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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征文作品】编号68白耀文 乡村蝎事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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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蝎事



在我乡间,蝎子是司空见惯的昆虫。乡下人对蝎子的惧怕,几乎与生俱来。这种恶物,多足,一般都是昼伏夜出,如鬼魅一般,行踪诡谲不定,爬行极快。从田间地头到院落屋舍,到处都有它的踪影。它举着两只钳子般的大螯,凶恶强悍,虎虎生风。它就如一只平放的琵琶,身体纹路清晰可辨,背上的硬皮凹凸不平,透明泛黄的肚子里装满了毒汁。最令人惊悸的是,那条粗壮有力的毒尾巴,一节一节连接而成,曲弯灵活自如,末端带着一根尖利的毒刺。看上一眼,都令人胆寒不已。


时隔二十余载,每每忆及少年时代的种种遭际,尤其是那些让人害怕的经历,无不和蛇、蝎密切相关。譬如那长虫,嘴里吐着黏糊糊的信子,念着咒语一般,扭着弯曲的身体,让人不寒而栗。而蝎子,由于体形小,不易被发现,但往往与人类如影随形,蜇人的事经常发生。那种惧怕,就仿佛深夜回家,凉嗖嗖的风紧贴着后背吹来,就会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身后跟着一只厉鬼,令人头皮发麻,双腿打颤。可以说,鬼魅、蛇、蝎几乎占据了我年少时全部的惊悚和恐惧。



对蝎子最初的记忆,来自于第一次被蛰伤的经历。大约是八九岁的样子,一个溽热的夏夜,在老家的土窑洞里,奶奶拽着长长的灯绳熄掉了灯。祖孙俩说了几句话,睡意袭来,我沉沉睡去。凌晨时分,睡意正酣的我先是觉得脚后跟被针扎了一下,也没觉得有多疼。我疑心是奶奶做针线时将针掉落在被褥上,没有理会。过了好大一阵子,我的胳膊中间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我“噌”地坐起来,情急之下告诉奶奶,有针扎我!黑暗中,奶奶摸索着灯绳,昏暗的灯光下,一只拇指大的家伙正疾速往炕沿边爬去,企图逃跑。奶奶随手拿起笤帚把儿按了上去……


片刻的功夫,我的右边的胳膊开始红肿,胳膊里像是着了火一般,剧烈的疼痛感在体内横冲直撞,一波接着一波袭来。我的额头上不断有汗水渗出来,在炕上翻腾打滚。奶奶叹着气说,云里的阳婆洞里的风,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娃呀,你不要哭,奶奶知道你疼,要是奶奶能替你疼就好了……


那个夜晚,漫长如一个世纪。睡意被彻底驱走,我的世界里盛满了深深浅浅的疼痛。窗棂外泛出青白相间的颜色,终于捱到耳边传来鸡叫声。奶奶披了衣服,噔噔噔跑去前院的婶子家,讨要了一块仙人掌回来,急火火碾成糊状的膏子,敷在我的胳膊上。整整两天,被蛰伤的胳膊麻木不堪,轻轻一碰,就如电击一般。


第二天上午,母亲带着我去地里干活儿。下地的路上,偏偏遇到了我极不愿意碰到的一位老师。得知情况后,他扬了扬头,说了一个这样的常识:“人家都说被疙撩子(指蝎子)蛰了有杀毒的功效,对身体有好处,和被电击的道理是一样的……”后面再说了什么,我确乎已经忘记。我至今都记得他那副尖尖的下巴,和那不无卖弄的表情。



在我的家乡,除了厚厚的黄土还是厚厚的黄土。蝎子有冬眠的习性,不知什么原因,只要不在休眠期,遭遇到蝎子是概率极高的事件。我不知道为什么造物主偏偏选中了蝎子与人类搅在一起?这种鬼东西,抓不尽,杀不绝,让人苦不堪言却又无计可施。自从被蝎子蛰过,我将其视为仇敌——见一只打一只,见两只灭一双。


某个午后,我和弟弟在家读书习字,耳边不时有“蹭蹭蹭”的声音传来,打乱了我们的思绪。一番寻觅之后,我们将目光锁定在一只带盖的搪瓷盆子上。那是父亲单位给发的福利,红底色上有好看的牡丹花,很是精致。我们打开盖着半边的盆子,顿时傻了眼:三只成年的蝎子,争先恐后想往盆外爬。那一刻,我看到,三只蝎子幻化成一盆密密麻麻的蝎子,我像是瞬间患上了密集恐惧症。满怀的愤怒。我俩一通手忙脚乱,拿着笔尖,将它们一一“处决”。残忍,决绝,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乡村的孩子,没有现成的玩具,但也会在某段时间流行玩什么,比如铁环、洋火枪、弹弓之类。一个午后,我带着邻家弟到处找石头,用来打弹弓。在一个被废弃的院子里,我们发现了不少小石头,一下子如获至宝。弟弟发现了一块赭色石头下有几个小石子儿,不料刚搬起来石头,就被蝎子蛰了。八九岁的孩子,撕心裂肺般“妈妈呀、大大呀”的乱叫,泪蛋子啪啪往下掉。我一脚踩扁那鬼东西,拖着他,飞也似地往家里奔。送到他们家门口,我担心被婶婶骂,悄悄地掩门而去。


蝎子见得多了,我们开始变着花样玩耍。最惯常的玩儿法是,我们捕捉了蝎子,用木棍斩除了它的尾巴,拿在手里把玩。手心里握着蝎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的举动,往往让女孩子们大惊失色,魂飞魄散。玩儿腻了,干脆就把蝎子扔了喂鸡。掐掉了尾巴,蝎子威武不再,我想它们一定生出了英雄迟暮或者穷途末路的凄凉感。


结婚那年的国庆节,我带着妻子回乡下老家小住。恬静的农家生活,让自小在城里长大的妻子很是新鲜。每天晚上睡觉前,奶奶都照例将床铺、墙壁和地面彻底打扫排查一番,我和奶奶都心照不宣,妻子却蒙在鼓里——奶奶是担心我们被蝎子蛰到。可是,几乎每天都有一只两只蝎子的“收获”。妻子见状,夜里吓得几乎不敢入睡。原计划多住几日,我们只好提前惶惶离开。



夏日,夜薄如翼,清凉如水。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在灯下端着饭碗闲聊、消暑。小孩子们早早放下碗筷,打着手电在院子里找寻蝎子的身影,往往屡试不爽。


蝎子们是出来活动、觅食的。它们往往形单影只,急火火地分头行动。我们拿着两支筷子长短的小木棍,瞪大了眼睛搜索。一旦发现蝎子的踪影,就大声呼叫,兴奋程度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我们把蝎子夹起来,扔到罐头瓶子里,个把小时就能捕获三五只。


这个时候,壁虎也在墙壁上寻寻觅觅。在乡间,相传壁虎有捕食蝎子的本领,被奉为“蝎虎”。我是将壁虎视作英雄的。蝎子那般凶巴巴的恶物,满身硬壳,壁虎是怎么将张牙舞爪的对手降伏、又是怎么张口吃下的?可惜,我没有亲见。


逮着的蝎子,就任由它们在瓶子里自生自灭。蝎子喜欢在阴暗潮湿的环境。现在,它们暴露在透明的瓶子里,无情阳光炙烤着这些有几分可怜的家伙。几天之后,它们的身体变成暗红的颜色。逃生的本能驱使着它们上下求索。它们企图逃离那该死的瓶子。它们爬上寸把的距离,滑下去,再爬,再滑……奇怪的是,蝎子这东西天生命硬,在空无一物的瓶子里,往往能熬上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人能够知道,在反反复复的过程中,它们的心境如何糟糕,情绪怎么恶劣,脾气会暴躁到什么样子,耐心会被折磨到什么程度。反正最后,它们在强大的时间面前都死去了,四仰八叉,无一例外。



在我的孩提时代,有一件在当时看来颇为值得炫耀的事情,也和蝎子有关。


我家搬到新修的窑洞后不久,一个夏夜,我独自睡在家里的大床上。睡梦之中,只听得“吧嗒”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掉在被子上。我的第一反应:是蝎子!立时怒火中烧的我,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的疯子,横着心抓起蝎子,咬着牙,两手捏、掐、撕、扯,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才恶狠狠地把那些碎片扔到地上!


那个晚上,睡梦中的我,一直都在咬牙切齿地和蝎子大战,不知有多少个回合。次日清晨,地上果然胡乱扔着一只被撕碎的蝎子。


日后,当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向伙伴们讲述我如何将那只蝎子尾巴掐掉,如何撕成碎片弃置地上,然后浑然大睡的情形。可惜的是,我似乎讲得极其精彩,竟然很少有人相信。大家的理由是,大白天徒手捉一只蝎子都不敢,何况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夜晚也就罢了,竟然还是在睡梦之中。这真的令人沮丧。后来,我在一本书中读到了这样的论述:群众从未渴求过真理,他们对不合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假如谬误对他们有诱惑力,他们更愿意崇拜谬误。——是的,掩盖事实的往往是大多数人。



在乡下的日子,蝎子成了我们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大人们甚至警告小孩,不得直呼“蝎子”的名字,而代之以“那东西”。我们在不得不承受着无所不在的骚扰,白天打蝎子,晚上防蝎子。拣柴禾时,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睡觉之前,将被褥抖了又抖,扫了又扫,生怕被恶物所伤。


我喜欢的是,乡间蓝天白云下面那些静默的动物或者植物,比如一株车前草、一群羊、一只蝴蝶。这些小生命,无害或者至少不会对人构成威胁。而蝎子,像是梦靥一般纠缠着我,挥不去,赶不走,灭不尽。


我在梦里都盼望着,能逃脱那个生我养我却又蝎子成精的地方。


这些年,我在城里成家立业。我人模狗样般混迹在人群中,奔波,忙碌。酷似围着磨盘打转的驴子,走着走着,就窘态百出、迷失了自己。一年中,总有几次回家祭祖或者走走看看。我看到的是撂荒的土地和院落疯长的野草,只是再很少见过蝎子。不见了蝎子,心里竟然生出失落的味道来。我听到邻居们说,他们打着专用的捕蝎灯,他们上山下洼,整夜整夜捕捉蝎子,换取零钱,贴补家用。那灯我见过,只要灯光一照,蝎子就会变成绿莹莹的颜色,现出原形的蝎子极其显眼。我听闻,邻村的一位年过六旬的留守老人,因为夜里捉蝎子,掉到了雨水冲刷形成的深沟里,人们发现时,已经是第三天……


我终究还是选择了逃离。


从乡间到城里,从黄土单调的颜色中逃离到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所在。我知道,这种逃离,带有背叛母土的性质。记忆深处那些被我斩杀的蝎子,让我心生懊悔。我在想,无论如何,它们身体和灵魂都属于自己,它们始终是硬气、威武、不屈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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