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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征文作品】编号85 兰兮 十月一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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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有人卖香箔和五色纸,提醒我今天是十月一。


十月一,烧寒衣。


父母远在老家,我猜母亲不会再向哥哥提起要去给外婆烧寒衣的事,这两三年都没再提过。在她心里,烧寒衣是需要她这个女儿亲力亲为的事,儿女不能代替,兄嫂侄儿不能代替,去不了,那便不去。她八十六了。


前几年母亲记性尚可,她拒绝哥哥开车送她,只让父亲为她㧟着篮子,两个人走一段歇一歇,去给她的娘送寒衣。在这之前的三十年里,她一个人回去,风雨无阻。


一年中有两个时间母亲必定会提起外婆。一次是二月二,她说,二月二你婆生日,她爱吃煎饼。一次是十月一,她说,十月一了——你婆爱吃煎饼。有时是认真对了我们哪个说,有时是没有目标的自言自语。这让我深刻明白,谁都会想母亲,任谁。


差不多每一次这种话题都是由她做梦引起来。如果她没有详细描述她的那个梦,我就怀疑这个梦是不是真的有过?她是不是仅仅想要有个话题提起她的娘?就像我小时候惯用的小伎俩“我梦见我有... ...(任何想要的东西)”。


小时候我对每一个节日都充满期待,这期待基本上全是因为吃。清明上坟和十月一烧寒衣,虽然不喜庆,那油货煎饼糖果之类的供品,吃起来一样香甜。


外婆去世后,我开始不喜欢这一天,特别不喜欢。


我也想外婆。


外婆好像永远都是那样,大襟布衫干干净净,高个子,前额宽阔,头发在脑后挽个髻,圆鼓鼓罩着网,簪子插着。她轻微驼背,身子微向前倾,但头总是微微仰起来,好像那发髻很沉。除了她坐下来给我们缝衣服,我没见过外婆低过头。她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也不会大喜大悲情绪起伏。少年时我读到那些淡定智慧宠辱不惊的高僧,觉得大概就是外婆这个样子吧。


外婆其实是个保有童心的老婆儿(这词,是要比老太太三个字亲昵几分的一个称呼)。她会和我玩抓石子,而且赢了我。母亲逼我学纺棉花,她在旁边看我笑话“粗的像镰把,细的像头发,不粗不细是疙瘩”。我帮她仞针,线一留长,她笑我“懒老婆扯长线”。冬天的晚上,她一边嫌弃我脚冰死人,一边把我脚暖在她身上。我抱着她的脚暖,看着大拇趾后面个个蜷曲的趾头,问,婆,你脚咋镇难看?她说,缠的,没缠成,挨了好些打呢。她喊我三尖子,我隐隐感觉到这词不像夸人的,丢着脸不应,她说,说你能嘞,忽灵泡!再喊,看她眼里果然没有嫌弃或者戏弄。


我眼里的奶奶和外婆是不同的。奶奶就是电视里大户人家里的老太太,端庄威严,使人尊敬。外婆是“家有一老胜似一宝”的那个宝,有着热腾腾的生活气息,使人亲近亲昵。


秋天地里忙完了,外婆就来我家住,缝我们大大小小的棉衣、棉靴。邻居们委婉地说过我母亲不擅针线活,外婆护闺女,说,七岁都没她爹了,她带着俺小闺女,够不着锅台,站在木疙瘩上搅锅做饭... ...那时还有几十亩地,她顾不上学针线啊。其实我母亲什么都会做,算不得精致那种。外婆来做针线,其实是想和闺女一起住。母亲也情愿装做不会,她想让自己的娘在身边。这是母亲后来说的。


日子艰辛,母亲倔强,她和父亲隔三差五就有争吵,积攒了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和委屈,母亲就回娘家。我跟着她去外婆家,却看见她一脸笑意和舅舅妗子拉家常,疼她的一群侄儿侄女们。外婆是知道自己女儿的,只是她不问。母亲帮外婆收拾东西,烧火做饭,和外婆说一些家长里短,但不提自己的难处和委屈。在外婆跟前轻描淡写的诉说,大概是母亲消减愁怨的最好方法,她没有宣泄什么,但回一趟娘家就已经心平气和,回去继续她没有尽头的操劳。我觉得不可思议,但嫁人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便如此。


半后晌,外婆说,早点回去烧汤吧。母亲答应着,不起身。日头快落了,外婆催,回去吧,看天黑了。母亲敷衍着,扯着我,等着外婆一起出门。


下了门前的小斜坡,母亲说,回去吧妈,外婆不说话,继续走。转过路边人家的院角,母亲说,回去吧妈,外婆嗯,站一下,又随我们走。到了河边,外婆停住脚步,看着我们母女小心翼翼踩着站石过河。母亲在河这边对着外婆喊,回去吧~回去吧~~外婆在河那边向我们挥手。走到坡根了,母亲回头,我也回头,远远地看见外婆离了河滩,慢慢往回走。


老了的外婆时不时会生病,母亲回去一次,回来就要沉默好几天,提起来会哽了喉咙。许多话她不能说。外婆住我家的时候也会生病,母亲天天请医生来,看病的次数比开药多。父亲囊中羞涩脸色就难看。母亲背着外婆和父亲吵,吵完擦干泪去做饭,然后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取回来药。


外婆最后的那个冬天,母亲一回去就是好些天。她伺候外婆,看着妗子的脸色,帮着做一大家子的饭。我已经上初中了,星期六一个人去看外婆。外婆静静地躺着,原本高大的她蜷缩得只有床的一半。她的脸浮肿,细眯起来的眼睛浑浊呆滞。我喊一声婆,她睁眼看看我,低声问一声放学了,开始低喘。母亲掀起被子,按了按外婆的小腿,指头压下,那坑久久不能起来。外婆那双缠了又放开的脚,角皮鳞起,母亲移过来暖水袋,那双脚蜷起的脚慢慢伸开来。


外婆是在年前去世的。料理完她的后事,母亲仿佛一下子老下去了许多,她不再多说话,烧火的时候,会偶尔忘了加柴。去刘河坡的地里干活,再走一小段就能看见外婆家,她没有多走过。


外婆去世的第二年秋天,母亲从红薯垅间站起来,望着河西的黄土岭,对我说,那岭上有棵柿子树,你婆的坟就在那儿。我望向那里,从黑山的皱褶里延伸出来的黄土岭,隔着河和我静对,小路蜿蜒,看不见柿子树,也看不见那小土丘。


我没有去过外婆的坟地,但那个地方我望了无数次。那个地方的黄土里,有母亲也记不起模样的外公,有总能入她梦的外婆。


十月一,这长长一年中女儿唯一的祭奠,母亲不会让谁替代她,她要拿了娘爱吃的煎饼,去说只有给娘听的话。


母亲收拾出两份供品、五色纸、香箔纸锞,一份让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去王家老坟和爷爷奶奶的坟上烧,一份她自己㧟了,过河去给外婆烧。


去往外婆坟上的路,与回我家的路方向相反,母亲从小小的刘河村边走过,径直向外婆坟地走去。那个无比熟悉的院子已经无法牵住她的心她的脚步,西南的小坡上,有个小土丘,躺着她不变的依靠和牵挂。


外婆的衣服变成了一卷卷五色纸,看纸灰飘散,母亲才可以安心,这个严冬,外婆不会冷。


十月一,秋与冬的交界,长岭荒凉,衰草斜阳萧瑟秋风中,母亲是怎样向她的母亲诉说她的那些困苦与欢喜?我从来不知道,想到了就赶紧避开。


母亲衰老的速度令人触目惊心。她忘记了很多事和人,只记得几十年前和眼前的事,只是谁要提起二月二和十月一,她说,你婆爱吃煎饼。


母亲不再去给外婆烧寒衣了,她说,我摸不着路,找不到你婆的坟了……


一语未了,母亲泪已满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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