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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身后有榆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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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居行里售卖家具,榆木制作的,恒要加上一个老字,曰老榆木。官帽椅,五斗橱,乃至小炕桌,离开老字,无法谈身价。这个老,是指打家具的材料来自柁檩,是老房梁和门板料,木材的二次利用。新伐的树,即便树龄百年,也没有称老的资格。

    榆木的纹理直,做板材,刨面光滑,雕刻一些小装饰件,弦面所表露出的花纹安稳,透雕浮雕,皆能出韵。

    家里曾经请师傅打一个三开门的立柜。立柜打成,中间要装一块穿衣镜,那么大的镜子不好买,木匠师傅裁一块玻璃,弄了些颜料,山山水水的,蹚着一地刨花在上面画。厢房无窗,苍蝇随意进出。师傅画,那些苍蝇就落脚在玻璃上吃。画一阵,师傅就要虚盖上报纸等颜料干。歇手的工夫,师傅给立柜做了两块木抠手,瓦状板粘在立柜左右两扇门上,瓦面下弓起的空当,正好能伸进妹妹的手。抠手向人的弧面做成了波浪状,花纹不同,从一根木头上截下来的——师傅围着烂木垛转,抽出一根看看,甩上去。攥着又扥出一根,刮了一刨子,按在条凳上锯,凿抠,打磨。“榆木好啊,南榉北榆。”两块板对着磕,吹木屑,师傅眯着眼说。两个抠手真好看,细腻劲儿跟妹妹擦了雪花膏的脑门子似的,大裂手上托着。手,那么糙,指头上缠着的橡皮膏都黑了。

    烂木垛,院子里有一处,院子外头与前邻房山的夹角有一处。院子里的,用来填灶。院子外头的木头不劈烧不了。风刮折了的大枝子,被我翻回家不知干什么使好的大树根,都堆在那儿。我认识那些没剥皮的树,杨树,柳树,榆树,泡桐。两三场夏雨,木头吸饱了水,湿黑湿黑,整垛沉重,沉重得下坐,虫子们掏出的木粉细土都给压翻了浆。风透过木缝搜着吹,垛底下的土黑了灰了,浆了硬了。蜗牛爬过,一道银线。马蜂高处挂窝,转日莲盘似的,头朝下,隔几天大一圈。爱钻檐下椽头的牛蜂,偶尔也会把家往木头垛上搬。嗑手指粗圆圆的孔,啃碎的木屑,粒粒渣渣,孔边和孔下头的树皮上沾着。总有榆树根不死心,趁着雨水抽出新条,柔柔弱弱探缩,也许就成了丛,定成一蓬呐喊,经一冬,才死透。死透的榆木枝,扎篷在木垛之上,带着干叶,切割路过的风,唿哨作响。雨水大,木头垛就热闹,嘤嘤嗡嗡。趴地上侧脸看,榆根上的青苔丝抽得比别处长。

    快朽的木头才生木耳。榆木的木耳比旁的木头朵大而薄。榆木躺着,上面长出的木耳不如立着的好看。立着榆木所生的木耳,一丘一撮,房瓦相叠支楞着长。揪了窗台上晒,没几天就卷了边儿,褐黑半藏不藏,起一层不尘不绒的白。

    马唧鸟叫得开始闹心的时候西红柿下市,我们家要很正式地吃一回卤面,爷爷奶奶的生日一起过。白水肥肉。木耳黄花儿,锅里的西红柿都煮飞了。酱油盐,鸡蛋花。焌一勺花椒油浇卤上。我爸做这个拿手。他也爱做。

    窗台上的榆木耳一把抓不下,还剩了几个。焌过花椒油的卤锅里一攘,都在油面上飘着,抄勺子搅,把我的那些木耳都埋在卤里头——真香啊。耸鼻子凑近锅边闻——脑袋后头挨了一个耳贴子。往出跑,门槛一绊,香味也没了。端面碗的时候,又挨了一下。榆木耳不好吃,嚼在嘴里干巴巴,牙碜。

    我们家的窗棱是拼的,没有一扇重样儿。夏天糊冷布,冬天白纸。雪后出太阳,外头特亮。窗棱的影子在炕上爬。对着大炕的窗户中间一个扁菱形的窗棂棍是我翻回的榆木根做的。那个根留下的桩头特高,帮忙的李大爷,锯了多半天,跨着条凳抹猪皮鳔拼那些窗棂。“我捡的。”边上看着的我,挺自豪。“你捡的,你捡的给你使。”李大爷用剩头儿给我打了一个木头箱子。那是世上第一个属于我的箱子。装玻璃球,小人书,鸟食罐,烟壶帽儿,皮老虎,以及一切我以为的宝贝。情书,长命锁,中学时第一次变成铅字的诗,奶奶留给我的镯子。箱子一直跟着我。大学时候,在宿舍床底下躺过一个多月,怕丢了,又给折腾回家。老宅拆迁,匆匆忙忙,箱子给磕了一个坑。心也有了个坑。春节给李大爷拜年,询问有啥补救方法,我大爷说,没事儿,榆木回性,慢慢儿就平了。果真平了。

    那个磕了平了的箱子里,还装着我儿子们的胎发笔,我们家的老门牌。仔细想的话,大致知道里头有啥,记不真切,也不乐意打开。世上总有一个箱子装着你的东西,知道那些东西在你就踏实,不愿意轻易翻动。翻动旧物带起的尘屑味道,给不了你小时候莫名的富足感。有关我长大的零光片羽,都装在箱子里,箱子是榆木的。

    喜欢萧红,是因为她的《生死场》。起笔就是榆树。亲切感,让羊啃的榆树的命力感。那个雨天,脚在毛巾被里进出,蜷在床上,从清晨到深夜,八九万字,一气读下来。

    北京城,榆树并不多。天坛,颐和园,国子监有名柏;北海,景山有名槐;大觉寺以玉兰名;北海团城以白皮松名;文天祥祠以枣名,法源寺以丁香名。人们津津乐道于长河边李自成拴马的银杏,纪晓岚故居的紫藤,醇亲王府的丝棉木和纳兰性德,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21号鲁迅家“可以看到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帝京景物略》初版刊行于崇祯八年(1635)冬天。那本书,对明代北京园林的记述极为周详。“荒荒如山斋”的定国公园;不尚小巧,以一亭、一轩、一台将园内与园外打造成通透一体的英国公新园;以柳取韵的白石庄;以梅争胜,求雅实俗的李皇亲新园……《帝京景物略•韦公寺》 :“京师七奇树,韦公寺三焉。天坛拗榆钱也,榆春钱,天坛榆之钱以秋。”大二那年的一个秋天,特意逃课跑过去寻,追着里边的园艺工人问,把人家问蒙了。闷着头自己找,累得一点兴趣皆无,脚疼,靠着祈年殿北边汉白玉的柱头,瞧落日红得没了火力,两只火柴盒大的风筝,安安静静定于高天,有群鸽子在飞。我是相信秋日的榆树会生榆钱的,因为我见过榆根又发新条拥挤成丛的样子。

    奶奶的娘家在京城一个叫双榆树的地方。闲话时,奶奶总会说起那些拴骆驼拉脚为生的驮户。荆条大筐驮煤块,运石灰。骆驼怕热,每到伏天,总有个把月歇息,把骆驼拉到长城之外避暑。双榆树是个小村,小到没有大的姓氏家族,以两棵榆树命名村子。驮户往口外放青,临走,都要劈几条子榆树让骆驼啃,回来也是。否则骆驼就会闹病。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样,相因成习。京南有榆垡一镇,是从北京城正南方穿过如今河北固安进京的必经之地。垡字,在老北京话中有“土地翻过成垄”之意。表示一种远距离的观望。同时也有时间的概念在——暑热难熬,半个月没睡安稳,早晨一碗热茶进肚,循例出门遛早儿,一丝凉点儿的风,给人以希望。扶额望天,身边有人没人,老北京人都会磨叨一句“鬼天儿,这一垡子热得真够呛。”表示烦恼将要过去,紧抢着给那些令人不快的日子画个句号。

    《北京市大兴县地名志》 :“榆垡元已成村,开垦者初以榆树为志,故名榆垡,曾名榆垡店,清为宛平县南重镇……”太行山麓燕山脚下,永定河等五大水系冲击而成的北京小平原上,苍莽一派。开垦者翻起的土龙蜿蜒,茂盛的榆树三三两两星布于旷野,走过几棵,还有几棵。官道,野店,依稀的酒幌——一座城市的初创,以榆树为地标。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城里人对富足的庸俗追求中,没有榆树什么事儿。“桑枣杜梨槐,不进阴阳宅。”——匠人们嘴里木材的使用经儿也没榆树。榆木有自己的小脾气——含水量高,不易干燥,可,木性坚韧,耐得住腐蚀,留住了人们对它的依赖。

    甲手植柏,乙手植槐,丙手植紫藤,丁手植银杏……植物依托于建筑,建筑护佑着植物,没听说谁刻意去种一棵榆树,也确实没有一个建筑群里能遇见一棵有名的榆树。北京城的行道树找不到一行榆。偶尔有,也是间杂在别的树木中间野生成势。《故宫御花园古树名木分布示意图》里没有一棵榆树。自生自灭的榆树,伫立北京在所自处。山里人稀,多一点,填补松柏樗椿们留下的空白。城里衢阔,少一些,不碍事的边角地,默默无闻地长。初生的榆树就像棵树。一拃多高,一臂多高,都是孤孤挺挺的样子。一人多高便分丛,根部滋生出数梃干孽举向空,没有外力干涉,蓊蓊勃勃,一直就那样长下去。

    幼榆生长很快,几乎见不到半大树。仿佛他们出了芽一下子就应当那么高。那种仿佛,跟街那头老王家的孩子头几天还挂着鼻涕推铁环跑,忽然就娶了媳妇一样令人惊诧。

    干坑坟地里,元朝遗留土城墙上,榆树扎篷着棵子长,喊号子似的,怎么也瞧不出一棵树的样子。经年的坟和隔了几个朝代的城墙老颓成不起眼的一堆土,没有丛榆树,谁还看一眼。城墙坟堆上的榆丛认真长也长不成一棵树。长不成一棵树的榆丛,奓成一片林子模样。树根錾定了脚底下的土地,枝叶愤举挓挲向空——旭日红着从东边爬出,又红着落到西山外头。月华满野,写得凌乱却生机的一团树影。群鸟开会,追追撞撞,蹬破了皮鹐落了叶,虫子钻孔做巢,湿屑满地,雨大掏空了根,风大吹断了枝,破溃的口子渗着树胶,愈合的伤处瘿瘤满干——没有什么能够打断它们生长,除了死亡。

    大地托举出一派生灵,托举出北京城,大城有榆。草木们蒸发出热气的白天,榆木是个冷斑。当冬日以一派肃杀覆盖大野,被大风东拉西扯的榆,万木靡颓之中,成了一个烛点,依托生力,只要不熄那就热着自己的,捂着心口窝的热气等待春日,寒歇了冷澥了,榆木,不歇不澥。                                                                                                                                                                                                                                                                                                                                                                                                                                                      
    春行到南风现了,肥了,始见绿榆花。

    梨花杏蕊,有颜色的才配叫个花儿。春不缺绿,绿色不在此列,所以,由南城到北城,没有人给榆一个花儿的名号,恒以榆钱称之,仿佛二奶奶生下来就该被人面前屁股后头二奶奶二奶奶地叫,没有当过姑娘似的。都是先花后叶,玉兰迎春总会多得些人眼的瞥瞟,对春日的爱,落到榆树身上,只剩下一个捋了吃。甚至带折了不少枝条,粗些的,从干上生生拽脱,连着点皮耷拉着。细枝直接撅断,挂几片没捋净的残花,胡乱一扔。

    春日里充满了疼痛的嘶喊与呻吟——榆树之下,榆树之上。

    榆树开花总会带来那么一小阵子惊喜,孤木搅平湖,波纹,慢慢在人群里漾。就连最不关心节季的人,也会驻足在角落,望一眼胡同,蚂蚁似的目光,顺着榆干的沟壑老皮往树顶上爬,看一眼枝头的榆钱在不大的南风里微微颤动。那种颤动,大鹅的翎毛一般拂扫,轻轻痒痒,让心在一望之间轻微舒展。目光垂了,还想再望,迟迟不愿走开。欠脚儿捋几朵榆钱嘴里嚼,土腥气,青气,邈邈远远的甜,仿佛从地平线那头的某处轻烟儿一样飘过来。

    暴喷于枝上的榆钱,低处的捋干净了,高处的由绿变枯,干干白白枝子上黏着。风来了,一窝花瓣斜斜地撞向地面,乱了碎了,地皮上磕着碰着远去;雨来了,地上多了一个树圈儿。榆树的叶子往出长,总有点迟钝。怕见人的孩子一般,有着一点道不明的羞怯在。所以榆树有别于任何一个树种,花后叶初,总显着有那么一丝颓败,少白头似的,站在人群外,戳在大城里。

    榆钱棒子面窝头配小葱拌豆腐,带着那么点穷人的迎春意思。洗水不控干撒了白面蒸,蘸香油新蒜汁,略略有点奢侈。

    梢头残存的榆钱熟了,干飘在哪儿,随着墙根的浮土草屑翻滚,遇上场不大不小的雨,兴许发了芽,兴许发不了芽沤烂了。檐头泥缝鸡窝顶,臭沟干坑花盆沿儿,朽木垛碎砖堆,谁也说不准。碍事的,菜畦里的台阶边的,不是拔了就是碾了,人们不会放任一棵榆树恣意地长。如同劳累一天的大人回家,瞧见孩子蹲着玩儿不给上一脚,显不出大人的尊严一样。

    可,只要谁乐意裁裁剪剪,削去那些旁枝,榆树一样能长成一副挺立的峭拔模样。京郊人家,总有几株榆树。不成林,三株五株零散地戳在房前屋后。叶冠盛大,树干傲挺,干上左左右右的节疤——房主人整饬修理的结果。

    榆桩盆景是盆景中的一宗。春季树木萌动之前,秋季万木落叶之后,在北京周边行走,荒山寺地,崖头风口,沟溪野塘,总能遇见采桩人。那些人寻找榆桩,勾剔铲凿,弄回家培育。取其命力壮阔,易活易塑,不虚饰不夸耀的平雅之气。

    粮食统购统销没有敞开供应之前,北京城有个小行当。多为老妇,背个小布袋串胡同游走,偶尔吆喝。所售货物为榆皮面儿——榆树内皮晒干所磨之粉。买者亦多为居家妇人。价钱不贵,买得也不会很多。买回家掺入棒子面中,擀面条不断,包饺子不散。天然粘合剂。

    命力原因吧——强较着暗劲儿扎根张叶的榆,内皮和木材中的胶质丰富且黏性大。取内皮单独磨面鬻售是食物添加剂,内外皮一起磨细筛面儿,调水,就湿捣成糊状,直接成为瓦匠粘接瓦石的浆料。榆木刨花泡水,是旧式女子篦头的天然发胶,也被唱戏的艺人用来化妆“贴片子”。榆木刨花,甚至成为商品,自然而然地摆进专卖化妆品及女红的花粉店里。为这刨花使用,竟然还有专门烧制的瓷器及打制的锡器曰刨花缸。容器不大,澄泥蛐蛐罐一半的高度,内凹盖,盖底有孔,方便隔绝刨花及刷蘸刨花水。盖的内缘壁另设插孔,立插毛刷及篦发工具。

    林黛玉吟唱《葬花词》自况,其中一句:“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倒是真与榆树的品性贴合,与北京城里城外自生自灭的榆树贴合。攀折撅捋,风刀雪剑,榆树都能不愧不怍默默地活着,把自己活成了自己的主角。这么大一座城,围就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生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榆树例外。不死就活着,努力活得茂盛。不腐就挺着,挺得,挺得尽可能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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