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丝

萝卜丝

中午，母亲在院子里洗萝卜，洗完又坐太阳下切丝。我看她刀都握不大稳，问，做这个干什么？母亲说回头腌一腌，凉拌好吃。我说这萝卜是家里种的吗？母亲说不是，是买的。我说你真是没事做了，搞这么辛苦干么事——母亲的牙都快掉光了，这个她自己吃不上。

母亲笑，说做的好玩的呗。突然又说，你说美国坏不坏，这几天又想和哪个国家打仗呢。我说是朝鲜吧？母亲说是，是朝鲜。我说朝鲜这个国家，老百姓日子苦的很，我们六〇年过去了以后，起码能吃上饭，但朝鲜到现在好多人都没饭吃，饿死的人很多，朝鲜和越南差不多，都和美国打过仗。

母亲问，那越南现在怎么样了？我不了解越南，随口讲，也就那样吧。母亲又问，越南打仗是哪一年了？我这几天正好在看一本叫做《越战纪实》的书，说是六三年左右吧。

母亲一下想起来，慢慢说，那就是一九六五年了，你爸爸，抗美援朝也去了，完了又去抗美援越。那一年，你爸爸在越南，他那一批有一百多人，都留在云南，只有你爸去了越南。那时有个战士，在老家结婚，蜜月过完了回越南，行李包都没打开就去参加战斗了，然后就牺牲了。母亲叹息，缓缓说，那样人你还结婚干什么呢？又说，那时从前线往回拉战士，一辆车只能拉七个人，一会一辆一会一辆，一车一车的战士都死了，被运回来，你爸他们天天都能看到，你讲，望着可寒心啊。还有一次，一个司务长过来到你爸的部队，到了以后又要吃大馍又要吃面条，又要吃鸡蛋又要吃米饭，什么好吃吃什么，吃完了大家留他歇一宿再走，他不肯，非要回去，结果一回去就被炸死了，是在他自己二楼楼梯那里炸死的，你说这不是命吗？

母亲又说，你爸爸还去过老挝，因为拉肚子在那里治疗了一个礼拜。一起去的有些战士，因为太渴了，一到那里就在地上找水喝，喝了以后就死了。我说是不是水里有毒？母亲说不是，就是不能喝。后来你爸复员回家，人家都说他命大，一定是祖上积德。

儿子在客厅里看火影忍者的动画片，他一边吃沙琪玛一边哈哈大笑，我说你中午没有作业吗？他说写好啦。母亲一刀一刀切着萝卜，午时的阳光和煦又热烈，我过去帮她切，切了几下，她把菜刀要了回去。

母亲说，你爸是连长，在越南，带着工兵负责排地雷。有一次一个飞机扔了一个炸弹下来，掉在路中间，没有响，要他们去。当时饭都做好了，有几个人就做几个人的饭，但是哪个有心思吃饭啊，都说排完雷再吃饭吧。首长也来了，一起到了炸弹那块，你爸爸把手一挥，让首长走。怎么说呢，首长心里也不过意，他来了不到那里也说不过去对不对，战士都是随时会牺牲的啊，但是你爸爸一挥手，他们全都马上回来，到安全的地方了。那个炸弹呢，是定时的，从飞机上扔下来，钻到土里了，后来挖出来，地上的坑有两层楼那么深。

我说，我爸也要挖吗？母亲说，他不用挖，但是要是爆炸了，肯定也牺牲啦，哪个跑得掉？战士们是分成两组往下挖，一组挖半个小时，另一组就趴在地上等，半小时一到，趴着的再换上去挖。后来，两组战士挖了一天一夜，总算把炸弹挖出来啦。我说，他们真了不起，后来有没有给搞个什么立功之类的？母亲淡淡说，哪有呢？要是牺牲了，家里人就是烈属，国家养。越南的仗打完了以后，你爸又被派去了黑龙江，去开发北大荒。

说话间，母亲已经把十几个小萝卜切好了，她用手指抹抹菜刀，收了案板，把竹匾里的萝卜丝理理均匀，再端到墙根下晒。儿子仍然在看动画片，他懒懒地伸长双腿，身子从沙发上一点点往下滑，过了半天，再挣起来。

2017-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