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居家日记系列【木孔。厨房。菜市。草木之心。一杯饮。镜中羽毛。玄秘的蔬菜】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按:整理了下,这个系列放在一块

木孔 

  那年暑假,我独自装修房子。找工人,买材料,借钱,我是一只忙于筑巢的鸟,把远方的树枝枯草衔回,再一点一点地安放在想要的位置。

  我在选地板上犯了难,买比较贵的实木板,我心疼钱;便宜的我又看不上;复合地板,我害怕有毒。这天烈日当空,我骑摩托飞驰到乡下,那里有家私人地板作坊,价格有还实惠。老板很朴实,最吸引我的是那些板条,清一色檫树料子,花纹明晰,美美的样子,正和我意。跟老板多次沟通,谈好价钱,送货,安装,一步步地走。木工师傅心细,地笼钉得平整,板子也铺得合缝。一进门,我被整屋的木质气息震慑住,纯静的自然味道,十分迷人。木工师傅怕板下会生虫,还特意找来一截香樟树,锯成粉末撒进去。生活中的许多细节会给人无限遐思,那一刻,我似乎想到不远的日子里,我光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惬意光景。

  漆匠虽是瘦小的人,但做事毫不含糊,抛光,底漆,面漆,打蜡,那些板子在他手下似乎有了生命,闪烁着日子的深沉与饱满。他告诉我,家里桌椅脚最好裹上垫子,不要穿硬鞋进屋,他甚至还说,笔尖落地都可能损害漆面。装修完毕,我记住匠人们对我的叮嘱。洁白的墙面,宽大的落地窗,质感十足的地板,我小心翼翼走在屋子里,内在的喜悦与谨慎并行。我相信,面对自己苦心打造的崭新的家,任何二十出头的人都会有这般心绪,欢喜、慎微、骄傲,交杂在一起。

  住在新家的人,每日都可能有惴惴之感,生怕一不小心弄坏或污损内设家什。妻的小侄子拿一元硬币在墙上画出许多圈圈,我心疼得要命,问他写了什么,答曰:写你的名字啊。我大笑,内心却闷着,过几日,搬来高大绿植将那污迹的地方遮盖住。妻出差上海,顺带为那些地板卖回软软的鞋拖,开门接客第一件事就是递上鞋子,那感觉仿佛担心别人一抬脚便进了屋。它们虽然毛软,却是冰凉的。

  我自然更细心,时不时四处检查看看地板有没有变形开裂之处。夏日的一个早晨,我光脚翻身下床,顿时怔住了。左手边的地板上有枚圆圆的孔。它好像一只铁钉,不偏不倚戳在眼球里,让人疼痛,随之而来的还有愤懑之气。谁不动声色穿地而出,破坏了光洁的板子?我拿出手电,四下搜寻,我想嫌犯也许还未走远。如果我能找到它,它厄运难逃,一定会惨死。我并没有找到它,但那股愤愤的怨气一直在。

  事隔四年后,我才愿意为一个小小的木孔写出上面的几段话。肇事者早已去影无踪,是怎么样的弱小生命在昏暗的狭小空间里凭借细小的腿脚掏出活命的隧道,想到这样,我对它有了想念。或许,它曾是遗落在木板里的一只卵,静静等待,然后挣扎而出。这是跟我分享过空间的自然生命,它为自己开凿了生命之孔,我又何尝不是?这房子,是我的孔,生老病死的居所。一只虫的艰辛不亚于我为房子的付出。我和它的相通早已存在,到如今,我才明白,为活着我们同样努力过。房子一天天变旧,裂缝、渗水、脱落,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日常起居里,我开始厌倦维修,一切随它去。只是,那圆圆的木孔依旧如新,闪亮在我的床边。

  今晚,户外寒凉。房屋赏赐给我的温暖让我能安静写下这些。但我想说,我已经原谅了那只未曾谋面的小生物。




厨房
 
  不同地域对生火做饭的地儿说法不一,在皖北,它叫锅屋;在我老家,母亲唤它灶屋。我喜欢乡下人的称呼,他们或许觉得锅碗、灶台才是主人,在真正意义上与屋子生死相依。

  然而,现代汉语称其为厨房,这凸显施动者的主体性,俨然在说,这房子是属于厨子的。厨房大抵是世间烟火味最浓的地方;人生时光可以用节段来度量,虽说每一段都在厨房里沾染过,但附着的气息不尽相同。

  大多孩子对厨房的亲近来自食物的诱惑。放学回家,他们嗅到喷香的饭菜味一头钻进屋,连书包都忘记放下。厨房好似母亲身体之外的乳房,嗷嗷待哺的孩童渴望食物的自然本性在它面前暴露无遗。有时,我拉开橱门只能找到一点酸豆角或豆腐乳,那也是美味儿,一无所获时,我用手蘸点盐放嘴里,味也很美。我忘记自己到底几岁时对厨房产生了莫名的驾驭渴望,但我察觉到,过早走入厨房的事实里隐含着体恤甚至取悦父母的心理动机。我要洗碗,母亲不让,她怕我洗不干净或将碗碟打碎。父亲搬来小凳子,我站上去一边往锅里舀水一边笑。还有一天,我和哥哥兴致很高,淘米生火煮饭,等待迟迟未归的父母。父亲掀开锅盖看到上稀下焦的一锅粥,抽根棍子将我们撵得老远,他觉得我们在逞能。第一次做饭,失败了,我和哥哥在冬日温暖的田野里走来走去,不敢回家。还有个傍晚,我燃起灶台里的柴草烧开水,户外蝉鸣阵阵,撩拨得我不能自持。我在天井里专心缝制捕蝉的网兜,任火在那烧着。

  父亲看我一心二用,问:“灶里有火?”

  我不抬头:“恩,火好大!”

  待我直腰往里瞧:父亲左手抓着一块带火的布,右手提根棍子,满脸怒气。不妙,我拔腿就跑。原来,锅里没放水,贴在锅上的抹布已燃了起来。

  初二时,我终于能轻松为十余人准备一顿吃食,桌旁的舅舅、叔叔、邻居一边吃喝,一边夸,我低头不说话,塞一大口米饭到嘴里生生压下内心的骄傲。晚间,坐在盛满清水的木盆里,我嗅到洋葱、浓烟、油脂混杂的气味,开始生长。

  从前,母亲为父亲不会做饭感到恼怒,她责备父亲的语气坚决武断,俨然他一辈子都无法烧熟一粒米似的;然而,父亲在我们兄弟各自独立后却习得如何烧煮一些简单食物。母亲不在家,他不再饿肚皮,母亲生病了,他也能为她烧煮。哥哥婚后也学会做饭,他嗜辣,但自从家里有了孩子,饭菜清淡平常多了。母亲多次表扬父亲和哥哥,悠悠缓缓的赞美词里,有如释重负的幸福。现在,我的厨房多少显得有些冷清,偶尔开火,也是胡乱的没有章法。独自在家,我没兴致为自己准备一餐吃食。分享给人带来愉悦与欢喜,我喜欢多人共食的场面,比如今晚,妻的两位同事来家里,我们买菜、烧洗、蒸煮,小火锅咕嘟咕嘟响着,屋里萦绕着浓烈的烟火味,为生而食的气息如一根绳子捆绑着我们,不言不语,我们也能感到各种滋味。

  厨房里的姿态抑或就是人生的姿态,我在想,品尽万千美味而不知烹饪是不是一种遗憾。厨房是温暖的,为爱而煮。上至父母,下至妻儿,再到亲朋好友,每一次步入厨房,都为交心的无声行动。现在回老家,我常掌勺,母亲在灶台边打下手,她任我折腾。我将在书籍、电视或酒店里习得的烹调之法展示出来,一道菜肴可口也好,难入口也好,母亲只说好。对我而言,为父母下厨,不再是取悦,更多的是表达。



[
菜市

  必须承认,我喜欢去菜市。选择自己喜欢的食材,是自如生活的表征之一。春夏之交,蔬菜挂着乡下的泥土味在菜市里聚会,它们身体里透出让人眷念的旺盛之气。叶梗在天地获取的灵光被口腹收藏,肉身也会跟着纯净、自然。

  晨露闪烁的清晨,我下楼走一小段路,便到菜市。买什么,我并不确定,慢慢寻找,一些耀眼的食材会勾起内心的想象。沿路的小摊子上躺着农家人自己种的青菜、芹菜、菠菜、红薯、玉米,这些让我想起母亲及她的小菜圃。回头处,那些扎根泥土的生活多么令人怀念。从前的夏日里,我在迷离中被早起的母亲唤醒,她叮嘱我记得喂猪、烧早饭、洗衣服。中午时分,母亲提着空篮子回家。辣椒、茄子、西红柿、黄瓜……一个个被她背到镇上卖掉,像孩子消失在了人群里。

  我固执地认为,我会在寻常的蔬菜里品到故乡的味道及母亲的气息。其实,我得到的念想更多带有一厢情愿或苦尽甘来后的偏执与矫情,我早已忘记母亲担水浇地时挂在眉宇间亮晶晶的汗滴。

  在菜市的二楼,有位老人极像我的外婆,她的菜摊我常光顾。我随便拿菜,随便付几块钱,临走时,她再塞给几只红辣几根葱,说是配着好看。对面是肉铺,不忙时,她拉我过去教我辨认肉的好孬。我们的交情是私下的,如果她的女儿在身边帮衬着,她依旧一板一眼过称算钱。有时隔久了,我会想念她,这样的情感令我震惊。

  我对肉的兴趣不大,也不忍多见现屠现卖的场面。菜市附近有个狗肉馆,生意火爆,门厅的玻璃上写着:健康活狗现宰现烹。从未踏入那家店,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害怕什么。我托生成了人,取食其他生命不可避免,我把我的不忍归为懦弱。前天,我在沮丧中度过。有个中年男子在菜市门口兜售疗伤药,道具是一只活鸡。他两手抓着鸡腿使劲一掰,腿断了露出米白色的关节骨,那鸡鸣哨般喊一声,他再掰另外一条鸡腿,它再叫。我站在对面,内心泛起一阵冷颤,匆匆走了。

菜市里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那些鲜活的鱼、牛、羊、鸡以另一种形态实现了命运的流转。我无法责备那些沾满献血的手,但我不得不说,菜市里充斥着我们习以为常的暴力与屠戮。

  我在菜市里体会到的念想也好,懦弱也罢,这些情绪都是真实的,可以触摸的。活在尘世,我发现的也许只是冰冷世界微小无碍的一个小小角落。身体机器不能否认是我们存在着的最初本源,没人愿意无端地拒绝进食从世界消失。在对待周遭世界的态度上,任何生灵的第一步多少都带着尘世俗气,真切的,客观的,毋容置疑的。

  有时候,从菜场出来,我会在农家人的花卉铺上待一阵,选一棵植物捧回去。那天我左手提着排骨、冬瓜、鱼头,右手抱着一盆怒放的茉莉,走着走着,我想起这样的句子:一手尘世,一手花香。



[b]
草木之心

  那时我独住单身宿舍,无聊寂寥,养花草可替我打发时光。后来,我不断搬家,一筐筐植物丢的丢,送的送,留在身边的甚少。这么多年,随我辗转流离活到现在的植物,只有落地窗下那几盆吊兰草了。

  一株草,生叶、抽薹、开花,从纸杯跳到小花钵再跑到大瓦盆,我不曾预见它身体隐藏的生命潜能。走在荒野的那个早晨,我在草木间嗅到时光永恒的虚幻,就单独个体而言,一株植物的生命之路多有可能长过凡夫肉身。我被臆想的命题惊讶住,思绪转身回到我的屋子,屋檐下的那些花草会跟我比赛吗?在时间的道路上,它们沉稳寂静的脚步里埋伏着我看不见听不清的果敢;抬头,我发现一群麻雀忙乱纷飞,叽叽喳喳,从草间蹿到树梢,在生命的刻度表上,我跟它们注定会停留在某个精准的数值上,我是悲观了,然而这世间令人悲观沮丧的东西实在太多。怎样活着及为什么活着,这是会让人疯掉的两个问题。有时,我愿自己像草木那样活着,可这又谈何容易。

  一棵树,一株草,清淡地活着,但并不寡情薄意。我曾从楼下空地捡回别人丢弃的小叶栀子及一蔸宽叶吊兰。买盆,到附近菜地偷土,它们算是找到了新主人。栀子在花肥的帮助下长出嫩叶,墨绿的色泽透出生命的倔强味。每逢雨天,我捧它去窗台,干燥、寒冷,我再捧回来。夏末,我在绿叶间发现了两个蓓蕾,这令人惊喜。植物懂得回报,它与人的近睦感有着淡淡的,无声的,自然的真实。世间的人心,要么热烈如火,要么冷淡如霜,火伤自己,冷伤别人。而植物这般清而不寡的情义,不多不少,于己于人最好适度。由此想到古人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话未必恰当,草木也有情,只是它淡然多了。宽叶吊兰在花架上,自顾自地活着,分蘖出许多细小的苗,苗再长大。一年下来,我跑好几趟花铺,就为给它们移栽买盆。阳台上四季都绿着,这带给我不少独自安静的时光。一些细碎的忘我的专注是有价值的。睡前,我跟妻一人捧一只玻璃缸给花浇水,专心察看枝叶的枯荣与生长。我们都不说话,忘了彼此,忘了俗世。这感觉,是一株草赏赐的,短暂的孤我状态里,仿佛情绪垃圾被清扫一空。

 有时,我们等待一朵花开。花朵不会在人的眼皮子底下兀自绽放,它多在无人来嗅的夜晚撑开生命之帆。晨间起床,直奔阳台,我在一朵新生的花朵前看半天。想到一朵青色的蓓蕾脱去包衣,打开身体舒展成一朵花,然后就那么安静地站在你面前,我感到万分惊讶:自然里,有那么多细微低矮的事情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它们有嘴,有身体,跟我分享空间与时间。

  可是,在天与地无限接近的地方,有极易被我忽略的东西,比如一阵风,一片云及蹲在我窗下的野草。这些事物,都有自己的内心。风的不羁,云的飘逸,是脱离尘世后的至高境地;如果非要在泥土上活着,那么,草木的清淡味也许能带给我不少慰藉和启发。



一杯饮

  我整理书柜时发现一只咖啡杯。它沾满灰尘,似乎在书堆里睡着了。

  我从它的身体里辨认出那些午后或夜晚的时光与滋味,曾经滚烫的日子已经冷却,安稳地沉淀在一只杯子几近透明而又薄脆的口沿上。十年前,我是一只带刺的小动物,孤僻、清高、害怕受伤,对现实生活怀着诸多不甘。内心盛着强烈的排斥,对皖南小城的闭塞与隔绝有着惊恐与不安。我日夜想着如何逃走,去看外面的世界,去阅读不一样的人生。

  那些时光里,陪我的人与物不多,眼前的这只杯子及盛放在其中的液体伴我走了很远。百无聊赖的午后,我偎缩在一片明朗的阳光里,窗台上放着清苦的咖啡。夜晚,我拉上窗帘,倚床翻看《在路上》或《贞洁的厄运》,书桌一角的杯子里冒出丝丝热气及孤独尖锐的被火烘焙而成的焦香。有那么几次,我因胃部病痛不得不向校医求助,他在处方便笺上写下几行字,潦草的字迹间,除了药名,我还看到:忌咖啡、辛辣之物。

  日子过了这么久。我该坦白,年少的我并不十分热爱咖啡。事到如今,返身察看生活,曾经漫不经心的细节里躲着我处心积虑的异质色彩。读的书,抽的烟,穿的衣服,一个个匠心独到的符号,表明了什么,当时的我应该是清楚的。

  我没有逃出徽州。购置房屋、结婚,我在一次搬家中将杯子扔进书柜。后来,我爱上了茶,没有反抗与挣扎,自然而然的融合,仿佛我对某段时光的遗忘,彻底而坚决。高山茶、白茶、铁观音、毛峰、炒青,这些鲜活的字眼,简直让人着迷。清明前后,我会到本地的茶城走走。随便在哪家,抓一撮茶叶嗅嗅甚至放一枚叶片在嘴里咀嚼,笑笑说说,我能猜到自己将市侩油滑的嘴脸发挥得何其淋漓尽致。

  盛夏,家里的冰箱里有我为造访的孩童而储备的果汁、甜牛奶、可乐。孩子不爱咖啡、也不太爱茶水,因为它们清苦酸涩。在放学路上,一个男孩脚跨单车朝杂货铺内吼一嗓子,店主奔跑出来递上一罐可乐,他仰脖挺胸一口气吞下,气势豪迈。参加完婚礼出来,不少孩子手里抱着酒席剩下的大瓶雪碧,脸上乐滋滋的。孩童的味蕾上仿佛张着一张无形的网,苦的、涩的,大多会被过滤掉,他们只对甜蜜的幸福的味道敏感且照单全收,哪怕是安赛蜜伪装成的清甜可口。

  虽然我想念曾经的时光且偶尔为之感到懊恼,但在岁月的磨砺中我早已丢弃对咖啡的迷恋。好多时候,窗外暮色浓酽,常被孤独纠缠,我起身烧水为自己沏一杯茶。日子久了,我终于明白,儿时在可乐瓶里尝到的甜蜜与幸福,无法解渴,极为短暂,似乎来不及回味就没了;茶的清苦及白开水的寡淡才是生活最初的两种底色,生存之苦,婚姻之淡,如茶,如水。谁品咂透了,也许谁就离安宁不远了。


镜中羽毛

  二十岁那年,爬在我脸上的仿佛不是青春痘,而是拼命撕咬面孔的肉食昆虫,担心被毁容的焦虑缠着我,内心自信也一点点衰退。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害怕看到镜中的自己。生活起居里的镜子最擅长暴露事实真相,我知道自己面目难堪,镜里的丑八怪只会让我更沮丧。
  镜子,并不是是女人的专属,不少男人也揽镜自怨自美。李白游历皖南秋浦河期间,曾为明镜里的满头风霜深深哀叹。大学时代,宿舍兄弟的床下都塞着小圆镜,正宗地摊货,塑料边框,背后贴着美女图。到了高年级,我们集资买块大玻璃嵌在门边墙上,出门照,进门照。好多年后,我翻看一本杂志,上面说有些雄性鸟儿为取得异性的芳心总会亮出独特羽毛。我恍然,男性的照镜子行为完全可以用自然天性来解释。虽然说,他们未必每次出门都为博取佳人芳心,但哪个男人不想让自己的羽毛看起来独特点漂亮点呢?头发梳了再梳,水、摩丝、啫喱,一起喷上,一丝不苟地出门;宿舍有一兄弟,牙齿有点外龅,常对镜子练习抿嘴动作,我明白,他试图寻找最佳方式去弥补牙齿的瑕疵带来的负面影响。
  有一些人怕是不照镜子的。对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来说,我猜,填饱肚皮的意义远胜端详镜中自我。孩童不爱照镜子,他们清澈的眼睛里有更多的自然味道,还不懂如何欣赏自身羽毛;老人也未必爱照镜子,蓬头垢面或两鬓苍苍,他们想着,人生的羽毛开始脱落松弛,不看也罢。检测面容妆扮,规整衣冠形态。照镜子,我看到了什么?直到敲出这些文字,我依旧在搜索答案。
  刚上班那阵,我课前会对着镜子严格检查全身上下,颜色、款式、干净程度,一样不放过。站在讲台上,我不允许自己出半点差错。我见过太多老师在黑板前闹出笑话。教我高中生物的男老师硬是拖着半截皮带在教室里走了一圈又一圈,那玩意儿狐狸尾巴似的左右摇摆,就那么一节课,他在学生内心的美好形象全被摇碎了。有年冬天,我在镇上遇到生物老师。臃肿肥胖的身体,凌乱不堪的灰白头发,嘴里嚼着油条,他如一面镜子碎裂在寒风里。
  有人说,爱照镜子,是自恋的表现;在我理解,也是不自信的表现。内心无法确定自我在某一时刻的完美性,才不得不去观镜考证。这两种表现里,有共同的特质,那就是对自我美感的维护和确认,丢失这点,生活也跟着少了味道。照镜子,我们查辨出身体上最夺目的羽毛,行为背后是我们热爱生活,向往美的小心思。近几年,我变得随意无羁,上课前也很少站在镜子前检查一番。这其中暗藏的隐患,我心知肚明。
  曾挂门边的镜子,在毕业时被学弟取走;龅牙兄弟毕业后奔赴南方,开公司发大财。镜子后来是不是又辗转到下一批人手里,兄弟是不是还会在出门前练习几次抿嘴动作,这一切,我无从知晓。



玄秘的蔬菜

  油锅里最初的声音穿越厨房那道模糊的玻璃门,窜到书房里,那里好像有场狂欢,后来就弱了。我不用挪动身体,耳朵里细敏的神经可代替眼睛做出判断。一捧绿色蔬菜下锅了,茎叶蜷缩起来,渐渐变软,变得服帖,在油盐酱醋中酝酿、重生。
  这就是一些植物的命运,穿过口腔、食道,它们终将融入人类的身体、血液。有些味道已侵入灵魂,让人想起来会有堵塞之感。母亲出门时,三言两语将一切安排妥当。她说:洋葱切碎,蛋不要搅,一起蒸又方便又好吃。我转身看,灶台上端坐着一个洋葱,边上还守着一只咸鸭蛋。踩着凳子,身体贴在灶身上,我一点点撕去它的紫色外衣。刀穿过它的浑圆身体,发出清脆的撕裂声。一股浓烈的气味冲出来,眼睛瞬间受到攻击,泪水涌出来。我举手去擦拭眼睑,结果更糟。
  我蹲在墙角,用毛巾捂着眼睛,举刀尝试多次后,我放弃了,母亲口中的美味午餐也随之泡汤,那天,我饿着肚皮等母亲回来。很多年以后,百合科的洋葱让我有了新的发现:一层层剥下去,剩下的仿似我们心里最柔软的秘密。当年流下的眼泪,是关于未来生活的某种暗示。母亲以为我能轻松准备一顿自己的吃食,可是她忽视了在生存糊口面前要付出的代价。那年,我十二岁,身高不够,俯身切一颗洋葱,失败了。
  现在,我对那些层层叠叠卷曲生长的蔬菜有格外的兴致。甘蓝、大白菜,一片片被扯开,冰凉坚硬的刀身刺下去,我看到它们生长的纹理,层次清晰,越到内里越觉得洁白干净。最核心的私密,包扎得如此之紧,不轻易示人。生活日渐粗糙,一些东西变得习以为常,我们不理会,也不探求。在砧板上被我们撕裂的植物跟肉体的某些惊人相似,让我相信,世间有一种玄秘之物衔接了万物,它一直在召唤灵魂。胡萝卜圈如一只只眼睛,有瞳孔,虹膜及放射的线条;西红柿的腔室,多么像心脏;核桃里的皱褶让人想起大脑;这些类似的特质,为肉体带来的是什么?科学已经给出解释。当初,人类选择它们且将经验保存流传,这是人在自然里的收获。
  佛教《涅经》说:吃肉的人断大慈悲种子。那么植物在身体里流转,会不会在体内产生更多的温暖和眷念,让身体更轻盈、可靠。口腹对肉的态度处在动态之中,贫穷时渴望肉食,富裕时偏爱果蔬,孩子热衷鱼肉,老人喜欢素食。肉的口味也需要植物蔬菜的衬托,牛肉需要土豆,羊肉需要胡萝卜,排骨需要山药。人、肉、果蔬,彼此挑选、搭配。有个段子说,土豆跟番茄毫无关联,但有缘的人还是在肯德基里遇见,薯条与番茄酱那么完美地结合了。
  在菜市,绿叶蔬菜更让人心动。那种隐忍的欢喜归根结底来自它们在精神与肉体上与人达成的某种契合,天地自然本真的气息,或许就是我说的玄秘之物吧。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