挣工分。他是公办兼民办,是教师兼社员。他的工资从48元减成24元,每天记十分工,算作对另一半工资的补偿。
他是夏家场大队第六小队社员,每十分工是六分钱。每个月以三十天计,是1元8角钱,一年12个月,全年所得是21元6角。全年所挣还不足一个月所失。他的父亲是以剥削他人劳动所得而起家,而今他理所应当被剥削,体验一下那被剥夺的滋味,应当说是一怀一抱,一笔勾销,多么美妙!古之女词人说,多少滋味在心头!


我不禁想到陈学兄那一年所失,就该是那第六小队一年所得,那可是第六小队一笔可观的收入,算是学兄济贫义举吧!
我为那第六小队每位社员算了一笔账,他们一年收入所得是21元6角,十年所得是216元,100年收入所得是2160元。就是100年中不吃不喝,领着一家老小也只能够到一次北京,够看一次天安门的!
笔者是教西方文学的,读过不少描写西方生活的小说,如杰克 布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写那美国垮掉的一代,无所事事,几个青年凑在一起开着车横穿美国,他们纵酒吸毒,性开放,钱没有了,就到一农场打几天工,再乘车出游。做几天工就能再出行,很是诧异。后来询问那实情,才晓得那农工一日酬劳所得非常丰厚,计算起来相当于第六小队社员一百年36500天所得!难怪世人纷纷去偷渡,乃至不惜生命!
日子清贫到极点,陈学兄每天所食都是玉米面糊糊蘸盐水,甭说水果蔬菜,就连老咸菜疙瘩也咬不上一口。这个叱咤风云的三铁运动员,四中足球队的大脚后卫,北京体育学院摔跤冠军,刚过不惑之年,拖着疲惫的身躯,千里迢迢,从山西夏家场第六小队,回到北京老婆身边,却与十三钗窜同床异梦,不能过“幸福”生活!那是因营养奇缺,身体虚弱到极点所致。

如今,陈兰卷已经从航空大学附属中学退休多年,全天候地出没航大的台球室象棋室乒乓球室网球场(这个家伙是运动的天才,各个体育项目他都精通),他不仅保有一辆三枪车,还用国家退赔房产(1956年公私合营被无偿占有去的)之资买了一辆雪佛兰。
“我一摸方向盘就年轻二十岁|”陈兰卷如是说。拉着老伴在长安街疾驰,送孙子去机场到外地上大学,到火车站接数十年没见面的老同学,是他晚景生活最得意的事情。
令陈兰卷骄傲的是,他的儿子稳健沉实,气宇轩昂,刚过不惑之年,已经是斐声京都大企业家!想一想那父辈是剥削六位工人的资本家,晚辈是为社会主义提供了两千人就业的企业家,充满阳光的生活,未免有几分荒诞!
“不管那么多,颐养天年!”’老伴十三钗告诫陈兰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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