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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流淌的生命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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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淌的生命

                                                                         一、
      据说人体的体重约50%为含水量,婴儿时期,含水量更甚,可达72%。谈人与水的关系密切,不如说人与江河的关系密切,因为血液,是机体内生命的水流,血管是纵横交错的河槽。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一个楼盘的广告词给我印象深刻,楼盘建在入海口处,依江傍海,蜂巢一般高耸的墙体上,除了窗格密布,悬挂着一幕巨大的标语——“智者,择大水而泊”。有江河的地方便有生命的足迹。早在萌昧之初,胼手胝手足的先民们的便在水泊处开基繁衍,草创种族的安身立命之所。而生命像水流百川分化,才有了而今芸芸人类,大千世界。择大水而泊的,不全是智者,却都是生存者。
      我生长在岭南沿海一个小山村。地域特征看,面朝大海,平原广阔,青山环带。故乡一共有榕江与练江两条母亲河,而我长在榕江,学在练江。故乡的江河与我成长的命脉休戚相关。
      二十多年前的子夜,暴雨雷鸣,肆虐的风雨席卷整个村庄。一座孤零零的平房,周遭全是菜畦荒地,门窗不牢,用木柱子抵着。兀然一阵婴儿的啼哭打破了风声雨声,门外焦急等待的瘦弱男子终于放下心头的大石,接过弄婆递出来的血淋淋的东西,用怀里的红油布小心包好,再套上红袋子。顾不上看一眼妻儿,男子跑到附近的小河,蹚到河中央,弯腰将红袋子压至水里,种进河槽深处。这个瘦弱的男子,是我的父亲;种进河底的红袋子,裹着我伴生的胞衣。
      胞衣指的是胎盘,又称紫河车,中医认为“胎盘性味甘、咸、温,入肺、心、肾经,有补肾益精,益气养血之功”,对生产后虚弱的妇女有滋补良效,因此许多妇女产后都需要进食胎盘。还是一次闲谈中我才知道原来母亲是不吃胞衣的,家中五个姊弟,父亲都如这般将胞衣种进河底。
      常常想,活在世上的人需要土地的认可,也需要江河的认可。在老家,死去的人最终回归山土,而新生的人一样需要回归,种胞衣的仪式,有股冥冥的感召,将人的命运从伊始处便与水土紧紧扣系,血肉相连。
      我不知道父亲种胞衣的时候脑海浮掠什么念想,为什么是种,而不是埋,甚至是藏?或许他像种下一株花草,种下一株庄稼一样拥有简单而又复杂的念想——时命平安,健康成长。肯定的是,这个念想随着种胞衣的仪式,成为不可磨灭的坐标种进父亲生命的长河。
      以前就在屋前的河流现在已经远了。老家孤单的小平房也成了巷道中不起眼的一员,若非破旧,怕是无人知晓它曾是这邻近片区的开荒者之一。
      彼时乡村的自来水供给系统还不完善,遇上缺水,就得去小河洗衣服。故乡近海,地下水丰沛,一些人家中打有井眼,装着那种很多年我都没长到比它高的吊杆,轻轻一摇便可汲上清澈透亮的地下水。然而都是咸水,冲洗地板,晾干后长出一层雪白的盐花。跑到河里的船上洗衣服是惯例。这种水泥板小船,两侧各有二十公分左右可供走动的船舷,中间隔成几个船槽,一般是农忙时节,载运粮蔬用的,平日闲着栓在河道,船身接近河宽,横在河中,像一道道浮桥。洗衣服时,浮桥上坐满了家家户户的婆娘或姑娘,像一列列竞美的队伍,逶迤的河道更显平旷辽远。
       我和弟弟喜欢跟着姐姐们来洗衣服。坐在船头,脚搭在水中踢水,把横梗河道成九十度船身慢慢捋直成一百八十度,再在姐姐们的责斥声下,笑嘻嘻跑到另一头,重复踢水游戏将船送回河中央。

                                                                         二、
      溯河穿行,视线穷极处,可以看到一条绵长的白线,那是榕江的江堤。 小河是榕江的支流。
      小时候探望榕江都是冲着大船去的。榕江有几个内河港口,常年船舶往来不绝,当时我只在电视上见过轮船。记得第一次来到榕江畔,轮船像远远驶来的庞然大物,将江水排开,长着威武狭长的水尾巴,涟漪碎裂不息,时不时发出一声高亢的汽鸣声,穿透整片平原,直抵故乡的内腑。按常规在家也是清晰可闻的,奇怪的是,以往我在家中从未听见,见过榕江的轮船后,家里也听得见汽鸣了。
      那些大船出没江波,往来于何处?在孩童有限的认知里,我猜不明,只道是有远征的去处。猜不明所以顺着江堤奔跑追赶,向甲板上的船员敬礼,我的双脚还离不开大地,他们已经扎根水流,他们必然带有神圣的任务。偶有船员见到也会回礼,这时我会开心地笑,笑容里包含着一个男孩对男人朴素的尊敬。父亲说那些船将开到其他港口,开到大海再到其他大陆板块。而那时我还未出过海,海就像万顷连天的大江大河,海上有别于陆地洞天的世界,轮船驶向我心中未知的童话大国!
       江畔是长年翠绿的芦苇丛,里头住着白鹭鸶的窝,这些白鹭鸶像风筝般盘旋在江上的天空,村里一些稍大的孩子往往会结队去偷鹭鸶蛋,挑选出水性较好的伙伴,在芦苇中潜伏,观察鹭鸶在哪一簇芦苇飞出,摸过去,将鹭鸶蛋一网打尽,等鹭鸶果腹而归,只剩下狼藉的空巢。八九月的白花穗高高举着,时常分不清鹭鸶的踪迹。芦苇花像叶杆上裹着盐花的棒棒,就是那种回南天里蜷缩在墙角不起眼的白粉粉的盐花,看着看着鼻子耳朵会发痒。
      江上的采砂船会在傍晚靠岸,晚霞倾洒在斑驳的船体与淼淼江波上,有一种岁月的昏沉静美。我生长的时代,故乡早已不再渔乡。采砂船就仿佛归航的渔船,它们日出而作,日落回泊,它们满载星辉,只是少了渔歌唱晚。据说沿江渔村,还有江风渔火,还有月光光,照地堂,阿爹捕鱼阿娘织网,却是无缘寻觅。多年后我在也是沿海的异乡,看到了同样成群结队归航的采砂船,汽鸣依旧,脑里徜徉起的却是莫名的渔歌。“汝知乜鱼着火烧?汝知乜鱼上战场?汝知乜鱼好拍索?汝知乜鱼好哈腰?阮知烘鱼着火烧,阮知鲳鱼上战场,阮知鳗鱼好拍索,阮知带鱼好哈腰”、“乜人能晓天顶星?乜人能晓海底虾?神仙能晓天顶星,龙王能晓海底虾,米筛能晓砻脚米,蝴蝶能晓树尾桠”、“汝知乜个直溜溜?汝知乜个海底泅?汝知乜个跟风走?汝知乜个独条须?阮知大桅直溜溜,阮知尾舵海底泅,阮知风帆跟风走,阮知锚索独条须”。在海上,看到的是榕江的颜貌,看到的是沙砾闪烁的晚霞,倒映着一个呢喃的故乡。
      榕江的水里有小河的水,小河的水里有我的胞衣血脉。河里的水淌走了岁月,我澎湃在血管里的血液,一样代谢着生命的潮汐,只是河水、江水、海水都流淌到何处?我依旧处于年轻的生命,该流淌到何处?小河倾注了我的目光,也目送我走出小山村,送别一个长到二十多岁的孩子,一如送别它躯体的一部分,继续流淌,到未知的远方。

                                                                         三、
      最近的央视报道再一次将练江问题从幕后推向台前,这位可怜的母亲,一别数年,伤痛不减,依然触目惊心。其实,我不愿念起练江,不愿提及,这是一条死去的江。练江是我封存在拐角处的记忆,每每检视都刻意避让的角落。
      我的高中步伐停驻在练江之滨,那无畏年少,轻狂与挣扎的青春随着练江水寂寂流淌。学校在练江下游的和平镇中,而和平镇在县志里有着传奇甚至神话色彩。
      说是宋朝名僧大峰和尚云游至和平镇,时岭南瘟疫横行,和平镇也在疫区内,大峰和尚医术精湛,治好了当地百姓,随即留在和平弘法。一日黄昏,大峰和尚见江边有一童子哭闹,问其缘故,原来是童子清晨渡江赶集,玩心重误了摆渡的时辰,此时江上船家歇渡,无船过江回家。大峰宽慰童子,称有方法让童子渡江。他解下背后的纸伞,命童子站到伞中,不可睁眼。童子只闻耳边风声呼啸,不一会儿,大峰和尚唤他睁眼,发现已达对岸。大峰和尚感叹练江潮水汹涌,两岸百姓渡江不易,遇上风雨天气,还有覆船惨剧,便发宏愿修建跨江大桥。他离开云游三年,募得善款,修建大桥,而自己却积劳成疾,坐化圆寂。乡民感其功伟慈悲,尊为大峰祖师,祭祀至今,久而久之还形成颇有名望的风景区。大峰和尚修建的练江大桥也就是现今的和平桥,文天祥兵败南撤时还曾路过和平桥,听闻大峰德望,又感于朝廷烽火飘摇,手书“和平里”三字,今尚立于和平桥头。练江碧波如洗,桥上风光无限,也留下“虹桥跨练”的美誉。
      诸此种种,虽身未至,和平已让我神往心驰。随着高中入学,我兴致冲冲前往寻桥寻江,寻找虹桥跨练,寻一个玄奇的传说,一段流芳千载的生命。
      但现实往往始料不及,见面反不如不见。鲁迅曾写道,“真正的勇者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练江却实在令我提不起直面的勇气,哪怕在江畔四年(因高考失利,复读一年,继续失利),依然变更不了这种念想。
眼前的练江是一条死江,一具彻头彻尾,全无生气生机的尸首。七十余公里的流域,数十米开阔的江面,没有河道淤堵,也不存在枯竭干涸,却无论天蓝天灰,雨沛雨稀,都是墨水般的颜色,鱼虾灭绝,沉寂散发着作呕的腐臭。
       新闻报道中,因连日暴雨死鱼,练江水倒灌进养殖户的鱼塘,数万斤肥美的鱼竟一夜翻了肚。当记者问他为什么不把鱼塘的死鱼捞掉,他说已经捞了很多,捞不完的载不走的只好继续搁池塘。记者接着问练江问题这么严重,怎么没人管管?养殖户只是惨淡一笑,这个问题比较复杂。
       确实,没在当地生活过的人难以想象问题的复杂,不是不说清,而是根本说不清。就像这块我曾经多想逃离的总有压迫总有不公的土地,却始终没法逃离,不是逃不开地域,是逃不清生命的牵系。
       练江沿岸从事各种水污染工业的正牌的没牌的大厂小厂黑作坊,吸引从业人群高达数百万,这些人数十年如一日将污水直排练江,毒绝了练江的鱼虾,污浊了练江的脏腑,扼杀了练江的灵魂。练江作为外流河,连近海的地方都遭到污染,央视记者还采访了渔民,因为近海污染,捕鱼作业需到更远的海域,风险与成本剧增,日子也更难过。记者问受访的渔民有没有改行的想法,渔民说他们这一带祖辈都靠海吃饭,许多人连字都不识几个,改行也做不了什么,画面内是渔民和他身边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渔民眼里的茫然与酸楚,让记者无言为继,也让观者心怆悲悯。
      利欲熏心的一代人酿下的惨剧,需要几代人甚至更多的人偿还。练江水成了毒药,成了流淌的灾祸。练江的灵魂沉沦,是大江大河的悲伤,是生命流淌过程里的癌变,痛心致命。

                                                                       四、
      从传统五行学说看,一个人的命格包含了五行属性。许多人名字最初的拟定,便是根据生辰八字中五行属性来的,比如那人命格缺土,那么他的名字往往带有土字旁的字眼,为补命缺;或者是带有火字旁的字眼,因为五行学说里,火是能生土的。这个命名的方法尽管不怎么科学,却历来深入人心。
      而我无论从姓氏还是名字上讲,都与木属性密不可分。我曾以这套五行常规询问父亲我姓名的来由,父亲只是淡淡告知,我是想多了,他根本不中五行那一套,起名时取多个木字旁的字,只是盼我成业成材,大材小材都好,不要是无用之材便可。因此我的名字里,多了一类珍稀木材。
      但我与水流的确乎存有莫名的因缘,这么些年兜兜转转,走走停停,不仅没离开过水边,反而越来越近。而不息的水流总能给我莫名的心绪,五行之中,水能生木,有江河湖海的城市,木秀成材,与我亲近。
      我亲近水流,也远离水流;我钟情水流,也敬畏水流。戏剧的是,我在海边、在江边、在河边长大,却是个地道的旱鸭子,一点水性不识。推想应该是小时几次意外溺水的缘故,印象最深的两次都是在水泥板小船上。一次是我蹲在船舷正聚精会神钓鱼,朋友开玩笑,在船头扭腰摇晃船体,不觉的我一头栽进水里。一次在是树薯收获的季节,树薯就是木薯,我们称为树薯或是南洋薯,枝干粗直,浑身长有突出眼粒,多有两三米高,头顶长着一簇粗枝大叶,外观可谓粗鲁不堪。果实在根部,挖走树薯后,枝干也没用了,晒干可以拖回家填灶眼。乡里的男孩子野,当初流行港台的武侠片,个个都满腔大侠高手情结,于是长棍状的树薯杆成了标配武器。我那时刚从田野耍完,想走小船过河,一时兴起,在岸上找来树薯杆玩撑船的游戏,却不曾想那木薯被伐取已有些时日,水分蒸发,变得酥脆,撑没两杆子,突然断裂,于是我身不由己地跳进小河……几次落水看似危急,最后总莫名其妙又从水里爬了起来,水不曾害我性命,却带走了我游泳的天赋,学也学不会,一下水便四肢僵直,舒展不开。
      溺水又安全登岸是不幸之大幸,但学不会游泳却是大幸之不幸了。然而最不幸的尚不是不识游泳,失去与江河切肤交流的机会,也不是为死去的江河怨恨滔天,愤世嫉俗,而是正在目睹却无力挽救江河的消亡。

                                                                          五、
      近几年村里的小河水变得污浊,鱼都是黑不溜啾的,小河似乎成了无足轻重的存在。一样事物最可怕的便是被认知边缘化,随着存在感慢慢消亡,被抹去成为历史似乎也为时不远了。
      小河成了断流。因下游汇入榕江段的部分被割剧成一方方鱼塘,你堵水来我断河,你修陇来我砌墙。大雨连天的时候,榕江的排闸口也不开启,其实开启了也没多大用处,小河水淹浸了道路,造成内涝,几次暴雨,水竟淹积路面一米来深!不时听到人们对小河的嫌弃,水不干净,淹得家门口尽是臭哄哄的泥巴。榕江也不如小时候流量充沛,狭隘的河道,像瘦骨嶙峋的老马,暴露出背脊,轮船经过时侧拱着身体,走得小心翼翼。小河半死不活,榕江日渐消瘦,练江死不瞑目,大地上,还有多少河流的悲剧在不停上映?河流与众生相依相伴,生存流淌,胜似大地的乳汁、血液,而一旦乳汁枯竭,血液坏死,更多的生灵将无以凭寄。
      而人存世的世态心态与河流竟是如此相似。河流的丰枯盈亏、急湍慢悠、高悬低落、迂曲径直、低吟浅唱、慷慨激昂……大江千古,百载人世,均可对号入座。河流的成本应是日渐茁壮的,从源头的涓细再到拥挤的小沟再到江河水道直到无垠大海,河流的成长之路尽管曲折,也是光明的。这正如人的成长,日子的进步,总是往着茁壮、富足的趋势蔓延,然而人是一代强盛一代,反观大地上的河流或病或死,世态却是炎凉,人心只道不古,人性与灵魂都在个中沉沦。
      人本应是一段段行走在陆地上的河流,用自己的一捧血液,去交融,去汇集,去创造无数未知的大浪潮,站到时代的风尖浪口,审视时代赋予的使命、权利与原则。而严峻的问题则是,当人的河流也陷入病态,遭受欲利污染与道德杀戮时,这种浪潮便会造成时代之衰,时代之哀!
      科技使我们生长在空前的时代,却不再有健全的心态,惶惶匆匆,不问不闻,看一下死去的江河,或许我们会发觉很多流淌的血液已经冷却,很多流淌的生命已在死水挣扎沉沦;看一下幸存的江河,淤积的河道中水流正如抽打在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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