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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枯藤上的瓜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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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藤上的瓜


     二哥是婆婆这棵藤上的瓜。婆婆一辈子养了两女四男,二姐没有成年。婆婆的藤上连着五个瓜。伸出来正好五个手指,都连着婆婆的心。

     大姐早出嫁了。哥四个都能舞文弄墨,其中属二哥的学习最好,也属二哥让婆婆操心。婆婆半辈子吃尽了苦头,根源就是二哥。

     二哥是全家的心病,我们在外地工作,别人几乎不知道我们有个疯子二哥。二哥是我们的秘密,可是,直到二哥死了,我们也不知道二哥的秘密。

    为了尊严和面子,我们从不主动在人前提起二哥,有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问起来,我们也保守着一份秘密,只言二哥身体不好。其余的一概不提。二哥是疯子的事,好朋友,单位人都不知道。这个秘密也被我死死地保守了25年。25个春秋,我竟然没与二哥在一桌上吃过一次饭,甚至说过一句话。

     初见二哥时,他还是个文弱的书生样子。但二哥的眼神和动作,让我的心蜷成了一团,像有只受惊的老鼠在东躲西藏。婆婆拉着我的手说话。不知道二哥为什么一下子站起来,要冲到里屋。身体不好的公公和婆婆拼命才将二哥阻到了门外。

      新婚的日子,我在前院,就听到了二哥狂躁的叫喊。我爱人在后院呆了很久,然后,捂着一个受伤的小拇指回到了屋子。88年农历十一月三十,二哥的病又重了。公公婆婆怕吓着我,把二哥关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一根棍子横在门上,从此隔断了二哥与外面的世界。

      从不提二哥的爱人,泪流满面。

      我问及二哥的病因。爱人说,高考……

      国家恢复高考了,是件天大的好事。二哥雄心勃勃,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与几个同学一起准备高考。可是家里太困难,当时只有大哥结婚,爱人和四弟还小。庄稼人天生就是种庄稼的命,怎么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公公坚决反对二哥参加高考。因为家里正缺劳力,脱坯烧窑,准备盖房子。公公要尽自己的本分,一定要给四个儿子每人准备一套房子。

       窑址在荒郊野外,周围有很多的坟,平时大晚上没人来这地方。二哥或许是为了清静,或许是为了学习,要求一个人看窑。窑里冒出的烟,带有强烈的硫磺味,十分呛人。而看窑又是个累心费力的事,要加煤,还要注意火候。二哥在劳作一天后,边看书学习,边照顾着砖窑。这是一家子的心血。     

       我常常想起中举的范进,我幻想着二哥高考得中。如果二哥也癫了,公公完全可以给二哥一个清醒的耳光。而二哥的一生,也不会像个苦瓜。事实上,二哥的命运就是一个无法下口的大苦瓜,连续两次的高考,他的名字硬是没能挤到榜上去。

      二哥是婆婆藤上的苦瓜,他用自己的苦难成全了两个弟弟。兄弟两个先后走出了乡村,并以人格魅力展示着自己的风采。用褚岗村人的话说,就是朱家坟上冒青烟了。

      我们都在城里安家,日子甜甜的,像甜瓜一样。但,我们心底都有一个不愿触及的疼得地方。每个寒冬,尤其天阴下雪时,爱人总会碾转反侧,睡不着觉,我知道,他又在想念受苦的二哥。

      过年了,爱人和四弟不管在哪里,坐飞机都要回家。二哥的小炕被哥俩烧得糊了炕席。大嫂子拎着擀面杖,跑到院里阻止哥俩继续往炕洞添干柴,说:“再烧!就烫死小二了”。屋里,婆婆和妯娌三个喜滋滋地包饺子,孩子们在炕上玩着,窗外一声“娘……”仿佛一把大扫帚,骤然扫去了家里的欢乐。

      拴着二哥的铁链子,“哗啦啦”响个不停。二哥的叫喊声在除夕欢腾的鞭炮声中显得凄凉和悲怆,我的心中是深深地无奈。如果二哥高考得中,他改变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运,还有一个家庭的命运。公公很可能长寿,婆婆也不会与屎尿被褥打一辈子交道。我们常年不在家,大哥和嫂子既要顾地里的庄稼,还要打工养家。平时这个院子里,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病人。婆婆不闹病,大哥还有个喘息的时候。

       公公去世时,走得很急。婆婆好像在替公公赎罪,一个人支撑着伺候了二哥足足20年。二哥的病,与自己要强的性格有关,与高考失败有关,也与家人的孤立和乡邻的打击有关。爱人那时候还小,他记得,二哥最好的日子是在汉沽学电焊的时候。师傅喜欢二哥的老实本分,尽心尽力地教他电焊技术。没成想,时隔不久,二哥的这个梦也断了,村子里与这个厂子的合同到期,也结束了二哥的又一条希望之路。而二哥写的小说,被一次次退稿。村里人说三道四的,二哥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一家人也活得很悲哀。

       生来庄稼人的命,瞎折腾什么。是家里人常劝二哥的话。

       这期间,究竟二哥怎么想,没人关注。公公婆婆只知道要吃饭,干活,要盖房子,娶媳妇儿。

       我的眼中常常会幻化出一个个场景:挖河的二哥,因为干活实在,累得胳膊肌肉拉伤;一家人难得吃一次稀汤面,二哥总是把面条给了弟弟们,自己喝汤;二哥的字写得棒极了!他提着粉子桶,潇洒的在墙上写意。

      我问及爱人二哥以前的情况。他说,一言难尽。二哥到了成家的年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狠心的父母把南院那三间房给了他,一条炕、一个锅台、一块面板……二哥哪里会做饭啊,可怜的他,慢慢地话越来越少。谁也猜不透他想什么。也懒得理他。我给他送去豆角的时候,他拉着风箱,满屋的浓浓的烟,呛得喘不过气来,当时的我,什么也不懂,现在后悔死了。有一次二哥离家出走,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娘坐在门槛上,哭了很久……

      爱人说:“二哥是我永远的痛。”

      ……

      窗外的的烟火,渲染着春节的欢乐气氛。婆婆高兴地张罗着,饺子好了,我们每次请她坐到炕头上吃饭,她都不肯,说不习惯。爱人和四弟,或者侄子抢着给二哥端饭,婆婆总是不放心,都要亲眼去看看,自己才吃得安心。

      婆婆也曾因病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说在城里真好,又干净又暖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我说,那你就在这里吧,我天天给娘做好吃的。婆婆半边脸写满了忧愁,可是你二哥怎么办?我在家,你大哥就可以出去挣点钱。

      二哥有俩次差点毙命,是婆婆一口一口嚼了馒头,喂活了二哥。村里人说,让他活着受罪,还不如他死了呢。婆婆从此不再和这个人说话。

      有时候,婆婆也发牢骚,骂逝去的公公,骂自己是受罪的命。骂完,端起碗,又去喂二哥饭。婆婆自嘲说“我上辈子欠你二哥的,才让他受罪,让我受累。”

       2011年的腊八,天阴得像个坟,二哥带着满腔的秘密走了。村里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过世的人要在阳间放三天,可怜的二哥,只呆了一个晚上。天寒地冻,寒风中瑟缩的几个挖坟人,没有挖出可以埋葬二哥的坟坑,如果当天挖好,可怜的二哥就被埋进了黄土中。婆婆不停地说:“这下好了,不受罪了……我不难受……二不受罪了……”可是婆婆的眼泪还是连阴雨式的流个不停。婆婆枯老的藤子被生生的挖去了一块肉,她的手,变为四个指头。两年里,婆婆迅速得衰老了,连续两次脑血栓都没倒下的老人家,在今年农历三月十八,像一根没有一点水分的老藤,彻彻底底彻的给我们断奶。

       曾于婆婆去世后的某个黄昏,站在婆婆的小院子。野草早掩盖了俩个人生活过的痕迹。有风吹过,房顶的野草,发出哭泣的声音。恍惚间,看到一根老藤,顽强地伸到二哥的屋门口……

      这间小小的屋子,是特意为二哥盖的,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我不知道囚禁在里面的二哥,是不是看过外面的世界。我从来没有迈进这屋子一步,也没有给二哥送过一次饭。大哥和婆婆不让我们看二哥。可怜的二哥,一年四季,一丝不挂,夏季的蚊虫叮咬,冬季的寒风刺骨,常人无法忍受,二哥受的罪,别人也无法想象。二哥仿佛失去了知觉。可是二哥明明会说话,他大声地背诵毛主席语录,仔细听来,居然一个字都不差。每当这个时候,婆婆的表情是复杂的,半边脸笑,半边脸在哭。

      谁也不知道二哥有什么秘密。我的女儿曾经跟着奶奶给二大爹送饭。此时的二哥,大概是清醒的,他居然问:“这是谁的孩子?”

      婆婆说:“群的孩子呀。”

      二哥说,群不是在西安上大学吗?孩子都这样大了。

      然后,二哥推掉饭碗,沉默了很久……

      似乎二哥的后几年,只会叫娘。那个能写一手好字的二哥,成了他前生的辉煌。二哥的病,始终是个秘密。

       二哥去了,他的秘密做了他的殉葬品,永远不被人破解。二哥属鸡,57年生人,他的人生一多半处在浑浑噩噩中。二哥后半辈子的事,就是通过那个仅尺余的窗口,看天。而他是不是知道,他是我们的秘密,他是不是会因为我们漠视,而不能瞑目。老家还有个风俗,光棍不能入祖坟,二哥的坟只能在人家选剩的地方,巧的是,和他年轻时看得窑毗邻。褚岗村东废弃的大沟沿上,添了一个不大的坟,荒草做了二哥的凉棚。二哥孤零零的躺在里面。别的坟都是成群的,死后的二哥还是寂寞无助的。

      二哥没有墓碑,我在这里写下他的名字“朱丙辰”。

      也许会去看看二哥,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二哥的坟墓?也许荒草早掩去了二哥在世上的痕迹。只有乌鸦在乌突突的半空嘶哑的叫过……

      褚岗村,我熟悉又陌生。从此,它只能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节点。往年这时候,我该准备回家的东西了。今年,我和爱人都刻意回避回家这两个字。婆婆没了,我们就像那失藤的瓜,没有了接地气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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