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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窗子内外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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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清早,在想象中推窗,其实根本无窗可推,真正能做的只是拉开窗帘一角,隔窗远望,只隔了一夜,那窗外事物已不由分说地呈现新颜。这种感觉在万物日夜生长的春天最为明显。此刻,光线还未遍洒园中草木,只有西北角的人工湖和湖边的迎春、海棠、桃枝等少数沐浴在晨光中。因为有明暗对照,显得这园子好像要发生点什么,果然,鸟叫声适时而起。其实,在未推窗之前,那鸟就已经在叫唤了,可只有到了此刻,见着了树枝顶部停飞着的形体,才感其嘈嘈之音,有着更为丰富的内容,是人类说不出的内容。
     鸟声,是清晨的时候最动听。鸟儿叫得欢,人也听着新鲜。沉寂了一夜的耳朵,忽然被撞开了,有什么东西进来了,真有一种世事苍茫,真相未知的混沌感。多么好,鸟又开始叫了——
多么好,人还能活着,醒来——
      好像这世间还有无数的可能性在等着我。
      园子里无人走动,人们还在自己的屋子里走,暂时走不到那里去。
      只有那轻佻的灰翅膀的鸟儿,身子低飞过水面,啪地一声,停在那株小黄杨的顶部,叽叽叫上数声,有些得意,有些欢畅,趁人不备,隐入绿色之中。
      或许还会听到叽咕叽咕叽叽咕,咕咕咕——那不是山野夜间猫头鹰的叫声吗?在这城市的花园里还有这样苍凉、诡异的声音,着实让人不解。举目四望,也不见那鸟的踪影,可那声音仍夹杂在同类的奏鸣曲中,把遥远时空里与此地此刻毫不相干的尖锐的悲凉的让人不快的调子带了来,也不怕冲撞这空间里精致、欢娱的气氛,或许是趁着暂时无人,先捣上一阵子乱再说。
      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上这园子里来了。上学的孩子拖着拉杆书包从紫藤花架下走过,摇头晃脑,眼睛直往湖里的小红鲤鱼身上瞅,很快就走到园子东面去了,那里有石砌台阶通向小区偏门,直抵学校。上班族也有特特路过这里,常有一个穿灰色职业套装的女人,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要在这清晨的园子里通过,他们形色匆匆,目光线一样直,绝不旁逸斜出,神态动作就像俩口子。阳光在他们的金属扣件上一路攀跳着,愉快地追随着,直到他们来到紫藤花架下,光线瞬间被劫走了,那跳动的微光才隐去。男人、女人走后,有好一会儿,园子无人走动。或许,在我转身将注意力投向屋内某处时,那里恰巧又过了几个人,一些仓促离去的背影。清晨,园子里多的是赶路者,园子只是他们的通道,是他们所遵循的“两点之间直线最近”的原则的实践。
     直到上午的时间过去一大半,才有闲散之人陆续走到这里,伸伸胳膊,踢踢腿,往前走五步,向后退三步,全无章法,又自得其乐。他们做的是慢动作,有些僵直,有些滑稽,却异常妥帖,和此刻园中的时光非常相配。孩子也是慢动作,学步的婴孩、学龄前的儿童由爷爷奶奶领着来这园里了,在鸟声中夹杂进一两声孩子的童音,那声音因为离得有些远,是不太听得见的。也没有倾听的欲望。我们惯于以自己的经验去编排对话,说不上这样做是否正确,世界终究只是个人眼里的世界。
     在上午的一些时间里,在几拨人往来的空隙里,这园子也有空无一人的时候。天气晴朗、空中无云的日子,阳光便泼泼洒洒,细致入微地抵达园中所有角落,衬得满世界光亮一片,洗过一样,绿得晃眼。除了那紫藤架下的通道,即使在阳光最纵情最肆意的时候,也只有隐隐的暗影和跳跃的光斑宿在那里。
     那是整个园子里唯一的半阴暗区域,因为有了它,才感到阳光所有具有的伟大的分寸感。连鸟儿也喜欢那里,只要认真倾听,就能发现它们的叫声全来自紫色藤萝的深处。那让人心慌的咕咕声暂且退下,由灰雀等鸟儿所组的欢快却并不婉转的啁啾声,成了园子的主旋律。
     此刻无人,只有那些树,乔木,灌木,草叶,藤蔓,它们有着连自己也叫不清楚的名字,五加,红叶石楠,白车轴草,矮牵牛,阿拉伯婆婆纳……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替它们高兴,这些别致却无法追究准确含义的命名看上去却像是经过了谁的深思熟虑。
      除了树,还有窗内的我,时不时地,被那几声鸟鸣迷惑。有几次,有鸟儿到我阳台上来了,还不止一只,它们啄着枯萎的文竹,又在那盆栽榕树边上停留片刻,灰色的双足一跳一跳的,可爱极了。我躲在窗帘内不敢动作,不敢吭声,直到拍翅飞走,它们也没有在我窗台上留下一记叽喳声。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鸟叫声是群鸟啁啾的杰作,还是个人主义的试声。对于鸟的世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知者。当我隔着窗帘看它的时候,它是不是正在暗自哂笑我,进而洞察我的世界,可窗户里面的世界能有多少精彩之处。果然,没过多久,它们就飞走了,下次再来的,肯定是鸟类中的另一些好奇者,可惜的是我这里并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它们一来再来。


                                                           2

     午后,园子里那排木头矮凳上,来了一个戴红帽子的老人。空了一上午的凳子终于等来了它的客人。老人双手交握撑在那根拐杖上,腿,竟抖个不停。在他边上,停着一辆童车。孩子却不在。不远处,长满三叶草的矮山坡上,似乎有一个匍匐的小身影在爬。
     我在屋里吃饭,看书,再洗完头,重新坐到窗前时,发现他仍在那木头矮凳上坐着,仍是把全身的力气都注到那根拐杖上,偏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看来,短时间内,他不会离开这凳子的。
     当我专注手中之事,抬头再望时,老人已经走了,边上的童车也不见了。几个抱婴孩的人穿过紫藤花架,坐到刚才老人坐过的位子上。他们没坐多久,又站了起来,在园子里走动着,说着话。
     这些人慢慢退出园子,又有新的人,走到这园子里来,他们通常也耽搁不了多久,人们似乎没有太多的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他们总有更多的地方要去,去扮演别的角色。哪怕他们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可仍然是重要的,被这个世界惦记着的。
     这园子进进出出的人中,我也没有特意记着谁。以前,我也是那园里偶尔进出的人,自从坐到这窗前,找了一个奇异的观察角度后,我就很少去那里了。或者说当我自己也走在那园里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在这园子的四周找寻窗户里的观察者,当然,我的寻找是毫无结果,也是可笑的。卞之琳的那首著名的诗成了我整个滑稽行为的出发点。我一边在园子里快速通过,一边左顾右盼,别提有多滑稽了。
     如果我不是那么在乎自己,如果人的角色是可以随处变化的,是不是要好一些?我们可以是窗内的观察者,窗外的行走者,也可以是那棵站着不动的树。其实,这一切本来都是可以变换的,也没有任何有意义的区别。
我这样想的时候,通常又是坐回了窗前,想象着窗外世界里的各种角色颠倒和置换,真要是可以这样随意为之,这世界不知有多有趣,多超脱,多滑稽。
     那天近傍晚时分,我看见一个老人在紫藤花架下倒走,同时甩甩胳膊,踢踢腿什么的,动作相当悠闲,那悠闲中又带了点自得。这时候,从园子的西面走来一个年轻女人,黑色套裙,深色皮鞋,阳光下露出的那一截穿丝袜的小腿,特别明亮。那女人忽然转个身,倒着走了几步,同时手腿并动起来,很明显是在模仿那老人,只是非常不像,好像小孩在模仿大人的动作,到最后,她停止了模仿的动作,自己被自己逗笑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在老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的。
    当老人结束倒走,转过身来的时候,年轻女人也已经结束了她一时兴起的模仿秀。女人若无其事地从老人身边走过,几乎是擦肩而过,消失在园子的东面。
     这一幕场景异常长久地在我的脑子里盘旋,我总是不能忘记那女人即兴而起的模仿行为,这一定是个可爱的女人,最起码是个童心未泯的人。
     女人走后,老人也离开了。又有更多的老人和女人进入这园子,只是再也见不着刚才那一幕了。我在窗前坐到光线转暗,也没有看见园子里走来一个比那个女人更可爱的人。
     当然,这一天能见到这一幕,已经非常不错了。


                                                           3

     当园子进入黄昏的时候,我已经不坐在窗前了。
     但我知道,这是园子最热闹最有味道的时候。有更多的人进入园子,作或长或短的停留。孩子拖着拉杆书包回来了,上班族也来了,闲散的人再次进入,连宠物狗都被主人牵进来了,他们照例要在那紫藤花架下走一走,看看湖里游弋的红鲤鱼,脸上写着与晨起时完全不同的表情,有些疲惫,又有些放松,大抵是满足的。早晨来过的,这一刻总还要再来,顺路的嘛,万物有始终,让白日结束在此刻才觉得完美。
     黄昏的园子给人一种一切将尽未尽的感觉。总有什么事物在黄昏之后的时间里,以一种混沌的方式保存下来。万物也不一定要在视野里才算真的看见。我就很少在黄昏的时候坐在窗前,可那窗外的一切,那熟悉的氛围和光线,连闭着眼睛都想得起来。
    我不止一次地想,当黄昏来临的时候,我实在应该去园子里走一走,哪怕是带着游戏的心态,把某种熟悉而早已消逝的心理场景再温习一遍,或许会加深对往事和现状的理解也未可知。
    可那只是想想而已。我没有在那个时间进去过。我在屋子里一心一意地忙着别的事,对窗外的事物丧失了应有的好奇之心。倒是在一些毫无期待的时间里,我无意或特意地穿过园子,来到在窗前所见的事物面前,冷冷地瞥上一眼,又坐回窗前。
    我想从这个角色转换中获得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个游戏,甚至也谈不上好玩。


                                                                     4

    天完全暗下来,从窗内往窗外看,除了路灯的光,园子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树木隐退,鸟儿也在巢里安歇了吧。我看见的是像我这样容身的高楼里一格格玻璃窗里透出的灯光,冷暖色调无规则出现,错落有致,如立体的盒子,把园子围起来。
    在屋里坐了一天,去园子里走走吧。我还没有在夜晚的园子里独自走过。今天正好有一件事情需要从头至尾好好想一想,人总不能改变为日常小事焦虑的毛病,或许是因为是长久地在屋子里活动的缘故。花和树们想必就没有这样的烦恼吧。
    夜晚的园子比想象中要容易辨认,灯影稀疏,月亮又大又圆,就像一盏真正的天灯。路边草叶亮晶晶的,抬头一望,发现树叶也是,所有映着光的地方,都是亮的。这亮不同于白日里一览无余的明亮,它是“暗光”,隐秘的,清凉的,在白日里是恹恹欲睡的,却在此刻醒转过来,借光发光,最喜欢借的当然是月光了。
    夜晚的园子和白天太不一样了,万物都在试图发出自己的亮光,任何细微事物的发光都瞒不过我的眼睛。我兴致勃勃地察看着地面上的事物,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植物,此刻默不作声,集体更换了容颜,让我难以辨认。
     它们是谁?开蓝花的是矮牵牛,酢浆草,还是长春蔓?月光下,那种蓝色让我神魂颠倒,可我脑子里一点也想不起来它们现实中的样子。
    恍惚中,抬头一望,最好的风景全跑到天上去了。天黑了,可那云还是白的,脉络清晰,很薄很薄,也有少数几片是厚的。它们漂浮在灰黑色的苍穹中,一朵朵,是黑夜开出的花,悬在空中,薄如蝉翼。忽然,一片薄云飘到月亮上去了,遮住朦胧的月亮的半张脸,就像穿了白纱裙,飘逸的镂空的,真好看。
     我从没有在黑夜里看过云。看久了,觉得自己也成了那薄云中的一朵,有时是莲花,有时是月季,它们或许是同一朵。
     这一刻,我身心空空,浩渺无为,就像那云,像园子里的夜露,像随季节飞扬的花絮。人世的焦虑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脚下轻松,对自己为何出门一事全然忘记了。


                                                                   5

     那窗外的事物,流水一样,一样样出来了,又慢慢地自己回去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什么能长久地留下,也没有什么能不运动,不改变。季节交替,人世循环,新的一日,永远与过去有别。
     那个坐在木头矮凳上的老人正以不可察觉的速度在衰老下去,那女人襁褓里的婴孩很快就能下地奔跑了,孩子脸上童稚的笑即刻就被一种自嘲似的表情所取代。当然,草木植物也没忘记生死枯荣,即使在春日里,也是生长与枯落一块儿进行。
     这不算什么大道理,不过是自然中发生的、每日与人相遇的事。可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事情,用多少个日子的追悔,来体验多少苦难和错误,才能真正懂得这个,获得一份单纯和宁静的心思。
    诗人说,我要在大地上画满窗子……
    现在,窗户不仅存在,而且面积越来越大。为了采光的需要,为了美观,为了远眺。窗子内的观察者的眼光,因视野所限,角度所拘,也为了审美的需要,与被观察对象总隔着什么,或许是苦难、诱惑、激情与召唤,所有人生的本相,既为虚化,也是克制和冷淡。
    可人生的存在,不仅仅只为了服从审美的需要吧?
    窗子内外,不过是人为的分割和虚设。就算为了最后的完成,我们总要从窗前走开,从屋子里出来,走到广大的世界里去,那可能是一个无穷远的世界,唤起我们全部的不安、彷徨、惊悚,是坐在窗前观望的人所永远无法想象和抵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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